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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開學的那天，潘璇不想放手地擁抱了好一會兒她的弟弟月兒。

忽然覺得，這裏的每一件東西都如此讓人留念。院子裏清新的土壤，牆根的草叢，堆在門廊下的香甜蘋果，都使她能找到千百個理由不想離開。

最後，當她堅強地拖着行李走出院子時，又忍不住深深地望了一眼堂房門前的母親卿夜月。後者忙碌地正把挑好的蘋果撿進袋子，發現潘璇望過來時，只是提醒了她一句：“別忘了什麽要帶的東西。”

如此再簡單不過的一句話，卻險些讓潘璇眼眶盈淚，仿佛母親剛才的話裏，放了昨天晚上她離家前吃的最後一頓晚飯的洋蔥。

于是潘璇還沒來得及與其他人告別，早上八點左右，李青就開着新買的摩托車送她去了城裏的高中。

剛上路時，她看見月兒一直默默地追趕在後面。她不敢再朝背後望去，貼在父親溫暖寬闊的背上，迎面而來的冷風使她想要落淚。

月兒直到望着他們從村口拐了個彎兒遠去，才依依不舍地停下氣喘籲籲的步伐。更是不禁發現，姐姐明明才剛離開，他就已經開始想念她了。

接着，在他轉身準備走回家時，忽然忘記剛才跟姐姐離別的一幕，目光很快又被村後那片剛才他沒來得及注意的遼闊方田吸引去了。

當夏季熾熱的麥田晃着翠碧色的波浪湧去，田間一條條如銀帶似的泊泊流淌的涼爽水花上面，浮現出一座鐵皮房子時，他無法不去注意那裏的詩詩身着一件豆沙紅色的長裙，在風中搖曳花邊的裙擺，幹淨的白襪子搭配一雙棕色的小皮鞋，已經伸手打開車門，也即将踏向遠方。

她要去的學校不亞于潘璇的遙遠，然而她卻沒有一絲哀傷，她從來都是盡量讓別人看見她開心的一面，唯有心中的憂傷是她不願顯露的秘密。

在她提起行李箱，一腳蹬上車的時候，從麥田刮來一陣不解風情的風，使她的長裙飄舞飛揚。

她随即迅速用一只芊芊玉手，輕輕勾勒起了擋在額前的一縷垂落秀發。一瞬間，因為她一條腿正踩在車上，而另一條腿還放在地上，使得不遠處的月兒無意間就望見了，她裙擺下若隐若現被日光映得耀眼的柔白小腿。

多年以後，月兒時常會回想起這一天，始終都無法忘記她在夏日晴朗下的細膩如緞的身影，以至他總覺得世間再也沒有誰能比得上她的明媚。

詩詩的妹妹娟娟，也随同父母在門外與姐姐告別。

當時，這個已經在暑假曬得比誰都黃黑的小女孩，眨着又比誰都要閃亮的大眼，第一個發現了愣在那裏的月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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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兒，呀！”娟娟對他招了招手。

月兒突然一時不知所措，仿佛做了什麽不該做的事被發現了似的，想要逃走的時候，卻只因他發現詩詩也聞聲從車窗探出頭望了過來，為了能深深地記住這一刻，能再次看見她的笑容，他紋絲不動地就留在了原地。

詩詩垂落下來的長發，嘩啦一下，仿佛瀑布突然傾瀉進了他幼小的心跳，使得他恍若被周圍奔湧的熱氣夾住，無法呼吸得望着她在夏季裏最耀眼的微笑，為此忘記了地點，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周圍的世間萬物。

卿夜月坐在院子裏歇息時，看見月兒一路走神地回了家，随後躲進房間好大一會兒都沒有出來。

因為他是在送別潘璇後回來的，卿夜月也就自然地猜想，是不是姐姐離開後，他覺得有了些寂寞。

由于卿夜月今天剛好在家，心裏就有了打算陪陪他的想法。但她很少和孩子單獨相處，很清楚自己不善于此舉，這種陪孩子談心的事情，他們的父親李青要更擅長。

然而，此時此刻，她覺得她不能等到他回家，就沒多猶豫地邁步跟了進去。

月兒正坐在堂屋光滑的瓷磚地上，神情還是有些恍惚地玩着擺在地上的玩具。房間裏安靜極了。

但是卿夜月一走進來，卻能聽見他腦海裏那些亂七八糟的胡思亂想，仿佛一陣嗡嗡作響的沉吟，使她微微感覺有些頭痛。

她輕輕喊了喊他的名字。

月兒忽然擡起頭望來，這時的卿夜月，如此清楚地看見了他那雙從瞳孔深處浮現的憂郁眼神，以至她還沒有來得及說些什麽，就回想起了令她不寒而栗的家族血統。

卿夜月無數次都告訴自己，不要去試圖猜想他以後的路，但那種怎麽都無法抑制的強烈情感，總會在她每一次望着他那雙憂郁的眼神的時候，立刻重新萦繞上她的內心。

她看着月兒，看見了她自己，看見了她的哥哥、她的父親。

還有她那可憐的母親在臨終時望着她的憂郁眼神，用手拂過她擋住眼角的一縷發梢，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我的女兒，沒關系，你永遠都不會是一個人，因為我會在天上好好地看着你。”

但她當時傷心地對母親說：“但我再也無法看見你了。”

就是那一天，她發現他的父親和哥哥從來沒有欺騙過她，他們或許說得對，他們家族的人終究都會孤獨下去。

那雙祖傳的憂郁眼神就是證明。

如今，在月兒的心裏産生某種使他無法理解的情感時，卿夜月也無法不去想起往日的一幕幕，使她深陷進那座院中小屋的思維漩渦中無法自拔。

然而，她很快又想起了別的能使能下決心的東西。

前段時間，卿夜月為了不會老是望着被草叢和泥土覆蓋的小房子發呆，就因此總是想方設法地讓自己閑不下來。

除了比較忙的時候幫助李青打理果園，她在當時也有着其它的活幹。大多時候，她會跟随村裏那個認識了好些年的小媳婦，一起騎上自行車，去幫別人做些拿錢的農務工作。

她們都是給忙不過來的人家地裏鋤鋤草、刨刨果子，後來還幹上了更大生意的城村的樹苗種植。

基本上需要她的時候，小媳婦就會提前在晚上告訴她，早上她起床随便吃點東西後就跟着去了。

卿夜月也沒有忘記在周末去菜園上傳情報的任務，始終都記得這也正是她能來地球的原因。

可與李青不同，她不會去糾結哪一件事更重要。她不會從中挑選一個出來，而是，想要盡力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得最好。

她心裏深深地認為，不管是上傳情報的任務，還是來地球的機緣，都包含在了她從生至死的路途上。盡管她無從所知自己終将走向什麽目的地，也不知等待她的又會是什麽終點。

但既然已決心不再探究下去，就不會讓自己再深思竭慮下去，因為她擔心終有一天，會為此迷失理智。

這種時候，王堅母親以前說過的那句話，成了卿夜月保持理智的重要信念。

卿夜月從來都是個看重結果的人，也是這種想法能讓她在以前始終堅持刻苦的自律，因為她堅信只有結果不存在變化，然而過程千變萬化讓她無法預料。

只是對于這種人類無法理解又息息相關的被稱作“宿命”的東西，讓她又不得不那麽一步步地，不去想着結果地走下去。

有時，她覺得或許對自由意志的探究，也是由生到死的路途上早已注定的事情。

她在特訓時期的努力大概亦是如此。

來到這顆在她以前從未想過的星球上進行任務，證明了她的路途前方有着看不透的迷霧，既然無法預料，怎麽思索不也都沒有意義嗎？

因此在這個潘璇離家上學的日子裏，當卿夜月面對着她的兒子月兒那雙憂郁的眼神時，忽然內心冷靜了下來，她溫柔地為他拂去額前擋住眼角的一縷發梢，就像好多年前她的母親對她做的一樣，對他說：“都會好起來的。”

後來幾天，當卿夜月決心要将小屋裏，那些有關自由意志的書籍文學都埋葬起來的時候，在空氣涼爽得似乎下午要下雨的周一，她騎車去鄰村趕集，碰見了許久未見的徐大姐。

她的身材已經有些發福，圓滾滾的膀子，穿着寬松的肉色袍子，正在彎着腰挑些白菜和土豆。她的背影也比以往都要顯得沉默。

而在她的背後還跟着一個小女孩。孩子衣服穿得很新，碎花小裙子，新涼鞋，吃得小肚子圓滾滾的。她在那兒看着挑菜的時候，還不忘舔着一小碗撒了草莓汁的碎碎冰。

卿夜月這麽一時看得忘了離開，讓徐大姐在往車籃子放白菜的時候，發現了路對面的她。

他們見得次數不多，自從李青和她斷了生意上的來往後，卿夜月就有好些年不見她了。但徐大姐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徐大姐寒噓問暖了幾句。跟在背後的小女孩也好奇地眨着眼睛打量過去。

卿夜月說話一直都講究幹脆利索，不是個能和人随便聊着家長裏短的主兒。

她沒怎麽回答幾句話，想着也沒什麽和徐大姐聊的，在準備離開時，徐大姐剛好問起了潘璇。後者大概是随口一問，卿夜月也就如實地說了。

她說潘璇已經去上城裏的一所高中去了，最後只能周末才能回趟家。

她沒有說多少，徐大姐也知道話也不能聊下去了，就眼神游離得仿佛回想起了往日的一幕幕，在告別的時候，不禁對她感慨了一句，說：“時間過得真快啊，這一眨眼，孩子們都長大了。”

徐大姐說着看了一眼自己背後的小女孩，一笑，對她說：“上車，來，我們回家去吧。”望着她蹬着車蹬子的沉綿綿的背影，一搖一晃地遠去。

卿夜月想着，那小女孩可能是沅信德的種，後來，她也再沒有見過徐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