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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當時,李青和卿夜月夫婦倆,都還像座覆蓋了白雪的山一樣健壯。
卿夜月白天在家裏幾乎見不着人影。
李青也日夜不斷地勞作果園的事務,還時常跑去外地談生意。但總有那麽幾天,在最忙碌的季節過去後,他們就暫時放松下來,帶着家人們去做些喜歡做的事情。
李璇很是羨慕他們。當她還住在學校裏期盼假期來臨時,她的一家人就已經跑去城裏自在地游逛起來。
他們會帶上月兒,一起去百貨大樓買點好吃好穿,當然也不會忘記給遠在高中的李璇買點保暖的秋褲或者端莊的裙子。
他們還會去公園踏踏青,看看鴨鵝從青翠色的湖水中游過,偶爾,也會臨近去婚姻介紹所的屠大姐那裏坐坐,敘敘舊。
屠大姐仍然還跟以前那麽愛吸煙。她一點沒變,就是以前旺盛的棕黑色卷發裏還能摘去點白發,現在早已是銀灰色的卷發裏,夾雜着幾根少有的黑發。
她總是手指夾着煙,在滿屋子煙味裏,跟幾個附近的男女圍一桌子打麻将,一面用略有些啞的嗓子發出咯咯的爽朗笑聲。
可只有李青他們來的那天,她才會把煙瘾忍下去,也不再讓別人在她這兒點煙。因為她心裏有原則,絕不會當着月兒的面吸煙,認為煙這種東西不應該讓孩子碰着。
屠大姐很愛這個小夥子,也願意逗他玩。每次見月兒來了,屠大姐還沒等他走進門口的那條街,敏銳的直覺就催促她,趕快去把門窗都打開來通了風。
等月兒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時,屋子也清爽了,她就一下子把他抱在腿上,問他“走路累不累?愛吃什麽”開心地給他削蘋果,用滿是煙味的手往他嘴裏塞軟糖吃。
屠大姐心裏認為,眼前這對夫婦能被撮合一塊,結婚生下這娃,算是有她的一點功勞。
也是他們讓她相信世間存在的緣分,絕不是什麽虛無缥缈的傳說,她更是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為此幾年後,當她撒手人寰時,露出的表情也比她活着時還要和善得多,沒有遺憾地就追随她的丈夫去了。
屠大姐當時也經常見人就誇月兒,在她話裏,月兒就是世間最珍貴的寶貝。她還對當他父母的李青和卿夜月說:“這孩子以後,絕對能出落成百裏挑一的男子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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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深有同感。他對他的兒子從來都很有信心。
但卿夜月每當這時,心裏總會想着別的什麽,因此出乎意料地走神起來,忘記了去聆聽他們說話。
那個時候,城裏比以往都要興旺。一家家玲琅滿目的店鋪,開滿了整條街。年輕情侶總是在服裝店裏約會。孩子們拉着手,從點心店和玩具店的門裏進進出出。
在以百貨大樓為中心的這片區域,也就是日後被稱作老城區的地方,一度都被當作是附近十幾個村莊最好的購物地點。
屠大姐的婚姻介紹所因為附近繁華起來,為了能剛好促進生意,也往門口放了一個冷櫃,專門在夏天賣雪糕、飲料。
她另外在室內也正正當當地放了個麻将桌,每當有人路過門口,總會發現門裏熱鬧不已,傳來一陣陣她爽朗的咯咯叫的笑聲。
如果不是門上還寫了“婚姻介紹所”幾個字,不清楚的人,還以為她開得這是麻将館呢。
屠大姐感激李青和卿夜月,就算隔了那麽多年,他們還能帶着孩子來看望她。這讓她心裏總有一股暖流湧出。
她的丈夫去世得早,留下的孩子也去了別的城市打工,平時除了幾個打麻将的朋友,她有時也不禁覺得寂寞。只有他們每次帶月兒來,才能讓她覺得有朝氣,覺得日子更有意思了。
每當他們要來的那天,屠大姐準會在早上四五點鐘做一個晨夢。夢見菜園的菜都成熟了,盡管她從來都沒有去過那座夢中的菜園。
于是早在他們登門到訪前,她就出手闊綽地,預先擺起了一桌子的菜。
李青每次來見她準備得這麽豐盛,都勸說她,不必為了他們這麽大費周折。
但她到底還是做了,心裏覺得就算是做一百道菜,她也願意。
每次又等到拜訪當天的黃昏時分,他們覺得逗留太久準備走時,屠大姐總是會去緊握住李青的手,深深地看着他和卿夜月,微笑地說上那麽一句:“要好好過日子,你們值得幸福。”
後來,她的那雙摸過不知多少次麻将的手,就疲憊地怎麽都握不住李青的手了,力氣也小得無法再把月兒抱在腿上。
但是只要她能看見他們還能幸福地一起過來看望,雙眼就會忽地一下發亮起來,好像又看見了當年他們第一次來婚姻介紹所的時候。
屠大姐對月兒的溫柔沒有随着她去世而被遺忘。
多年以後,當月兒路過那條從前有過一家婚姻介紹所的街,總會回想起自己小的時候,父母帶他去看望屠大姐的那些日子。
盡管長大後的他,已經無法清楚地記得她的模樣,但他不管什麽時候,都能回味起她手指上的淡淡煙味,還有她往他嘴裏塞軟糖時的微笑。
早在以前,月兒就顯露出了不亞于姐姐李璇的懷舊心情,當他剛上學時,就已經懷念起了幼兒園的日子。
他天生的敏感內心,使得他過早、更好地去感受世間各式各樣的感情。但他由于年紀還小,從來都是無法理解。
就在陰雨綿綿的一天下午,月兒走在散發香梨的濃郁氣息的院子裏,因為心中産生的懷舊心情,困惑它為什麽能讓自己覺得心情憂傷時,他的父親李青就走過來,耐心地告訴他:“人之所以懷舊是因為孤獨,越是懷舊的人越容易覺得孤獨。但是不要怕,也不必在意。孤獨是常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所以誰都會覺得孤獨。就算以後在路上,我們有幸能有愛的人相陪,但最終,我們還是要一個人走下去。”
他讓月兒望着星空,繼續說:“我們生來孤獨。你看,那麽多星球,又有幾個是有如同我們一樣的生命呢?”
“孤獨。”月兒輕輕地在嘴裏含着這個名字,好像想要從中品嘗出一絲味道,然而最後卻怎麽也揣摩不出它的重量。
月兒顯然還是不理解孤獨的意義。
因為那時的他,世界對他來說就只有臨河村這麽大,以及還有娟娟和采杺陪着自己玩耍,又有詩詩在夢中出現,讓他在不久就乖乖聽了父親的話,不再去追尋孤獨的意義。
然而一個寒假最後的日子裏,在元宵節當天烏雲散去的清朗晚上,月兒卻無意間對孤獨隐約有了認識。
當時村子那些凝霜的院牆,已經落滿了鞭炮碎片。冷飕飕的夜裏,他和娟娟、采杺三個人,高興地在白茫茫如墳的雪堆裏,放完電光花後,又一路提着各自趕集買的花燈,跑進村子不眠的夜色光芒裏,聞尋起了花火燃燒的氣息。
不一會兒,他們就撞上村裏的其他孩子。有一群孩子的頭上有好幾個漩渦,他們極為調皮又滿是敵意,在他們故意的滿口髒話中,讓本就火氣大的娟娟腦子一熱,喊叫着要揍他們一頓,迅速地追趕了上去。
村子的上空一陣光雨飄落而下,使得周圍忽然間猶如白晝,當月兒和采杺立刻想要追上娟娟的時候,兩個孩子很快徘徊在村中大路,不知了她的去向。
他們找遍附近每一條胡同。每當夜空沒有轟鳴光芒時,他們就會陷入一片黑暗,也根本無從尋找。
致使他們不得不提高聲音喊着娟娟的名字,一面又去找尋剛才她去追逐的那幫孩子。
他們在一條胡同中找到了那些人。可他們聲稱,因為剛才在黑暗中跑散了,所以無從所知娟娟之後又去了哪兒。
其中一個孩子,給他們指了一個方向,告訴他們:“我們最後看見她的時候就在那兒。”
那是村後的方向。這意味着去那裏,要途徑方田的一座座鐵皮房子,月兒不由心想,會不會是娟娟跑回家裏去了?
“我們要不要去她家裏先看看?”采杺大概是也想到了這一點,語氣既安靜又擔憂地對他說。
月兒點點頭。心裏跟着隐隐不安起來。
不知怎麽的,當他望着不遠處娟娟的家,他就是很清楚她現在沒有回家。
等他們到了那兒,發現果不其然,從房間裏傳來的只有她父母的談笑聲,以及從電視機響起的一陣陣元宵的慶祝喝彩。
“她沒回來啊,她不是跟你們在一塊的嗎?”孫雅瑩看着眼前這兩個眼睛裏藏不住事情的孩子。
她的語氣起初不算慌亂,直到采杺因為擔憂,一個沒忍住而哭出聲來時,孫雅瑩和她的丈夫才立刻察覺事情有些不對勁兒。
“那我們出去找找吧。”娟娟的父親找來手電筒,夫婦倆拿着就跟孩子們走出了門。
這個時候,夜空仍然不時浮現啪啦啦的花火。夜空下,他們的手電筒恍若疾馳奔來的火車,射出的光束帶着強烈的緊張不安,時而在飄落的花火下熄滅,時而刺亮前方深不可測的黑霧。
娟娟的父親一直在安慰着他的妻子。他們首先冷靜地去詢問了那幫最後一次看見娟娟的孩子們,得到的答案如之前月兒所聽,沒變,只是語氣有了害怕。
問了幾家後,孫雅瑩沉默地走出最後一家的門時,不禁在胡同裏望着被鞭炮塵埃彌漫的朦胧夜空,用手抓了抓自己凍得發抖的胳膊,直到她的丈夫從背後走上來,拍拍她的肩膀,她才繼續往前走去。
她心裏想着,等找到娟娟,非好好地打她屁股不可。
月兒和采杺一路都跟在他們的後面,只覺得随着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路上也越來越沉默起來。
這種沉默夾雜着一旁采杺的啜泣聲,致使月兒害怕以後可能再也見不着娟娟了。越想下去,他更是情不自禁地眸中有了淚光,忽然仰頭,被夜空的花火映得宛如冬季海面的一瓢銀光,閃爍又冷寂。
然而也正是那一瞬間,當前面的手電筒迅速地掠過不遠處的野林時,他心裏突然靈光一現,讓他的眸光有了熱氣。
“在那兒……”他的聲音起初很小,直到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向他時,他的聲音才有力起來,指着野林的方向說,“她可能在那兒。”
那片與今晚的元宵夜格格不入的野林,幾乎是他們找到娟娟的最後希望,随着他們闖入進去,娟娟的父母就立刻一寸土、一片葉子地尋找起來,同時不斷喊着他們女兒娟娟的名字,喊得心都快碎了。
好一會兒,當月兒望了望上方枝梢隐隐傾瀉下來的花火光亮時,忽然聽見從野林某處傳來了一陣帶有哭腔的回應。
他沒有立刻提醒其他人,因為他害怕一出聲,就會讓那個猶如泥鳅不易抓住似的聲音逃走。
他獨自快步追随着聲音奔去,忘記了野林陰影下隐藏的葉刺,更忘記了被它們劃傷胳膊時的感覺。
他甚至忘記了奔跑,仿佛整個世界在這一刻,就只剩下了那個聲音,娟娟的聲音。
她在哭,他想。她在哭。
終于,月兒聽見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不一會兒他在野林深處,就發現了抱着自己坐在一個被落葉凍住的土坑裏的娟娟。
“月兒!”娟娟擡頭,盈滿淚水的大眼睛讓月兒心揪了一下。
“別擔心,娟娟,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月兒流着淚對她微笑。他趕快去喊了其他人。但他剛離開一步,娟娟就哭着不讓他走。
其他人聞聲趕緊跑了過去。她的父親不顧自身安危地一路滑進坑中,心疼地發現女兒崴了腳,随即氣喘籲籲地一把抱起了她。
其他人也圍過去,一起拉着他的胳膊,幫助他們爬了上來。
娟娟一出來,就撲進母親的懷裏哭個不停,不斷用手抹淚。
“沒事了,沒事了,好孩子,別哭了。”孫雅瑩輕輕拍着她的肩膀,在一瞬花火的光芒下,她顫抖地、不被人發覺地松了一口氣,早就忘記了打她屁股的設想。
這時,月兒走到剛才的土坑前,用手電筒往裏掃去。坑很深,足足兩米。
他覺得娟娟大概是不小心落進去的,想着想着,他又看了看趴在母親懷裏哭個不停的娟娟。
一時間,野林的四面八方刮來冷冽的寒氣,凍得月兒打了個哆嗦。
他那雙祖傳的憂郁眼神注意起這片野林,回想起剛才娟娟獨自坐在坑裏害怕無助的身影,不禁思索起來,會不會這就是孤獨呢?
如果是的話,他想,那麽他很清楚自己讨厭孤獨,也不想那些他愛的人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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