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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今日,臨河村将在晚上八點,在村中路段放映電影。

潘璇很是興奮的在傍晚六點剛吃完飯,坐立不安地等着父親李青一放下碗筷,就立刻拉起他的衣袖往門外跑去。

她的母親卿夜月早早就和村裏的幾個同好婦女出去了。

她們先在小媳婦家稍坐喝茶,打算快八點的時候,再一起去村委會看電影。

對于這次的電影之夜,她們不如以往那麽期待。卻不是對電影不感興趣,而是因為最近村子裏發生的一件大新聞,致使她們幾乎騰不出空來忙各自的家務,每天都是吃滿了一地的瓜子皮。

誰也不會想到,那個夫妻恩愛的沅信德竟然出軌了。如果不是親眼見證徐大姐已經大起來的肚子,她們還以為只是閑散的謠傳。

如此震驚的消息,更是讓她們也買足了潤喉片,沒日沒夜的對此進行探讨。

卿夜月往常對村裏的這種八卦話題不感興趣。

然而這次,她家因為與沅信德家有所來往,孩子又經常在一塊玩,因此在周圍婦女們聊得火熱而飛濺起亂噴的吐沫時,她也忍不住稍加留意了起來。

她幾乎從不參加她們的八卦,大多時候都是聆聽。不過,當她們一致認為張翠芳應該原諒沅信德時,卿夜月忍不住地插了一句嘴:“為什麽要原諒他?要我說,她應該立刻就和他離婚。”

她們對卿夜月的話感到既驚訝又好笑。

可她們沒有說清為什麽,只是拍拍她的肩膀,嘴裏散發出因為嚼舌根太久而産生的苦茶味:“妹妹啊,你還年輕,你不懂。”

卿夜月對她們的話不予認同。

幾年以來在地球的生活,消磨了卿夜月以往旺盛的火氣。她沒有多說什麽,只是心中仍然覺得張翠芳不應如此受氣,甚至有了想幫她給沅信德來一拳的沖動。

那個時候,村裏幾乎每一個人都在聊着沅信德出軌的事情,同時也嘆息着他的妻子張翠芳的遭遇,然而誰都忘記了,她卻不是這場事件中的唯一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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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兒子沅杜若,這個秀氣文靜、喜歡閱讀的孩子,忽然間覺得家裏與以往都不同了。

夏季,風一陣清脆的響。外面是令人聽久遺忘的蟬鳴和滿窗濃綠的翠葉。

每次他看看窗外,再回過頭來看着這個靜得可怕的房間,就立刻什麽也不想做了。

母親已經不再微笑地哄他起床。

父親就只是悶在果園裏吸着他怎麽也吸不完的煙。

從此以後,沅杜若一個人躺在床上,總會擔心醒來後,會發現他熟悉的家不複存在。

以至他不敢再睡去,覺得心裏有什麽變輕了,輕得讓他覺得腳下沒有實地。

這個家再也無法給予他所需的安全感。

他開始等待。

等每一次潘璇他們的笑聲從胡同傳來,他就會把剛才令人煩躁的東西抛之腦後,就算只是跟他們坐在一個房間裏什麽也不做,都覺得無比幸福。

臨河村放映電影的夜裏。剛到傍晚,潘璇他們一群人,就迫不及待地來拉着沅杜若趕去了村委會的門口。

他們聽說在電影放映前,會有一個游走各地的雜耍團來此表演,果不其然,等潘璇趕過來時,就發現那些帶着一股子撥浪鼓味的人,已經用白天的時間搭好了臺子。

由于村委會門前只有一盞燈,雜耍團的人為了讓臺底下那些搖蒲扇等候的村民們觀賞清楚,就在臺子兩側架起了啪啦濺出光火的球形燈杆。

燈光亮得猶如白晝,使得三四個在臺下壓腿伸腰的孩子暴露無遺,老遠就能望見。

雜耍團裏的這些人都是來自五湖四海,大都背着說不完不應問的經歷,詩詩覺得他們就像一個游牧式的大家族,然而對潘璇來說,卻每次想起這個雜耍團都會做噩夢。

因為她始終不知原因僅憑感覺地認為他們會拐賣孩子。

她也隐隐約約感覺那幾個雜耍團裏與她年齡相仿的孩子,不管是經歷的東西,還是生活的方式,都和她絕非同一個世界。

在這種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潘璇盡管害怕雜耍團的人,卻并不會影響她看雜耍的心情,尤其在周圍有詩詩他們的情況下。

她在雜耍團還在準備的時候,就跟着紀聖哲和小豆包到處亂竄,偶然間,他們看見在一排幽暗的、散發青苔氣味的房屋牆後,有一個跟着雜耍團而來的小女孩,年紀要比他們小幾歲,正吃着手裏的豆沙包加鹹菜,一面岔開雙腿,竟然在排水溝上紮起了一字馬。

潘璇看得有些懵了。紀聖哲他們也是。除了佩服她的技藝,潘璇還覺得這個小女孩有些奇怪。

首先她的衣着就很奇怪。

她穿着宛如從垃圾堆撿來的不協調衣服,有着油污的粉色上衣,挽起褲腿的棕色褲子,露出一雙幾乎赤腳的破布鞋。

以及她的皮膚太過幹黃,四肢細瘦,小肚子還有點微微凸起,似乎好久沒有洗漱,散發着讓人以為是排水溝的味道。

這個奇怪的小女孩沒有發現潘璇他們。她在吃了幾口豆沙包和鹹菜的時候,很快就聽見一個人喊她,于是就用手随便抹抹嘴,跑上了臺去。

在已經準備好的臺子上,她加入了雜耍團其他幾個跳來跳去的孩子,一會兒鑽圈、吞劍,一會兒又搭起讓人驚呼的人梯,惹得臺下響起一片叫好掌聲。

潘璇他們也好奇地蹲在臺下觀看雜耍,都很憧憬地佩服他們在臺上的能耐。

這時,一段雜耍後緊跟另一場表演的空隙間,潘璇聽見附近有位婦女說:“這些孩子苦啊,都沒有爹媽,可不得賣力嗎?不賣力,飯都吃不上嘞。”

潘璇當時年紀還小,不太懂她所講的事情對那群孩子意味着什麽,只是隐約地知道,他們不會因為能做出一字馬就得到褒獎。

她也忽然間覺得自己能被李青和卿夜月領養回家是多麽的幸福。

九十年代,臨河村的村民們從來沒有去過電影院。城裏更是沒有一家電影院,最遠的一家已經跨過了市區。廣場舞也還沒有被發明而在村委會的院子流行起來。

雜耍團因此就成了這片地區最受歡迎的飯後娛樂。

他們往往一來,村裏就如同過節,到處都能聽見孩子們的歡笑聲和大人們頗為期待的熱議。

這種雜耍團表演不收票錢。他們也不賣吃的。收入僅僅靠表演完後,大夥看得開心了,覺得他們個個法力無邊、無所不能。

他們就讓一個壯漢出來,一邊賣弄自己的身強力壯,一邊拿出些不大不小的瓶子,對大家吹噓它的神奇作用。

總會有一些年紀大的村民們争先搶後地撲上去要買。

等他們興高采烈地以為搶購來了寶物,他們的兒女就會忍不住在街上和他們争吵起來,說他們根本就是被那群江湖戲子給騙了。

潘璇後來就見慣不怪了,因為這個地方總有人上當,也總會有人為此争吵個不休。

晚上臨近八點,她的母親卿夜月和那些婦女終于來了。

那個時候,雜耍團已經收拾好了東西,打算趁着在有人喝下那些小瓶子之前,悄悄地逃走。

那些拿着小腳臣子和凳子、或者幹脆坐在村委會靠牆石堆上的村民們,老遠就聽見婦女們飒爽的笑聲和情緒激動的話語,就像突然間來了幾個大明星或者名媛,一瞬如魚得水,很快成為了大家的中心。

卿夜月有那麽一會兒用目光在周圍尋找起來,直到她看見李青在電影幕布前和幾個人有說有笑,發現了對方,才彼此相視一笑。

她的身後,随她一起來的同好婦女們已經就座。就在她想着是否要跟着她們一起坐下時,潘璇突然高興地從李青身邊跑過來,撲進了她的懷裏。

卿夜月做不出李青那種可以跟孩子打成一片的舉動,就對懷裏的養女不自然地一笑,最終跟着她在丈夫的身邊坐了下去。

電影還需要一段工夫才能放映,他們剛坐下不久,詩詩他們那些孩子就跑過來,打算帶着潘璇一起去小賣鋪。

他們不忘乖巧地問候了一聲李青和卿夜月。

只是這一次,沅杜若是唯一一個沒吭聲的孩子。因為他在剛要開口說話的時候,就發現了從某條胡同中走出來的父親。

在父子倆即将對上視線的一瞬間,沅杜若立刻裝作沒有看見他,跟上潘璇他們的身後跑去了小賣鋪的方向。

他們像是一群叽叽喳喳叫的小雞小鴨湧入小賣鋪。挑挑這個,摸摸那個。

由于沅杜若被他們叫走時,還沒有吃晚飯,好在他的兜裏還有幾毛錢,就買了幾片辣皮和一包幹脆面。

詩詩和紀聖哲最為闊綽、也最大方,他們買的東西也最多,幾乎把他們平時愛吃的那些零食都買了。

小豆包緊随其後,盡管個子小,卻是他們之中最能吃的一個人。她專挑面包類、糖果類的零食,比如西瓜泡泡糖、跳跳糖,很少吃辣,還給自己買了一瓶鈣奶。

最後是潘璇,她挑得最久,猶豫不決。手裏握着的一塊錢都被汗捂熱了。

李青給了她一塊錢,讓她随便買點什麽。可她不敢都用完。

她在小賣鋪裏徘徊來去,看見詩詩他們都買好了,擔心讓他們久等,就拿起了一包咪咪蝦條和星球杯,跟着他們走了出去。

許多年後,潘璇不記得自己在那天晚上看的什麽電影,卻無法忘懷她和詩詩他們,在小賣鋪溫暖的燈光下挑選零食的場面。

電影終于放映了。

當全村的人坐在熒幕前笑聲觀影時,潘璇被父母夾在中間,嘴裏嘗着又甜又辣的零食,望着自己的好朋友們就坐在周圍,他們的身影被電影放映機的光亮映得忽明忽暗,她深知會永遠記住這一晚。

然而,這一夜對沅杜若來說,也是難以忘懷。

當電影發出的很大音量,讓臨河村前所未有地沉浸在另一個世界時,沅杜若無法不去注意從大路上傳來父母争吵的聲音。

他試着捂住自己的耳朵,集中注意力看向電影熒幕,然而他們的争吵聲卻越來越激烈。致使他無處可躲。

其他村民也陸續發現了沅杜若父母的争吵,卿夜月認識的那些同好婦女們立刻覺得有了活幹,迅速地跑過去,把這對早已不顧旁人的夫婦拉了開來。

沅信德脖子又紅又粗:“別再嚷嚷了,你想讓全村的人都聽見嗎?”

“我就是要讓他們聽見!聽聽你這個沒良心的都幹了什麽。”張翠芳一邊抹淚,一邊大聲指控。

幾個來勸架的人快說:“都別說了,都別說了,可別讓孩子聽見了!”

聽聞此話的潘璇,不禁在那一刻,用目光去尋找沅杜若。

她發現他仍然安靜地坐在村委會的門口,獨自看着那部電影,表面上他沒有注意他的父母,但她心知,他的耳朵此刻聽得比誰都清楚。他無法不去聽見。

在潘璇仍舊不知所措的情況下,詩詩早已走了過去,她表現得像個小大人似的輕輕攬着沅杜若的肩膀,小聲安慰着他。

她随即回頭看了一眼潘璇。

潘璇立刻也出現在了沅杜若的身邊。她沒有詩詩那麽冷靜,手指抖個不停,但她還是盡力以示安慰地碰了碰他的肩膀。

她覺得他可能快哭了,這讓她也想哭。

很快,紀聖哲和小豆包也跑了過來。小豆包藏不住地浮現擔憂神色,大大的雙眼流露的關懷,使沅杜若險些就哭了出來。

但紀聖哲很開朗地仿佛什麽也沒發生似的一笑,對沅杜若說:“走,去我家玩游戲吧。一起來吧。”

沅杜若淚水在眼眶旋起,輕輕點了點頭。

這群孩子們,為了試圖讓他忘記背後正在發生的一幕,就這麽簇擁在他的身邊,沒有說什麽安慰的話,只是聊着他們往常愛做的那些事情,陪他一起度過了這個難以忘懷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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