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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月兒被潘璇無情地惹哭好幾次後,終于再也不敢主動去靠近她了。
但每次路過她的房間門口,他都下意識地咬着嘴唇,默默地注視一會兒。
因為他對姐姐的愛意一點沒有減少。
他只是無法再承受她現在的冷漠。幼小的心靈已經猶如冬季的窗戶紙,輕易就會被冷冽的空氣捅破。
寒假的每一天,他都等待着姐姐能再次溫柔起來,就像他以往想念她,期望她很快回來時那麽認真執着。
那些天裏,他的好朋友們,娟娟和采杺常來他家玩耍。
當時,潘璇在自己的房間寫作業,成堆的高中作業使得她比前幾日還要煩躁不安。
因此,當她按耐不住想要把試卷統統撕碎,扔進垃圾桶時,忽然聽見從門外堂屋傳來的孩子歡笑聲,就一腳踢開椅子,氣得沖出了房間。
這顯然就算是她自己都沒想到,後來想起也更是覺得驚訝,當她發現他們三個孩子正眨着困惑單純的眼睛,望着她走過來時,她一把就奪過他們的玩具,從門口用力地把它們朝院牆扔了出去。
随後她又在快步走回房間時,不忘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致使那個寒假,娟娟和采杺因為太過害怕她,再也不敢當她在家的時候跑去他們家。
有時,潘璇會在夜晚躲進被窩裏哭泣。因為她不僅恨所有人,也非常恨自己。
她為此給自己打了耳洞,穿着不管保暖得有些暴露,也總是用憤怒和厭恨的态度對她明明愛着的家人用手勢比劃。
終于她的這種做法激怒了卿夜月。
在一個寒冷的晚上,雪落寂夜,卿夜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用一種誰也不會去做誰也沒想到的做法,在潘璇再次弄哭月兒的時候,忽然把她拖出房門,也不管她的掙紮,以當年扛着負傷隊友徒步百裏才得以回去的力氣,一直帶到了菜園的河岸。
“不管你信不信,我也這麽做過,實際上,比你的還要狠。”卿夜月看着眼前,只穿了一件短裙加黑色打底褲,而在寒冷中瑟瑟發抖的潘璇,暫時壓下心中的那份關心,生氣地對她說,“你就在這兒好好冷靜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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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璇也倔得很。她沒有表現出一點想要對母親妥協的神情。
她甚至沒有去理會她的母親,而是用手勢憤怒地比劃着她對此多麽不屑一顧。
然後,她背過身去,甘願伫立在這漫天飄雪的夜空下,聞着菜葉腐朽在凝霜土壤中的氣味,顫抖地用胳膊抱住自己,絕不會有一點退縮。
卿夜月看見她如此不尋常的抵抗和戾氣,心中忽然感到極為傷心,這在以前是絕不會從她心中産生的情感。
可現在由于女兒成了她最在乎的人之一,也讓她不得不承認,這個家不僅是她最重要、最感激的東西,也令她越來越心軟和情感豐富了。
她的家族最厭恨的就是情感豐富。
回想起小的時候,卿夜月當時可沒有選擇,如果她不聽話,她的父親會直接把她抛進深山野林,可不只是在外面凍一會兒,她很有可能會被餓死或者被動物殺死。她的哥哥更是也經歷過如此苛刻的對待。
因此,卿夜月如今把潘璇帶到這裏,就是她始終相信,有時,人最堅強的一面,需要最脆弱的時刻才能激發出來。
如果此時此刻,菜園的這條河不是凍得宛如一塊堅固的玻璃,卿夜月可能會直接将潘璇抛進去讓她冬泳,想着等她靠自己的毅力游上岸時,或許她就會有所不同了。
這種偏激的做法,讓安妥好月兒、從後面很快追上來的李青難以接受。
他無法認可卿夜月祖傳下來的家法。
當他一路追趕過來,從以往他好多次秘密經過的豆莢架前,目睹了她就這麽任由潘璇穿這麽少的衣服,大晚上的伫立在零度的氣溫中時,他幾乎沒有一秒鐘猶豫,就上去把一件羽絨服從背後披上了潘璇的肩膀。
潘璇賭氣地用力推開李青拿過來的衣服,盡管自己凍得已是牙齒都發顫了,她還是不忘記瞪了瞪那邊的母親,以示自己的決心。
但同時這個不會說話的少女,也敏感地隐隐發覺,她的父親很少見得生氣了。
李青不僅堅持将羽絨服披在她的身上,還繞到她面前,用手用力地緊了緊她的領口,好讓她更暖和。
“沒必要這麽做,她還是個孩子。”他對卿夜月說。
潘璇愣住了。竟忘記去掙紮。
因為這還是第一次,她看見父親會為了她,去阻止她的母親。
當她忽然忍不住地看向眼前為她披上羽絨服的父親,見得他被雪落染白的頭發,在月光下閃爍發亮時,更仔細地一看,才發現那不是落雪,原來父親已經不知在什麽時候有了幾縷灰白的發絲。
她也不禁吃驚地發現,他的眼角紋也比以前都深了。
雖然父親仍舊擁有不會随着歲月老去的魅力,但是他發間肆意生長的白發,以及因為日積月累的勞作逐漸粗糙的手指,讓日常從未仔細注意過的潘璇還是給吓住了。
她忘記了歲月不僅會使她長大,也讓在四歲時,把她從福利院領養出來的雙親逐漸走向年邁。
一瞬間,潘璇心中很不是滋味,清楚地意識到,這幾天的憤怒帶來今晚的這種結果,絕對不是她想要的。
實際上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了。
不光是出于對自己的憤怒,一種負罪感,使她漸漸地低了下頭,此刻不敢正視李青和卿夜月的雙眼。
卿夜月覺察她的女兒的身體已經凍得有些發紅。她有一絲停頓。
随後,在潘璇突然沉默下的時候,她卻沒有去阻攔要帶女兒回家的李青。
李青把潘璇送回她的房間。
她剛有些微微發抖地坐在床上,因為房子的爐火就渾身打了個用力的哆嗦,緊跟着還打了個噴嚏。
“冷嗎?”李青走過去,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還好,因為往日卿夜月對她的特訓,讓她的身體比常人堅強。
她的額頭不燙。只是寒意還缭繞在她肌膚的毛孔周圍,才讓她因為剛接觸暖氣,才打了噴嚏。
李青松了一口氣,正要把手從她的額頭拿開時,訝然地發現她在低着頭不作聲地落淚。
他用手溫柔地讓她擡起頭,微笑地為她擦拭淚水。他輕輕地坐在她的身邊,然後把她擁在懷裏,就像小時候似的,撫摸她如今已經染成銀白色的頭發。
“我以為孩子應該會比父母晚一點才有白發。”李青說。
潘璇在他毫無預兆地打趣下,忽然從淚水中笑了出來。她依偎在父親的懷裏,好讓自己,能夠短暫地離開這個複雜的世界一會兒。
但當李青用輕得仿佛夢中耳語的聲音說:“想談一談嗎?”時,她就意識到她不應該再這麽深陷下去了。
她必須發洩出來,不管自己是出于什麽理由。因此她很快起身,從桌上拿起紙筆,把想說又怎麽都說不出口的話,都寫了下來。
她告訴父親,作為家裏唯一被領養的孩子使她感到不安,也說出了她好多時候,都既害怕又控制不住地會去怨恨月兒。但她知道她是羨慕月兒,因為他才是他們親生的孩子。
李青靜靜地坐下聆聽。他沒有打斷她以手勢加寫字的激動表達。
他只是看着她,眼神裏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當年他在兒童福利院第一次看見她時的關懷眼神。
潘璇一口氣地說了下去,仿佛突然拔開了晃得太激烈的碳酸飲料的塞子,致使她想要把這些日子,積壓在心裏的所有東西都傾瀉出來。
她讓他知道,因為高中學業的壓力,加上新學校人際關系的陌生感,有多麽讓她透不過氣來。
她還說起了,她總會無時無刻地想念他們。對他們以前一起做過的事情,總是在臨睡前如潮水似的念念不忘。
也是這時,潘璇才忽然發現,她是多麽地愛着她得來不易的家人。
于是不禁聲淚俱下地,把這幾天她對他們所表現的惡劣行為,都真誠地向他表達了歉意。
她對自己無從緣由的怒氣道歉,對自己傷害過的人道歉,致使李青又一次把已經泣不成聲的她,抱緊在了懷裏。
“我只有你一個女兒,沒有人比我們更愛你。”他深自內心地說,“你要記住,你和月兒都是我們最愛的孩子,家裏少了你們誰,都不會完整。”
他情不自禁地淚也在眼眶打旋,眼睛仍然宛如以前那麽清澈,仿佛從未被歲月侵蝕,這使得此刻說的每一個字都那麽真摯單純。
随着聲音停頓了片刻,一滴淚沉默地從他眼眶淌了出來。
他沒有讓女兒發覺,認為剛才的話還無法表達他的心意,又更為輕柔地對她說:“我最愛最好的女兒啊,我多麽,多麽希望你能記住我們對你的愛。因為我們是那麽的愛你,卻怎麽都無法用言語表達。愛着彼此,就是我們作為一家人的證明,記住,女兒,誰都別想改變它。”
潘璇把頭埋在他的懷裏,無聲地擦去淚水,用力地點着頭。
與此同時,房間門外,她的母親卿夜月,雙手疊放在背後,安靜地倚牆聆聽裏面的聲音。
等李青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她望了望上方飛蛾拍打的燈泡,表情隐在翅影下看不透。接着,她慢慢地吐出一口氣,仿佛一瞬間累了,沒有去打擾他們,獨自默默地走去了院子。
幾天後,雖然潘璇解決一樁心事,為此也更愛她的家人了,但是她最後仍然對父親提出了一個要求。她希望他們能答應她更改自己的名字。
“你真的想那麽做嗎?”李青有些出乎意料地說,“你知道就算我們的姓氏不同,也不代表我們就不是一家人了。再說,那是你親生父母為你起的名字……”
“他們抛棄了我,我也不在乎他們了。”潘璇用手勢對他說,“你們才是我最愛的,也是唯一的父母。”随後,她又在紙上寫:“求你了,父親,我想這麽做,是因為我希望這麽做。”
李青見她如此堅持,想想這麽做或許能讓她在家裏多一些歸屬感,也就只好答應了她。
當天晚些時候,他們一起去找卿夜月商量後,也得到了沒有意見的答複。因此不久,他們就利用寒假剩下的那段時間,去為女兒改了名字。新的名字是潘璇自己的想法,起為李璇。
自從她用上新名字後,性格就忽然間開朗起來,不僅重新上桌吃飯,還主動将頭發染回了黑色。
後來她的發色就再也沒有染過。
她的弟弟月兒更是從擔憂恢複了微笑,他認為自己終于等到溫柔的姐姐回來了,為此開心不已。
盡管那個時候,潘璇還有幾天就又要開學離家去了,可誰也沒有因此情緒不振,在她感嘆自己為什麽不好好珍惜這段假期時光的時候,他們的家裏始終笑聲不斷,讓她在冬季的臨河村也感覺溫暖極了。
寒假的最後幾天,月兒極為親密地粘着她,不管她去哪兒,他都會跟在她後面。
詩詩的母親孫雅瑩,偶爾過來找他們母親喝茶聊天時,見着他們姐弟倆關系那麽好,總笑着說他就如同她的跟屁蟲似的。
終于,開學那天來臨,當李璇拖着行李箱就要走出房門時,姐弟倆依依不舍地在門口抱成一團哭了。
這一幕催人淚下的場面,讓鐵打不動的卿夜月,都隐約覺得心裏有一點不是滋味。
但是孩子們終将要離開家,去追尋他們自己的終點,卿夜月如此清楚這一點,以至她已經做好了最終會是孤獨一人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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