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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沅杜若的父母離婚了。
那時的臨河村,幾十年來還沒有一個人離過婚,這也讓某些守舊的村民,出于對陌生事物的恐懼,就因此極力勸說張翠芳,即使她不為自己的生活考慮,也要多為孩子着想一些。
張翠芳倔得很,根本沒把他們的話聽進去,聲稱如果不離婚那就死了算啦,仍然果斷選擇離開了她的丈夫。
至此以後,夫妻倆人就為沅杜若跟誰走的事情,沒日沒夜的争吵不休。雙方各執己見,也都有足夠的說服力。
沅信德盡管作為出軌一方,道理上來說不占優勢,但是唯獨孩子的撫養權,他一點都不打算讓步。
最後,他們別無他法,只好讓沅杜若自己決定。
這個文靜秀氣的孩子,雖然當時還在上小學,內心卻已比大多數的同齡人都要細膩。
當他的父母在那一瞬間都看向他時,他的心裏最先清楚的,就是他想要繼續住在臨河村。
然而,出于他對父親的怨恨,又擔心着母親一個人的生活,他迫于無奈最終只能選擇跟母親走。
張翠芳聽見孩子這麽說,高興得都快哭了,就在她激動地想要上去擁抱她孝順的兒子時,他卻出人意料地躲開了她。
她發現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無法理解的陌生人,随即沒等她開口說話,他就一下子邁步跑出了家門。
早在村裏放電影的那天,沅杜若就已經知道父母要離婚了。他們或許根本就沒有打算隐瞞這件事。
因為他們持續不斷的争吵,已經到了前一秒還放松做事,下一秒碰見彼此,就立刻叉腰嚷嚷的地步。
他們開始算起了彼此的舊賬,不再提起過去對彼此做過的好事。
不時從卧室怼到廚房,又從廚房吵到院子,最後滿大街的人都能聽見他們的對峙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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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幾天父母争吵的轟炸下,沅杜若根本無從睡去,也幾乎吃不上一頓熱飯。
每當放學,他都會盡可能拖到夜深人靜,實在沒地方可去了,才會不情願地回家。
晚上睡覺的時候,他也不敢躺在床上,會抱緊自己躲在房間的某個角落,期望父母找不到他,同時在不知不覺中睡去。
不久,沅杜若就顯現出一種孤僻感,致使他不管在學校還是村裏都沉默不語。
他也開始主動遠離他的朋友們。尤其對于潘璇。
每次當她在放學後,一如既往地對他微笑打招呼時,他的回應僅僅是一個冷漠的眼神,仿佛根本就沒有看見她似的,立刻轉身走開了。
潘璇為此既傷心又困惑。
因為她好幾次都被他形同陌路地躲開,不禁想起她在以前和詩詩經歷過的友誼危機。
由此她立刻認為,很有可能沅杜若也是因為有心事,所以才選擇遠離大家。
然而,潘璇卻無法做到詩詩當時的勇敢,她就算知道他其實仍然想繼續做朋友、想如同以前似的玩耍,她還是不敢去攔下他,讓他說出自己的想法從而重歸于好。
這也讓在那段日子裏,當潘璇一碰見沅杜若,就會不由自主地望着他走遠,卻做不出一絲舉動,只能耷拉下來雙手,心裏忽然覺得,有什麽如果不及時抓住就會逐漸遠去似的,不禁委屈得想哭。
詩詩他們顯然也覺察到了最近沅杜若表現出的異狀。
有天下午,詩詩想讓紀聖哲去和沅杜若談談,試試能不能打開他的心扉。
過了一會兒,紀聖哲帶着滿面的不愉快,迅速回來了。
詩詩問他的情況如何。他什麽也不想說,只是臨走抛下一句:“你們愛誰去誰去。”就氣勢洶洶地走了。
詩詩發覺沅杜若比想象得還要倔。
她暫時想不到其它法子,只好任由沅杜若脫離他們的小團體,期望有一天他能主動歸來。
可是,對于沅杜若來說,他的心裏也是備受折磨。
因為每次他裝作沒有看見他們,故意遠離他們時,他的內心都像是被鉗子揪了一下似的咯噔停住。
盡管他仍然想繼續與他們一起玩耍,但是一想到自己就要離開這個地方,他就認為沒有回頭路,覺得現在怎麽做都無所謂了。甚至再添加快樂的記憶,只會讓他離開時更加心痛。
于是,他選擇一個人藏下感情,孤寂地徘徊于那些他們往日一起玩耍的地方,獨自黯然。
然而,就在一個周五放學回家的路上,潘璇突然鼓起勇氣,在村前等沅杜若要從朝右斜下的小路鑽入菜園時,趁着周圍沒有人,她跑到他的跟前,敞開胳膊攔下了他。
沅杜若愣住了。好一會兒,他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是眼睜睜地和她對視。
他想要逃走,可潘璇卻極為固執地不斷擋住他的去路。她的眼神包含着太多的東西,讓他害怕。
沅杜若忽然覺得自己承受不了這份感情,認為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也沒必要挽回了,致使他脫口而出一句,剛說出來就立刻後悔的話:“走開,啞巴!”
沅杜若把自己都給吓着了。
他實在不敢相信,剛才那麽惡毒的話,竟然會從自己的口中說出來。
此時此刻,從菜園的豆莢架間刮起一陣風,拍打他從短袖露出的兩條胳膊,一陣冷冽,抖擻起了刺痛他的疙瘩。
他回過神來,立刻就想對她道歉,卻在看見她淚眼汪汪地用難以置信的目光望過來時,他又如鲠在喉似的,不管怎麽都無法說出口了。
這個安靜的男孩望着潘璇一面哭,一面和他擦身而過走出了菜園。
他忽然握緊起自己的小拳頭,伫立在走進菜園的這條潮濕小路上,聞到一股土壤氣味,讓他也顫抖地不斷落淚。
當天晚些時候,詩詩和小豆包來找潘璇寫作業時,發現了她躲在房間裏哭泣。
不知怎麽的,詩詩立刻就明白了是誰的錯。她讓小豆包留下來陪着潘璇,然後她自己一個人氣嘟嘟地跑去了沅杜若的家門前。
沅杜若正在胡同裏看着牆根的牽牛花發呆時,聽見了背後快速走來的腳步聲。詩詩問他對潘璇做了什麽。
但沅杜若有好一會兒都說不出來。在那天的他,心裏也是掙紮不已,甚至想要立刻跑去潘璇的家,希望得到她的原諒。
然而,就在他面對詩詩強勢的指責下,不知哪來的固執和死要面子,卻讓他立刻無情地推開了她。
“走開,八婆!”沅杜若面紅耳赤,牙齒在嘴裏發抖,緊跟着身子也明顯地顫抖起來。
可是,只有他知道,他現在最用力的地方,是從心裏忍住沒讓自己顯露脆弱的哭泣。
詩詩怔住了。
從她漂亮清澈的雙眼裏湧現出了淚花。
她訝然地看着他,随即生氣地抛下一句“你不是那個我認識的沅杜若。”轉身揮起小小的白色裙擺,小碎步地走了。
當晚,沅杜若在房間的角落抱緊自己,再一次哭着睡去了。
以後的幾天,他哪裏也沒有去,甚至害怕再見到詩詩他們,直到他和母親準備離開臨河村的那天,他才最後一次地出現在了周圍村民們的視線。
那天早上,零星下起了小雨,致使空氣有一股濕潤氣味。四面刮來稍冷的烏風。
母親今日着裝肅立,一身烏黑,黑紗下的蒼白面孔像是細膩緞子,兩顆杏仁似的的雙眼蘊含着落寞和哀傷。
沅杜若幫她在門外清點行禮,一起往貨車上擡去時,他看見他以為不會到場的父親出現在了胡同口。
雨中的沅信德就像淋了一夜雨的草房子,那雙被煙熏得紅腫的目光,既呆滞又閃爍關懷的光澤。
他在沅杜若的面前蹲下,輕輕張開雙手,突然用力地抱住了他。
“爸爸對不起你,對不起,孩子。原諒我好嗎?”沅信德用寬厚滿是繭子的手掌,拂過他的背部,抱得太用力都讓他覺得呼吸困難。
可沅杜若沒有掙紮,更是沒有一絲表情浮現。
他只是任由父親抱着,視線卻朝村子的另一個方向望去了。
上空飄落的細細銀線,打濕了他前額的短短劉海。那一雙發亮黝黑的眼眸,這時也恢複從過去就有的情深光彩。
他的母親張翠芳,用力拉開了車門,對他回頭一瞥:“快上車,我們該走了。”
“我會去看你的,孩子。我很快就會去看你。等我。我會去的,等我,好嗎?”沅信德仍然不肯放手,發了瘋似的直視兒子的瞳孔深處。
可是,他沒有找到他想要找的東西。
因為沅杜若此時此刻正在望着一個他心裏極其在意的地方。
正當張翠芳再一次用強烈的語氣提醒他上車時,他看了一眼母親,突然就朝着剛才他一直望着的地方跑去了。
“孩子,你要去哪兒?”張翠芳喊,“快回來!”
但是沅杜若沒有停下。在雨勢越來越密的時候,他踩飛一路的泥點子,來到了潘璇家的門口。
男孩喘息不已,一雙秀氣的雙眼好久才鼓起勇氣,使他朝門裏邁去一步。
那時的潘璇正坐在自己房間的窗前,安靜地欣賞着雨幕下的臨河村。
每當下雨,世界就一下子寂靜了。灰白色的雨線讓胡同成了泥沼,周圍唯有蛙鳴不絕。
偶爾,她也會聽見一輛摩托車,從村中路段駛過的聲音。
這種天氣,盡管催人昏昏欲睡,卻讓她覺得新奇又好玩。因為在這種時候,她總能發現村子以往找不到的一面。
潘璇就是在觀賞下雨時,訝然發現了愣在門口的沅杜若,他的白色衣裳已經被打濕,浮現随着呼吸起伏的纖細胸膛。
她不知道他為什麽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裏,致使她怔在窗前,保持剛才用手托腮的姿勢,睜着水汪汪蒙上霧氣的眼眸打量他。
沅杜若下了決心,一鼓作氣地跑到她房間的窗前,在窗前三四個花盆的空隙裏,在她茫然無措地注視下,他對她伸出了手。
雨滴很快如珠似的,從他蒼白的小手掌心緩緩淌落。就在這時,他把一個小小的陶瓷動物,放在了潘璇猶豫伸出的手裏。
她細細打量手心的東西,發現它是一個做工精巧的小狗。
這時,她又聽見沅杜若立在雨中,小聲地說:“對不起,潘璇。”
潘璇聞聲擡頭,看見了他眼角不知是雨落還是淚水,以及藏着無限在乎的眼神,忽然一瞬間就原諒了他。
但是沒等她請他進來,他就再次提高聲音地喊了一句:“對不起。”立刻轉身逃走了。
片刻之後,沅杜若又去挨個拜訪了紀聖哲、小豆包、詩詩等朋友們,極為真誠地對他們表達了他的歉意。
因為就在準備上車離開臨河村的時候,沅杜若忽然發覺,他如果在以後能想到的最遺憾的事,就是疏遠他明顯愛着的這些摯友,斷了彼此情深的友誼。
好在詩詩他們都很大度地原諒了他,同時在他終于了卻心事,回到母親身邊的時候,也一起跑來送別他。
沅杜若拉開車門時,回首最後望了一眼臨河村,他看見在淅淅瀝瀝的雨幕深處,若隐若現幾個打傘送別的小小身影。
他們包含不舍感情的聲音,在沅杜若忍住哭聲爬上車的時候,傳了過來:“要好好的!再見!我們以後會找你玩的!照顧好自己!再見!”
貨車駛出胡同,漸行漸遠,他們的聲音也最終被雨聲填埋。
而坐在車裏的沅杜若,這個就要遠離他記憶中的家的孩子,早在将車門合上的那一刻,就在車裏抱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泣不成聲。
他相信自己不會忘記他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再次相見。
只是,那時的他還不知道,所謂物是人非,多少年後,他們又是否還是他記憶中的人呢?
沅杜若和他的母親離開的那天,臨河村被雨幕缭繞,夜晚的時候都沒有停下。
同一天晚上,卿夜月走進自家院子,心血來潮地打開了那間小屋的門鎖。
随即拉開燈繩,在刺破發潮昏暗的燈光下,她将桌上的塵埃拂去,再次敞開了那些有關自由意志的文獻。
她看着自己懷孕的肚子,又望了望屋裏亮起燈的房間,心想,到底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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