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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娟娟得知詩詩即将嫁給月兒的那個晚上，她躲進房間哭了一整夜。以至次日早上，她雙眼紅腫得幾乎一看見光就會刺痛無比。

原本她早已忘記了過去的。

本來她可以就這麽走下去，把過去僅僅當作記憶，然後某天嫁給一個在自己小時候絕不會料想的男人，如同父母似的組建一個家庭，最終希望白頭偕老，淡淡地走入墳墓，就此路過了生命。

可是，自從月兒那天時隔好久，再次走入她的生活後，她安穩的心思就統統被他打亂了。

她不禁心想，他怎麽敢？就這麽突然闖入進來，還問她的姐姐詩詩在哪兒？更別提那雙憂郁的眼神裏裝滿了藏不住的愛意。

最讓娟娟感到痛苦的，不是讓她回想起了，小時候他們最親密無間的那段日子。而是她發現自己竟然恨起了詩詩。她忽然在心中如此強烈地，期望姐姐會和月兒分手。這種想法讓她感到害怕，卻又怎麽都揮之不去。

但是不管娟娟心裏，是否真的重燃起了對月兒舊日的厚重感情，她的姐姐詩詩和月兒的婚姻都異常的牢不可破，從未出現過她複雜期望下的變故。

不久，他們約定的日子裏，在一小部分人的祝福下，婚禮上的月兒為詩詩戴上了戒指。從此他們成為夫妻。當他捧起她的手，注視着她如同自己一樣含情脈脈的雙眼時，月兒除了覺得無比幸福，心裏也不禁憂傷地想着，要是父親能在這裏見證這一刻就好了。

他的姐姐李璇望着這對新婚夫婦，感動得落淚，不斷用紙巾擦拭眼角的淚水。她身邊的沅杜若，一面懷抱小緣兒，一面微笑着摟緊了妻子的肩膀。李璇依偎在他的懷裏，笑着擦幹了淚水，當弟弟月兒投來目光時，就為他們做了一個祝福的手勢。

房間的客人們陸續都鼓起了掌。

只有卿夜月，卻表情淡漠，一個人坐在燭火燃燒的角落，曬黃消瘦的肌膚被燭光映得忽明忽暗。

她聞着蠟燭嗆人的氣味，用布滿皺紋的枯枝似的手，摁了一下胸口處的婚禮紅花，那天她沉默得仿佛已經随着窗前的光塵飄散了。

紀聖哲也來了。他是最早來的客人。李璇，沅杜若，詩詩，紀聖哲幾個人又仿佛回到了小時候，溫柔對視，坐在一桌聊着緣分，重提一些使他們高聲歡笑的陳年往事。

唯獨小豆包沒有到場。

後來，就算是詩詩生孩子的日子，她也沒出現。更是誰也打不通她的電話，沒有人還能聯系她。因為自從她那天在李璇的婚禮上酒醉之後，就再也沒有回複過消息，此後也就斷了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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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兒詩詩這對新婚夫婦，在城裏找了一座房子，可是婚後的一年裏，他們都從未涉足新房，一直都是住在臨河村的老家。他們都對這種方式很滿意。因為他們心裏都還是十分在意着家人，使他們現在更希望住在臨河村。

詩詩作為如此漂亮精致的女人，又有一個勤勞浪漫的老公月兒能以生命去愛她，誰都以為她是那種婚後只願意去做插花的女人。

然而出乎人們的意料，她沒有選擇去過一個養尊處優的生活，竟然主動擔起了家裏的家務活，很願意為忙不過來的家人們做些吃的。

每天早早六點，她就在晨霧還未散去前，就掃起了地擦起了桌子，有時也會去趕趕早集。

她那雙柔嫩得使人憐惜，絕不應幹粗活的手，很快就随着歲月磨出了繭子，可她毫不抱怨，眼看着肚子在婚後的幾個月裏越來越大，她也沒有因此歇息。

致使有一次當月兒從果園回來，進門立刻吓了一大跳。他發現詩詩暈在院子那片潮濕的水泥臺子上，立刻跑上去，把她先抱回屋去。等晚上她醒來後，他擔心得想帶她去城裏查查，她卻只是說自己有些太累了，不必太當回事兒。

月兒執拗不過她。可以後的一段時間裏，月兒每次都比她起床起得早，就是怕她再累着，他在出門前，都是提前把家裏的家務活幹完才離開。

“你會遲到的。”詩詩迷迷糊糊地醒來，聽見月兒一個勁兒地在院子掃地的時候，對他說。

月兒一笑：“不會的，不會的，對了，早飯也做好了，你趁熱吃吧。”

詩詩表面上有些生氣。因為她很清楚是他避免她忙起來才這麽做的，但她心裏又無比溫暖，使她嘴角悄悄地上揚起來。

那段日子裏，李璇做夢都沒料到有一天，她會有機會彌補自己當年心中的遺憾。

在詩詩嫁入家裏來後，李璇和她，盡管再無法回到從前那種可以大聲宣告彼此是最好朋友的關系，但她仍然感激如今她們能夠每天都坐在一塊，聊天談笑。

詩詩剛懷孕了一個月不久，李璇和沅杜若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兩人都有了身孕，也更加拉近了彼此漸行漸遠的距離，讓她們在孕期時期，每時每刻都會陪在彼此左右。

在一個寒風吹得霜落枝桠猛烈搖擺的日子裏，詩詩給月兒生下了一個女兒。她剛從媽媽的肚子裏鑽出來，就悶聲不響。一房間的人都在等她哇哇哭出聲來，甚至不惜拍打一下她的小屁股。但她仍是沒哭，卻咯咯地笑了起來。

“她顯然是個很不尋常的孩子。”詩詩的母親孫雅瑩在那天也去了。雖然她打一開始就不同意這門婚事，但是她對女兒的愛始終沒變。她給這個一出生就只會笑的外孫女起了個小名，“就叫笑笑吧。”後來大名也就随了小名。

那天的詩詩疲憊地躺在床上，看着月兒伸過手來，輕輕地為她撥開額頭上黏着的濕發。他吻在她的額頭上，淚水在眼眶飄旋。“辛苦了，孩子的媽媽。”他親吻了她的耳朵，她也回應了一吻。“抱一抱我們的女兒吧。”

月兒小心翼翼地把笑笑抱在懷裏，看着她只有一顆草莓那麽大的透明小手，多麽脆弱的珍寶，仿佛一碰即碎，讓他的胳膊既興奮又緊張地微微發抖。

就在幾天前，他還在擔憂自己能不能做好一個父親。但此時此刻，當他感受女兒剛出生時的暖熱體溫時，心裏就只剩了一個堅決的念頭，那就是不管再累再苦，都要守護好她們母女倆。

他也發現了，女兒有一雙像她的祖母卿夜月，更像他自己一樣的憂郁眼神。

卿夜月也看見了。但她心懷希望，家族孤獨的血統或許不會降臨在她的身上。因為她從這個孩子的身上，也看見了她的母親詩詩的影子。她的瞳孔深處閃爍的星光，濃密的睫毛，白皙的肌膚，都會讓人立刻認出她自然是詩詩的女兒。

一個多月後，李璇和沅杜若的孩子也出生了，是個男孩。他們共同給他起名為遠音，随他爸姓沅。

遠音剛一睜眼，清澈透亮的眼神就盛滿了好奇的光彩，仿佛想把整個世界，都收進他的眼簾。

他也出奇地很少哭鬧，除了睡就是咿咿呀呀地尋找自己的小腳丫，等後來孩子大了一些，他也只是安靜地躺在床上跟自個兒一個人玩。

他顯然跟別人家的孩子不一樣，當玩具放在他的面前，他僅僅用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愣瞧着它看，就是不去抓拿。

有一次，沅杜若把玩具塞進了他的手裏，以為他不懂怎麽玩。但遠音只是在手裏掂量了它幾下，就又放下了。

多年以後，這對夫婦倆才明白，原來這個孩子從一開始就知道那是個玩具，也知道怎麽玩，但他卻更加好奇它是怎麽做出來的，以至總傾向于把它們拆來拆去。

作為這個剛出世的遠音的姐姐，小緣兒年紀雖然也還尚小，但是早已懂了些事，因此很喜歡逗弄她這個還不會說話的弟弟。

那個時候，小緣兒迷上了和朋友們玩過家家。每次她當媽的時候，她就把弟弟遠音抱出來，用泥巴做的假食物往他嘴裏送去。遠音每次都睜着好奇的目光，一點不剩地都吃了下去。

她們也不忘記給他紮小辮子，給她塗抹李璇用的化妝品。為此，小緣兒的屁股沒少挨揍。

不久，李璇就再也不敢讓小緣兒，單獨留在家裏陪着沅遠音。

笑笑和遠音，自從家裏添了這兩個小可愛後，大家的日子也漸漸地從李青失蹤的陰霾中走了出來，也恢複了真正打心底裏發出的笑聲。只是偶爾卿夜月一家人談起他，或者在某個不眠的夜裏夢見他時，仍然還會潸然淚下。

就是在這個家裏終于回歸平靜的時候，詩詩卻在大家極為震驚和悲痛下，去世了。

她得了一種必須剃光頭的血症，臨死前的一個月，她臃腫得仿佛會如囊泡般突然爆炸。

那幾個月裏，月兒日夜不眠地陪在她身邊與死神奮鬥，不斷祈禱，不斷尋求方法，但最終還是沒能挽回她的性命。

“照顧好我們的女兒。”那是詩詩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愛你。”

在妻子去世的那天晚上，月兒沉默地抛下睡着的孩子，一個人開車橫沖直撞進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

他把油門踩得死死的，那雙憂郁眼神的深處支離破碎，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寒冷的夜風撕裂着他的胸膛。

以至他只能看見一團團霓虹光彩閃爍在肅殺的地平線上，然而，沒過一會兒，他就突然在路上剎住了車。

這個絕不會輕易落淚的男人跑出車門，忽然哭喊起了詩詩的名字，傷心欲絕得彎腰跪在路邊，一拳拳地捶打在瀝青路上，指關節都破了口，也依然不斷地把瀝青捶打出了鮮血。

這一天，參加葬禮的人把臨河村的每一塊泥窪都踩幹了，誰也想不到詩詩葬禮上的客人，竟然要比婚禮上來的人要多得多。

人們互相安慰，共同念着亡者的好，唏噓不已地嘆她早逝。

他們之中，詩詩的家人們最為悲痛萬分。可更為心痛的還是詩詩的妹妹娟娟。她冥冥之中覺得姐姐的死與她有關。

因為她在過去一個不理智的夜裏，用過可怕的語氣期望過他們關系的破碎，致使她自責內疚地認為，是惡魔回應了她的話。

于是，娟娟把自己鎖進房間，終日泡在足以溺死她的淚水中，再也不去想男女情事，甚至發誓以後也不打算嫁人了。

卿夜月目睹了這幾天發生的怪事。她看見她的兒子月兒，再也沒有開口說一句話，除了照顧那個才剛剛睜眼不久的孩子笑笑，就只有一心忙碌着家裏的果園生意。

他收集的那些有關大自然的紀錄片，再也沒有被他打開過，也不再去做除了使他疲憊得什麽都想不起來的工作之外的事情。就算是閑暇日子，他也無非呆呆地坐在房間，不眨眼地注視睡着了的笑笑，然後等候她醒來。

卿夜月很清楚這是家族孤獨的血統靈驗了。她為此無奈又悲傷，就像知道李青再也回不來的時候。她現在最為擔心的，就是這種孤獨血統，會出現在有着同樣憂郁眼神的孫女笑笑身上。

為了避免笑笑走上這條支離破碎的路，卿夜月從她剛開始會咿呀學語，就始終守護在她身邊，一直在多年以後她再也看不住已經長大了的她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