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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燈光噗嗤噗嗤地亮了起來，臺上的女舞者在人們的視線中，如同奇跡似的從背後仿佛生出了閃耀奪目的雙翼，引得他們熱汗淋漓，高聲歡呼。

露天的商演舞臺，臺下足足有一千多名觀衆，随着音樂奏起時，每一個人都又默契地靜默下來。

在令人萦繞心神的鋼琴樂裏，李璇像一位歌頌天空的聖女，在月光的注視下翩翩起舞。

這是李璇為了白先生，也為自己，重回舞臺上的最後一場獨舞。此時此刻，她每一滴熾熱血液噴發出來的熱情，以及既有力又優雅的姿态，都無比震撼着在場所有人的心。

自從白先生去世後，李璇用去了幾個月時間，每天都早早起床，在淩晨四五點就準時特訓起了舞蹈，直到現在，李璇終于登上這個為她夢想畫上句號的舞臺，也沒有停下。

當舞臺的音樂突然消隐進了涼爽的夜風，李璇仿佛超越音樂的韻律似的，達到一種令觀衆們都忍不住起雞皮疙瘩的時候，在這段舞蹈的最高潮處，她的眼眸閃爍靈動，忽然仰望溫柔的星空。她看見了白先生，淚水也濕了眼眶。

沅杜若最先在臺下鼓起了掌，他是第一個意識過來她已經跳完舞的人。他方才以為自己，正在望着一個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優雅生靈，降臨在了這片襯得她更加耀眼的土地，直到音樂停止，當臺上的李璇對觀衆們彎腰致謝時，他才頓時發覺自己是多麽幸運能夠娶她為妻。

這也是他的妻子李璇，最後一場的公開表演。她已是下決心，從此不再上臺。因為對她來說，現代舞已經不再是需要得到稱贊認可的東西，它早就成了她的靈魂，她生命的一部分。

因此當她走入後臺，湧來好多舞團和出資方希望簽下她時，不管他們開出多麽誘人的條件，都一點沒能動搖她的決心。

那是一個上午還淅淅瀝瀝地下着小雨，傍晚就湧現清澈遼闊的夜空的一天，李璇的一家人，都在臺下支持着她這次的表演。

她的母親卿夜月，盡管在跳閃的舞臺燈下，看不出一點表情。但她在哄着懷裏的小緣兒時，總會驕傲地望着臺上，小聲地對她的外孫女說：“看見了嗎？那就是你的媽媽，也是我的女兒。”

她的父親李青，也是全程都用一雙溫柔的眼眸，微笑地望着臺上。

但在女兒李璇剛跳完舞，終于走下臺時，他卻獨自一人朝出口的方向走去了。

他在夜色中找到了一個安靜的角落，很快把一顆水晶從兜裏拿了出來。它正在閃爍。李青的瞳孔深處映出蒼藍色的光澤，不禁浮現百味雜陳的眼神，一語不發。

幾個月前，李青無意間發現一條加密信件從水晶裏閃過，等他用一下午在果園裏把它解讀成功後，卻險些把手裏的這顆水晶捏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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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信人是趕在總部傳令前，搶先一步把事情告訴給了他。因為緊接着幾個小時後，他就收到了總部下達的指令。

他們想要李青把所在地的坐标告訴他們，給出的理由，是他們能以此更好的保護他。

但李青以多年間諜的經驗，一眼就識破了他們的陰謀。他感激來信人的提醒。來信人也是他能成為間諜的重要原因，他的恩師，他的引路人，代號提燈人。只是他記得他因為年邁早在幾年前就退休了。

提燈人告訴他：他們的母星正在發生內亂，一部分人已經打算和敵對星球（也就是卿夜月的母星）成為同盟。那一部分人中也恰恰包含了李青的總部。因此總部的實際意思，是要打算抹殺前往地球的間諜，也就是李青。

後來的幾個月，李青多次通過一些巧妙的情報僞裝，以讓人不會懷疑的假坐标，欺騙了總部派來想要抹殺他的特工。

然而，沒有人比李青更能知道總部的力量有多麽強大，更是很清楚他不可能一直和他們這麽兜圈子下去。

總有一天他會被總部發現，深知自己或許逃不過被追殺的注定事情。現在，他唯一能做的，也是心中唯一的牽念，就是要保護好他的家人們。

因此在收到總部來信後的幾個月裏，李青持續不斷地勞作，有時幾日幾夜都不合眼。

甚至不顧月兒的意願，就帶他去了解果園生意的運作，去熟悉那些果園的客戶，為的就是等他不在了，家裏的生意也不會因而枯朽。

月兒當時本想離開，但當他看見他的父親滿是關懷的疲憊眼神時，他就什麽也不說了。

如今，在這個明明上午還潮濕下雨，到了晚上卻雲開霧散的日子裏，李青最後一次把假坐标上傳給了總部。

等看完女兒李璇在舞臺上攝人心魂的表演後，他去車上為她拿上披肩暖寒的外套的路上。一個蒼老得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健壯男人，像一個從陰霾中走出來的直立的大甲蟲，停步在了李青望着的路對面。

一輛汽車從他們之間飛馳而過，一閃即逝的車燈下，李青看清了幾步遠，在胡同中的人塞進灰色大衣兜裏的武器。

李青沒有表現出慌亂失措的神情，他慢慢地把車門合上，無奈地一笑：“所以，他們派你來了，我以為你已經退休了。提燈人。”

那位被稱作提燈人，顯得既蒼老又健壯的男人，表情冷酷，只有眼神透漏出了一絲複雜意味。“原諒我，李青，這不是我想要的，但有些事情……”

“答應我，提燈人。我要你保證，我的家人，絕不會被總部發現。”李青打斷了他的話。

提燈人眼眸閃爍，随即沉重地點了點頭：“我答應你，以性命起誓，你的家人不會有事。”

“別在這裏。”李青說。

他把女兒的外套整齊疊放在車裏的後車座上，最後一眼，朝舞臺燈光下忽明忽暗的人群望去。

他凝視不遠處卿夜月抱着小緣兒的身影，月兒不斷點開手機的嘴角上揚，以及李璇撲在沅杜若懷裏的開心神情，好一會兒，他才用手整理一下領口衣角，就跟上提燈人，走進了對面的那條胡同。

路上，李青走着走着，不明白為什麽他忽然聞不到了女王臨死時，傾瀉燃燒一地的嗆人白蠟味。

許久，當他前面的人停下腳步，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家裏還有一盆用來晚上給卿夜月做蝦仁包子發的面，還放在炕上。

直到提燈人突然回過身來，把武器對準他時，最後一刻，他也還在回想昨晚，他給卿夜月揉肩時，她不經意浮現的微笑。

“別了，我的朋友。”提燈人說。

李璇幾乎沒有停下。她在近一年的時間裏不斷尋找父親的蹤跡。她用過很多方法，在網上發帖、到處貼尋人啓事和發布懸賞提供線索，都仍舊無濟于事。

沅杜若也用他在報社的人脈，在多家報紙媒體上發布消息。然而，一年過去了，他們還是不知道李青去哪了，他就仿佛人間蒸發了似的。

一家人都在四處尋找。

可是，唯獨卿夜月，雖然作為李青的妻子，卻沒有如同家裏的其他人似的，徒勞地奔往四方，去把大街小巷都貼滿尋人啓事。

只是，有一天她不勝訝然地發現，自己的淚水竟然會抑制不住地往外淌落。

當她每次在家裏，無意間看見李青用過的碗筷、躺過的床被時，她都會以為自己的心跳停了下來。屋子裏仍然有着他的氣味。被子裏已經冷了，但是她的手卻被熱淚打濕了。

偶爾，詩詩的母親孫雅瑩和村中同好的婦女們，想過來坐坐安慰她。她都會顯得無動于衷，怔怔地坐在灑滿日光的窗前，用一種帶有嘶啞呼吸的聲音，對他們說：“他已經到達他的終點了。僅此而已。僅此而已……我不需為他感到傷心，因為這就是他要走的路。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然後，卿夜月說着說着，就又生氣地發現，自己的淚水再次不知不覺地淌了出來。

那時，月兒剛把他跟詩詩的關系告訴給家人不久，一開始不出他的意料，幾乎所有他認識的人，都覺得他們的感情實在太過離譜。甚至有人還在背後說：“他這是給自己找了一個媽。”孫雅瑩也覺得有些不妥，尤其是在詩詩的父親已為她找好了一個準女婿的情況下。

但月兒全然不聽，還一度憤怒地對他們，發自內心地表達他的執着決心。他很清楚自己是多麽愛着詩詩。她就是他想要白頭偕老的女人，再不會有第二個人，能使他的內心如此完整。

“愛情從來都不是人類發明的東西。它一直都存在，在每一個生命的心裏，不只是人類，動物，在宇宙每一個角落。愛是一種世間最獨特最強大的能量……既會讓人幸福，又會讓人着魔。”在這段月兒正在經受人們不理解和熱議的時候，他如今又想念起了他的父親李青。

那是父親，在一個收獲季節的下午，聽見月兒對愛的迷茫時，所說的話。然後，李青又意味深長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問：“你愛她嗎？”

月兒沒有猶豫就用力點了一下頭。“我愛她。”

“那就夠了，你愛她，你們自己覺得幸福才是最重要的，不必去在意別人的看法。”李青說。

現在，李青失蹤快一年了。月兒每次睡不着時，都會回想起父子倆在果園裏走來走去，跟在散發混雜汗水和青嫩草籽氣息的父親背後，聽他悉心講解種植果樹的時候。

細膩敏感的內心總是讓月兒落淚。他不由地在心裏告訴自己，自己已是個男子漢了。他要在父親離開後，好好擔當得起這個家。不久，他就立刻擦幹淚水，此後默默地忙碌起了家裏的果園。

他的母親卿夜月在那段時間裏，很快也從呆呆地望着窗外的狀态中恢複過來。她強迫自己這麽做。因為她害怕再次想起李青而落淚，所以就不停地讓自己閑不下來。

果園的客戶生意都由她來談。月兒除了幫助她和客戶保持聯系外，就經常毫不抱怨地，獨自拿起農具幹起了果園裏的粗活累活。

月兒心裏除了想念不知去向的父親，也憂慮最近詩詩對他的異常回應。他很清楚在這場因為年齡讓人們嚼舌根子的愛情中，最大的受害者就是這位他愛得不能自拔，比他大十歲的女人。

月兒無法想象她的內心有多麽堅強。因為即使在那段被大家極力抗議，覺得他們的感情極為荒唐的日子裏，她也總是會微笑地去安慰他說，“我們只要有彼此就夠了。”

但月兒心裏仍是對詩詩過意不去，尤其是她明明內心也在經受煎熬，卻強裝出微笑的時候。他不想因為自己愛她，就讓她遭受折磨。

每當他為了讓她幸福，為了讓她不會因為他而跟她的父母争吵時，都會心想，如果放手的話，詩詩是不是就能再次開心起來？或許他們終究不能在一起……

從大家的激烈非議中，月兒不禁覺得仿佛他們在做一件可怕的事情，直到父親李青的話再次被他回想起來，他才能迅速地振作，相信怎麽做才是對的。

也是這個時候，月兒忽然明白了他的父親李青，在那幾年就算再忙再累，為什麽也能面帶微笑。原來只要心裏有愛的人，為了她，為了他們，就會有用不完的力量。

白天，父親的信念，讓月兒堅強面對着人們的非議。晚上，月兒矛盾的內心就會浮現最為脆弱的一面，致使他會忽然從夢中吓醒。

自從他把他和詩詩的關系公布後，他就時常夢見，有一天詩詩終于再也承受不住人們的目光，選擇了離開他。

但誰也沒想到，詩詩，這位不管放在哪裏都無比耀眼，讓人覺得背後肯定有不少優異男人追逐的優雅女人，在認準了一個人後，就會比誰都要執着，比誰都要專一忠貞。

當家裏重新步入正軌，在一個初秋時節落葉紛飛的日子裏，出乎大家的意料，月兒和詩詩宣布結婚了。

詩詩不惜為此和幾乎從未有過争吵的父親，大吵了一架。她的母親孫雅瑩還跑去跟卿夜月談說此話，希望兩家人都要阻止孩子的不理智行為。

但那時的卿夜月，早已跟以往都不同了。孫雅瑩愣住了，她發現她說的話，根本進不去卿夜月已經無法被填補的內心。

仿佛卿夜月的眼裏就只剩了工作，只關心閑不下來的勞作，對于子女之間的事情，她漠不關心。

“我們終究要一個人走下去。”卿夜月神情有些奇怪地擠出了這句話，跟這位即将成為親家的女人坐下還沒幾分鐘，就起身走出房間，在院子裏用一雙映出月光的憂郁眼神，朝上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