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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高中以後,潘璇只能住宿。她不免總是在夜晚時想家。

住校的第一天,她接到了來自李青的電話,從電話裏,她如此清楚地聽見家裏的電視機聲和月兒可愛的笑聲,致使她在李青還沒說話前就濕了眼眶。

潘璇無法出聲。這次打來的電話,是他們提前約定好,為了讓她在想家的時候能聽一聽家裏的聲音。

如果她實在想要對他們說些什麽的話,除了發短信,她也可以用卿夜月教給她的摩斯電碼,以手指輕輕敲打電話的方式與他們對話。

剛來這座學校,潘璇已經不像初中的時候那麽內心脆弱,盡管周圍沒有一個人認識,但是卿夜月以往對她的特訓,足夠讓她有堅強的內心承受這份孤獨。

她在宿舍将床被鋪好,做得很慢,以此讓自己專注更多細節,而不會去感受周圍的陌生帶來的不安。

當她檢查起了行李箱裏帶來的東西時,無意間發現了沅杜若很久以前送給她的陶瓷狗狗。白瓷打造,小小的,模樣可愛。它剛才還被行李箱裏一件疊得整齊的裙子蓋在下面。

她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把它放了進去,此刻忍不住地拿起它,不由自主地緬懷起了那段遠去的童年時光。

因為太過珍惜它,害怕被別人不小心碰碎,潘璇又小心翼翼地把它放了回去,輕輕用仿佛透過歲月的指尖,拂過它圓滑涼爽的表面。

以後每當她因為懷舊而感傷時,就會拿出它,在窗前一個人的月光下,默默地端看、撫摸着它。

有時,潘璇會躺在宿舍陌生的床上,閉上雙眼,想象周圍都是她房間的家具,仿佛她根本沒有離開,此時此刻就躺在家裏的房間。

可當她在黑暗中伸出一只手,繼續想象自己撫摸家裏的牆時,卻很快就被床架上的金屬冷感,給毫不留情地把意識拉了回來。

她嗖地一下睜開雙眼,發覺她其實正躺在一個離家遙遠的地方,唯有窗外的夜晚是那麽熟悉,她為此就更加想家了。

很久以前,當潘璇還在兒童福利院的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能找一個給予她安全感的歸宿,一個就算她遙之千裏,也能感受到溫暖的家。

如今,在這座陌生的高中裏,她不禁感激地發現,她已經找到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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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夠感受到從遠方家裏傳來的溫暖,尤其在她接到家裏打來電話的時候,這給了她莫大的勇氣振作起來。

然而,當她的一個說話從來不經過大腦的舍友,無意間說了一句:“你的名字是潘璇對吧?可為什麽,你家裏人都沒有姓潘的啊?”

對方并非出于惡意,僅僅是因好奇,但這句話卻一下子在潘璇心底裏掀起了駭浪,使得她盡管對她做出了說明,也仍舊在那一夜怎麽都無法入睡。

那年的寒假,潘璇因為路途遙遠,有時兩三個周末才能回一次家,每次都是匆匆來匆匆去,因此當家裏人聽說她要放假了的時候,都是滿懷欣喜地準備好迎接她,好好地跟她敘舊重溫。

潘璇是在一天臨近中午的時候回來的。

李青跑去車站接她,等了好一會兒都沒找着人,猜想是不是走錯開了的時候,他的女兒潘璇,卻一下子從他的背後,安靜地爬上了車。

她背着一個行李袋也不說話,把另外手中的行李箱砰地放上摩托車上時,李青才冷不防地發覺她的出現。

“回來了,餓不餓?要不要去那邊買點什麽東西……”說着李青發現潘璇不僅完全避開了他的視線,還不耐煩地用腳踩了幾下摩托踏板,催促他趕快開車。

李青不免心生困惑。時隔好些想念的日子,在今日重聚時,女兒的表現卻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也只好騎上車,帶着這個讓他覺得有哪裏不同了的孩子,沉默地往家裏趕去。

月兒是家裏最興奮的一個,當他聽說姐姐要回家時,愣是開心地今天早上四五點就起床,一直趴在窗前望着院子。

等他好不容易終于在院子門口看見潘璇的身影後,就立刻喊着“姐姐,姐姐”的,開心地跑出房門,像個小皮球似的撲進了她的懷裏。

往常潘璇每次回家,都會在他撲進懷裏時,笑着用手揉揉他可愛的小腦袋,一面掐掐他水嫩的雙頰,逗着他,然後姐弟倆一起往屋裏走去。

她還會仿佛魔術似的,從口袋裏拿出幾袋她在學校附近買的零食,從他激動的情緒中得到滿足。

月兒也每次都是迫不及待地,拉起她的手,想讓她看看他在她不在的那段日子裏,做的手工制品和在學校裏畫的畫。

可這一次,當月兒撲在她的懷裏,擡起一雙清亮的雙眼,仰望他最心愛的姐姐的時候,他卻發現她面無表情,忽然就被她冷酷地給推開了。

潘璇沒有過多理會她的這個弟弟,獨自拿着行李一路穿過院子,走進了她的房間。

卿夜月當時正在外面工作,要傍晚才能回家。在她回家前,李青和月兒誰都沒法從潘璇那裏得到他們期待的回應。

李青覺得她或許是累了,就算是有心事現在也不可能說出來,想着,就等晚上再說。

月兒則是坐在小凳子上,乖乖地不敢說話,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麽,想等着姐姐消氣了後再去找她。

一時間,家裏就寂靜了起來。

潘璇睜眼趴在自己房間的床上,覺得屋子太過安靜了,但她一點也不想走出房間,去做點什麽。

她只是看着看着牆上那些記載了好多童年記憶的痕跡,她的眼角就在不知不覺中,淌出了滾熱的淚水。

傍晚時分,不知什麽時候睡着的潘璇,因為從院子裏忽然傳來一陣自行車聲,讓她從一陣昏暗中醒了過來。

她擦去嘴邊的口水,還沒眨眼,就猜出是母親卿夜月回來了。

她沒有想着出去迎接,讓母親知道她回來了。

隔着幾堵牆,潘璇能聽見外面月兒叫媽媽的甜蜜聲音,時不時還夾雜幾段李青寵溺他的笑聲。

他們三個人聽起來是那麽其樂融融,忽然讓潘璇心裏有一種被孤立的感覺。她不由心想,或許他們一家三口就很好。

甚至過激地覺得,她只是在月兒降臨這個家前的填補罷了。家裏不需要她。他們已經不需要她了,她不在這個家或許對誰都好。

這些無從由來的想法,讓潘璇不禁用手抓緊了屁股下的床單,既為自己感到委屈和落寞,又不禁恨起了月兒。

後來的幾天,潘璇都沒有心情理會她的這個弟弟。甚至每次看見他,都有想要把他弄哭的沖動。

院子落葉凝霜的一天上午,當月兒開心地叫着姐姐,跑到潘璇的面前,忘記了往日她的冷酷,給她敞開小手裏他從娟娟那裏得來的軟糖時,正坐在被窩裏取暖的潘璇,不知哪來的怒氣就用力推開了他,還用冷冷的眼神瞪了他一眼。

她如果能說話,這一刻,她或許會對他說出極為無情的話。

月兒敏感的內心立刻就被她的目光凍傷了,一時忍不住地哭了起來,不一會兒,哭聲就引來了正在廚房做飯的李青。

“怎麽了?怎麽了。”李青趕忙走過來安慰他。他說不出話來。只是好多淚珠,嘩啦啦地打濕了他仍然還敞開的小手掌心。那顆軟糖如同晨露的葉子,如此孤寂,又寒冷。

然而,看見這一幕的潘璇,卻是恨意更盛,恨不得他立刻去死。

這種可怕的想法确實從她心裏一閃而過,致使她自己也不僅顫粟起來,在他的哭聲中,她趕緊逃出了這個會讓她害怕做出什麽出格事情的地方。

胡同吹來吹去的冷風,把剛走出門,緊緊裹着一件白色羽絨服的潘璇吹得左搖右晃。

她的嘴在冷冽的空氣中噴出凝成白氣的呼吸。

沒走出幾步就打了個噴嚏。

可是,她仍然沒有停下。沒有目的地,她只是想着自己能走出多遠,很快來到了村後那片已經被寒霜覆蓋的方田。

潘璇望着蒼茫無際的地平線,上空的冬日被雲霧擋住,使得下方幹涸遼闊的霜田陰冷無比,卻又在一瞬間白茫茫得耀眼。

冷風讓她清醒了一些。

她不由地回想起被領養的那天,她坐在母親卿夜月的自行車上,第一次來臨河村時,最先看見的就是這片土地。

她甚至仍然能夠聞到那時的鞭炮氣味。

視線漸漸地挪開,她又看見了詩詩的家。想起了當年的小團體。不知道他們現在是否已經回了家,她想。

但是潘璇此刻沒有心情去找他們。她也不想讓他們看見最近如此憤怒的她。

自從潘璇發覺她已經長大,進入了一個比以往都要複雜,以後也會更加複雜的世界後,她每天都會被各種心事擾亂思緒。

對于自己不能說話這一點,她更是憤怒,心裏竄起的魔鬼沖動,讓她每時每刻都想要破壞,所有使她感覺可愛單純的東西。

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就好像心裏有什麽可怕的東西突然醒了過來,讓她無法掌控自己的行為,覺得世界糟透了,覺得沒有人能夠理解她,想打碎東西,試圖逆着她被要求必須遵循的規矩,致使她在寒假回家的第一個星期裏就跑去染發,染成了絕對能氣着卿夜月的銀白色。

她也不再和家人們坐在同一桌吃飯,總會端起一盤菜或者幹脆不吃,就躲進自己的房間裏,同時勸告他們誰也不準進來。

有時,她僅僅只是聽見他們在其它房間裏說話,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想要對他們發火,覺得這個家讨厭極了。想立刻遠離他們,遠離她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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