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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小心打到街邊的行人,屍體橫在路中,三五天漲了肚子都沒人撿的。
盧嵇帶她在領事館住了一天,沒能得到宋良閣的消息。
他期間出去了一趟,也是沒打探到消息,幸而他之前有和宋良閣約定在一家上海老茶館。如果二人發生什麽變故,就在老茶館會面。
一直沒有宋良閣的消息,盧嵇就帶着她坐車到老茶館等着。待到下午,喝的半肚子都是湯水,外頭又是大雨滂沱,茶館裏就坐了他們倆人。
盧嵇的兩個皮箱放在腳邊,穿着深色西裝,外頭一件薄風衣,總有點要遠行的樣子。
就在江水眠餓的不行,以為宋良閣不會來的時候,遠遠有一男子,撐着土黃的油紙傘,斜背一長箱,身穿粗布長衫大步走來。
他腰間用布條做腰帶,下擺一角夾在腰帶中,露出一截長褲與黑鞋,步步踏開水波,頓時那文人長衫有點俠客意味。
盧嵇登時站起身來,一時無聲,懸着的心終于放下。
宋良閣走到門口,收起油紙傘,臉上有幾道淺淺刮蹭的傷痕,他疲憊的笑了笑。
盧嵇大步走去,一把擁住了宋良閣。
宋良閣略略顯出兩份嫌棄:“跟你哥似的。你們這些留洋生,不能好好說話麽,動不動就抱來抱去的。”
說歸說,可宋良閣還是使勁兒拍了拍他,似乎有些感懷。
盧嵇笑起來:“要不是你沒刮胡子,我再跟西洋娘們似的親你兩口得了。”
江水眠:……你們倆再這樣打情罵俏,我就捂着耳朵沖進雨裏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薩鎮冰,沒臺詞所以連化名也沒用。清末赫赫有名的海軍總司令,很有民族氣節,但在群魔亂舞的時代是比較保守,也沒太有政治嗅覺的人。民國成立後因為覺得是背叛朝廷,所以拒絕了袁給予的職位,1913年前後正是他留在上海,比較落魄的時候。
謝先生,原型謝葆璋,甲午幸存老将。早年在薩鎮冰手下做事。可能有人不知道他,他是冰心的爹,所以冰心也寫過關于薩鎮冰的文章。後面應該不會出現,就破例說一下原型吧。萬一後面他戲份加了,我就删了這段話23333
以及盧峰的形象有一部分參考了湯芗銘。湯芗銘光緒三十一年留法時期結識了孫中山。清末任薩鎮冰的參謀長。民國開國時最早定下職務的高官中最年輕的一位,25歲任民國海軍中将。又迅速被奪取兵權,削職為教育部次長。不過湯芗銘很能混,活的很久,也沒有像盧峰那樣被刺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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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盧嵇是搞軍工的,所以文裏會出現一些槍械的描寫。我很喜歡軍械,希望大家不要嫌煩。
☆、長大
宋良閣走進來坐下,捏了捏江水眠的臉,心裏安生了很多,卻顯得比之前更累更困乏:“就跟咱們這才幾天,胖了一圈。鼻子顯得更塌了。”
江水眠:……你是覺得我被傷害的還不夠麽。
他把手裏那長皮箱立在桌邊,看了一眼盧嵇,忽然開口道:“你還是要走了?”
這倆人做對桌實在太違和,簡直就像是霧都紳士和江湖游俠盤腿在炕上嗑瓜子拉呱。
盧嵇頓了頓,沒提謝先生的事,笑道:“偌大家業萬千資産要繼承啊。外公要我即刻回香港。而且我也無意留在上海了。”
宋良閣坐下來捏江水眠,沒擡頭:“不報仇了?”
盧嵇把玩破茶杯:“怎麽報?……有心無力啊。報了能怎樣,報不了能怎樣。我也是傻,想要公道,可公道這玩意兒就是一把黃豆灑在整個天下,誰要是有幸在黃浦江裏撈出一顆公道,那就是比十八代都中舉還幸運。”
宋良閣慢聲道:“你要公道,我要心裏舒坦。我不能不報仇。我會找今村先生,先問出那兩個逃到東洋的人,然後去日本再找他們。”
盧嵇驚愕:“你要活到這份上麽?我哥的死,跟你沒有任何關系。那時候你根本不在上海——”
宋良閣擡了擡手,眼皮子也不擡:“我也沒什麽文化,會的那點字是你哥教的,懂得那些學識也是拜他所賜。”
他似乎嘴笨,又慢慢道:“……當初我倆都十八,他與生父恩斷義絕,我從師門不告而別……我們倆當時都覺得自個兒能改天,誰知道成了這樣子。你別管我了。我只是不知道能幹什麽,想給自己找點事情做。”
盧嵇搖頭:“不是我不管你,你答應我的事兒你不打算做了麽?”
宋良閣愣了一下:“什麽事?”
盧嵇:“江丫頭的事兒,是你先跟我提出來的把。”
盧嵇抱着江水眠到自己膝蓋上,戳着她臉頰喂她花生米吃:“我沒辦法帶她走。我只能托付給你。此去回香港,不久後就要去歐洲,完成之前我哥想要做的事情。我不會在英國讀書了,我要去德國進修。”
宋良閣:“你不讀海軍相關專業了?”
江水眠:果然那天是撒謊,他原來是走的跟他哥一樣的路子。
盧嵇應了一聲:“嗯,估計要學幾年,我想學的太多了。回來之後我不會回南京,怕是要去北京。今村先生雖然這麽說,但倒袁必不能成,袁雖是個洋務官僚,可北京一派才有能震住全國的兵力,才是如今唯一的政府。”
江水眠心裏琢磨:盧嵇果然是要去北京的。那他為何不答應謝先生,是為了觀望,還是有別的想法計劃?
盧嵇:“總之,我前路艱難,未來遭遇的險境只會比前幾日更多。不能帶着她。”
江水眠擡起頭來,叼着花生米忘了嚼,瞪大眼睛:她居然忘了自己的事兒……盧嵇真的要把她扔給宋良閣啊!
那天開槍戰鬥的友誼呢!喂——!
她看他今天這身要出門的打扮就該反應過來!是她這幾天賴在上海吃香的喝辣的,竟忘了這碼子事兒了。
宋良閣驚愕:“那時候我們并不知道殺錯了……”
盧嵇擡頭:“現在不肯了?”
宋良閣驚喜卻又有些小心翼翼,但還是道:“你帶去香港,給你外公就是了。”
盧嵇嗤笑:“你是不了解那一大家子人麽?說不定我轉頭一去歐洲,回頭她就‘病死’在家裏了。”
宋良閣讷讷:“我又窮又沒本事。”
盧嵇低頭笑起來:“世道亂,看着有錢又光鮮的,反不知什麽時候會死。你有一技傍身,怎麽樣都護得住的。也不是那天斬釘截鐵的說要養的時候了。我也會托人,每個月拿錢給你,算是你幫我養她。”
盧嵇其實也想親手把江水眠帶大。但他心頭還有無數的事情想做,或許未來兩三年後,遭遇到的刺殺絕不比現在少,他沒法帶着一個小丫頭走南闖北。
宋良閣驟然身上壓了這麽一個責任,竟慌了:“可、可是——”
盧嵇伸出手指:“你還要答應我很多事情。去找點正經營生做。學會紮頭發。呆在一個地方不要老搬家。給她讀書。別惹事。別把亂七八糟的女人領進家帶壞孩子。”
宋良閣毫不猶豫點頭。
盧嵇:“你先養幾年,等我回來,後頭我來管。”
江水眠有些不爽的坐在凳子上。她知道他們不會問她,她的想法也不管用。
盧嵇:“更何況,我确實也不放心你。她與你女兒同歲,有她在,能讓你少荒唐一點,少做一點傻事!”
盧嵇記得他哥說,自打幾年前,宋良閣女兒病死後,他就總是夢魇,精神恍惚,甚至還和孩子喃喃呓語。最近這一兩年雖然好了些,可宋良閣注視江水眠的眼神,天天扒着給她講故事紮頭發的樣子……盧嵇心裏也難受。
宋良閣以前确實幹過些不光彩的事兒,可他卻也是個忠誠有義的人,江水眠交給他,是盧嵇如今能想到的最好的人選。
宋良閣搓了搓手,嘴角抿出一絲笑來:“我、我——我倒是在蘇州,還有套老宅子。不用你給錢,我存的有錢,就是沒想着花過。”
盧嵇笑了:“還是要給。我好歹要養她到十八歲,到她嫁人再說。過幾年我回國一定想辦法聯系你,到時候你要帶着江丫頭來找我。”
江水眠一下子就從長凳上跳下來,扒在盧嵇的膝蓋上,仰頭抓住了他的手。
江水眠也是急了眼。來這世道快一個月,可算是知道平頭老百姓和這些資本家過的生活有多大的差別,不是吃穿用度,而是活法!她更是要想後頭幾十年!
如今1913,往後還有不知道多少內戰外戰。
雖然嘴上都會為了民族大義,但誰來到這個時代成為小民,肯定都會想着能不能買船票離開,躲過這三十多年。
江水眠或許是被這短短一個月的颠沛流離逼的怕了,她深切意識到自己并不是在一個和平時代,她也不想自己未來會活在戰亂裏啊。
盧嵇願意給她找退路,拿錢養她,已經算是不錯的人。
可能不能扒住盧嵇這個家境優渥的小華僑,她以後的生活也可能會千差萬別了。
面對未來,自身弱勢,誰會不勢利。
盧嵇低頭看她:“江丫頭……”
江水眠的小紅皮鞋靠着他的鞋子,擠出淚來:“你不要我了麽?”
盧嵇太受不了她這樣的表情,似乎都不會笑了,慌張道:“不、我只是,我沒法帶着你啊。你難道想未來以後一兩年都像昨天那樣被人追殺着逃跑麽?我打算做很多事情,注定未來我也會像我哥那樣。”
江水眠掉下眼淚來:“不——你不會的。我不想再回到以前那樣了。我也想讀書,我也想學英文,我也想去歐洲看看!我想要自強自立。我想成為像你這樣的人。”
盧嵇怔愣,撫她發頂:“你會的。我會讓肅卿送你去學校的。”
江水眠着急了:“我真的以後不能跟你生活在一起麽?我很喜歡你的。”
宋良閣神色暗了暗。确實,江水眠一直都比較粘盧嵇。而且,就算他女兒小時候,也跟他很不親近。
盧嵇也呆了一下。他各方面并不如兄長,再加上家庭環境比較嚴苛複雜,還很少有人這麽直接的說:我喜歡你這個人。
她還那麽小,站着不及他坐着高,這樣的童言無忌。
盧嵇忽然想起來,一兩天前,這個小丫頭拿雙手抹去他臉上的淚,怎麽又輪到她哭了。
他連忙給她擦了擦臉:“江水眠,你以後還能見到我的。”
盧嵇這樣說,江水眠心裏也明白,無望了。
想也是,他才多大,二十都不到,滿心都是抱負與野心,腦子裏都是想着如何學成歸來,成就一番事業。他走南闖北的路上,自己都未必照顧得好,自然不能照顧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兒。
不過,有宋良閣在,她至少比去廠子裏做女工好太多了。
江水眠的眼淚,說收回去就收回去,她轉頭沒說話,跑到了宋良閣身後,緊緊抓着他腰帶。
宋良閣伸出手攬着她,對盧嵇道:“如果這算是托付,那我一定會照顧好。”
盧嵇點頭,拿起了桌案上的帽子:“我是晚上的船票,要趕緊走了。肅卿,如有要事,你知道怎麽聯系到我的。”
宋良閣或許知道這一別,再見不知道何時,抱起埋頭的江水眠,道:“我送你。”
盧嵇走到門口,撐起紙傘,外頭長廊下休息的黃包車夫看見他,連忙站起身來。盧嵇轉頭:“別了,這麽大的雨,別讓她淋了。我走了。”
宋良閣心中躊躇,他一直為盧家做事,這樣一別他和盧家也算是斷了聯系,往後該做什麽都不知道。他半天憋出一句:“那句詩是什麽來着——海內存,存知己。”
盧嵇笑:“天涯若比鄰。可別了,我才不想認你這種沒文化的家夥當知己。再會。”
他說罷,大步走上車去,抖下雨棚,帶着氈帽的車夫喝了一聲,拉車沖入了雨中。
車走出一段,盧嵇從雨棚下探出頭來,對他用力擺了擺手。
宋良閣抱着她,看着江水眠微微圓潤起來的側臉。她還望向盧嵇走的方向。
宋良閣:“你是不是挺讨厭我的。”
江水眠轉過臉來:“還行吧。不讨厭。”
他拿起牆邊的油紙傘,扔了幾個銅板在桌子上,背着長箱,走入雨中。雨點敲得傘下空氣都在震顫,風微冷,宋良閣臉色青白,抱着她的手卻是熱的。江水眠猶豫了一下,還是抱住了他脖子。
宋良閣僵了一下,抑制不住的笑起來,傘偏在她頭頂。
今日起,他便算是有了寄托。
1923年,法租界內。
魯媽帶着兩個丫鬟上了樓,站在二樓門外頭喚了一聲,裏頭清脆應了一聲,打開門來。
魯媽笑的嘴唇的褶都繃平了:“江小姐。”
江水眠拉開門,望着魯媽。
魯媽四十歲出頭,嘴角有一點下垂,笑的和氣不谄媚,穿着不太貼身的暗色長袖旗袍,頭發稍微燙過,耳飾也是低調的銀飾。
盧嵇如今在京津也算有名,不少人都求他辦事,洋人與北京政府都吃得開,魯媽雖不是盧家花園的一把手,但管的事兒也多。
穿衣打扮卻處處顯露——自己是個幹淨體面的下人而已。
江水眠三年前來過的,魯媽卻沒能一打眼認出她來,只是望着她笑。
她讓出幾步,請魯媽進來。
魯媽進了屋,剛要開口,就看見地上擺着一打開的老舊長箱,斧钺鈎叉弓,幾件兵器擺在印度棉的床罩上,吓得吸了一口氣:“這、這是要做什麽?”
江水眠一臉無辜:“收拾東西。”
魯媽想起了什麽,遲疑:“江小姐……”
江水眠就傻笑。
魯媽呼了一口氣,她是從上海來的,來了幾年,依然說話還有點上海腔。她覺得不該多問,笑道:“老爺說江小姐沒帶衣服,買了兩套成衣先湊合着,我這是來給您量量尺寸,回頭讓人盡快給您做來。”
江水眠聽見老爺兩個字,心底啼笑皆非,嘴上老實:“我不懂事,請魯媽教我。我是不是也要喊盧先生作老爺。”
魯媽一邊給她量身,手又輕又快,道:“按理說是這樣,不過……具體怎麽稱呼,江小姐到時候可以再問過老爺。”
江水眠想着要叫盧嵇老爺,就有點繃不住那張天真無知的臉。
魯媽:“老爺說了,這小樓沒別人住,還空着幾間房,您要有什麽想到的用處就跟我說好了。還有,晚上應該要跟老爺一道用飯。”
江水眠轉頭:“聽說府內還有五位姐姐,我是不是應該去見一面。也不知她們住在哪裏,魯媽可否能帶我去。”
魯媽頓了頓,笑:“這話我不敢說,您到時候問爺吧。哦還有,江小姐要是想染指甲,我讓人去買了這兩年新興的洋貨蔻丹美指油,一塗就好,方便的很。”
她笑着轉了話題,遞過來幾個小盒,放在櫃子上。
江水眠:“盧、老爺給的?”
魯媽就笑了笑:“老爺心細。”
江水眠低頭看看自己的指甲,這也不是她自己染的,都快随着長指甲不剩下多少了。盧嵇連她指甲蓋上的顏色都看見了?
江水眠也不做多想,随手放在桌上。魯媽似乎知道她幾乎沒有行李,讓兩個丫鬟捧進來不少東西。
魯媽:“時間着急,東西準備的不好,雖是新的,料子還不行。明日早上,新買的就送來了。麻煩江小姐今日就湊活一回。”
江水眠看了一眼,一些睡衣,女士拖鞋看起來都是現買的。
她了然。
魯媽臨走之前,忽然猶猶豫豫的有幾分沉思,她到了門口轉過頭來,仔細一看,就見到了江水眠鼻翼那顆小痣。
魯媽恍惚了一下。
三年前,姓宋的武師帶着徒弟來天津過,他那小徒弟還在盧嵇身邊住過一段時間。頭發剪得像亂草一樣,穿着短打和棉襖,帶着舊氈帽,看起來像是個在碼頭上讨生活的小子,盧嵇卻還教他說英文,教他打網球……
盧嵇只叫喚那小子阿眠,魯媽記不太清長相了,只記得總是弄得髒兮兮的臉上,有一顆小紅痣。
不過姓宋的被人打斷了腿,那小子也住沒多久,就跟他師父就走了。
那小子當時還有些東西都留在舊宅子裏,搬家的時候,盧嵇特意說了要人搬過來不許動,不過他也沒再多提,放在哪裏了呢?
事實已經明了。魯媽回過頭來,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什麽也沒說,跟江水眠到了別,下樓去了。
江水眠沒有跑太遠,她就四處翻翻看看。
盧嵇這套在天津的院子規模并不小,聽說是清末民初的一個富商建的,他兩年前給買下來的。半邊是中式的院子,盧嵇住不慣,都空着,當客房或接待一些貴客吃飯喝茶用。她和盧嵇住的這半邊,是池塘樓臺邊的一組小洋樓。
一組洋樓中有好幾棟錯落,中間那棟大許多,車也可直接停到後門,每層可能四五個房間,盧嵇獨住。她是斜後方一座小樓,一層只有兩個房間,陽臺寬敞,一樓有回廊和主樓連着。
盧嵇平日午飯和手底下的小武、孫叔一起吃,讓最貼近的幾個心腹平起平坐吃飯、打牌,是不少大戶人家已示交情的習慣。
晚上他都一個人吃。
今日小圓桌對面多擺了一套餐具,該來的人遲遲不來。
盧嵇也不多說多問,就坐着看報,不緊不慢。
拿着報紙,字從眼前淌下去,盧嵇腦子裏想的全是——今天白天他實在太輕浮了啊!
雖然他在外也裝輕浮裝慣了,可是明明就跟江水眠差輩似的,忽然就提出說讓她進門當姨太太的事兒,也太荒唐了。
他當年還說過一定将她養大,送她出去讀書,花血本給她當嫁妝。這回得了,嫁妝錢真是省了,嫁到他自己家裏來了。
而且,江水眠還真就這麽同意了!她就是傻!
是不是別人跟她這麽說,她也會傻呵呵點頭?!
往後怎麽辦,真就天天低頭不見擡頭見,他到底又該怎麽做?
沒過多久,就聽見腳步聲沖進樓內,到了飯廳門外,才放慢了腳步。
輕巧的腳步聲拘束的走進來,魯媽站在隔門外笑:“江小姐來了。”
江水眠坐到對面,小廚房的人開始往裏端飯菜,盧嵇這才放下報紙。自家吃飯,也不會有人在旁邊站着看,魯媽在外間有小桌,她也去吃了,屋裏如平時一樣退的一幹二淨。
盧嵇想了好久,覺得自己應該裝出一點威嚴來,畢竟要跟她說些事情,如果她意識不到重要性,往外頭亂說就不好了。
他擡起眼打量江水眠的時候,她也捧着飯碗,眼睛越過碗沿偷偷摸摸的看她,四目相對,盧嵇心底一顫,江水眠眉毛一抖。她立刻收回目光,兩只白瓷似的手抱着碗,跟飯粒大眼瞪小眼。
盧嵇看見她十根手指上,相當潦草——可以說是氣死人的塗着那紅色的美指油。
指甲旁邊的皮膚上都有美指油,塗的凹凸不平,還有一些有沒幹之前被蹭掉的痕跡。
他心底亂起來。
盧嵇覺得自己讓人去買美指油的行為就挺可笑的。
美指油很不配她。江水眠是個粗枝大葉的性子,她又練武多年,是個小俠女,怎麽會塗這些玩意兒。
可看她用了,盧嵇又覺得她居然到了愛美的年紀。那個小丫頭也開始希望自己變漂亮了?是不是下一步就會喜歡漂亮衣裳,喜歡注意別人,考慮什麽時候嫁人了?
跟宋良閣的放養不一樣,他面上嬉皮笑臉的對她,實則懷抱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憂慮。盧嵇把這種心情自顧自比作“青春期女兒的父親”,以至于忘了白天談話後,江水眠馬上就算是嫁給他了。
這種落差,顯然兩個人都不能适應。
盧嵇心裏亂,放下飯碗,聲音重了一點。
江水眠立時像個受驚的兔子似的擡起頭來,端着飯碗不知道是不是她也該放下。這幾年,她對外裝天真的功夫早已爐火純青。
盧嵇也慣常是表面功夫了得,笑道:“別人不知道,還以為我虐待你呢。”
江水眠:“啊?”
盧嵇羅裏吧嗦的又嘴賤起來:“手上塗的這樣血淋淋,拔了指甲也沒有你慘烈。就算卸了美指油,也活像是我扶貧了,我都跟肅卿說了多少回,買點好衣服穿。別的你學得多不多我不知道,他這個河北果農的樸素審美,你可真是學了十成十。下次給你弄點粉毛線紮頭,再穿個綠油油的棉襖配個被面似的紅褲子,你是不是覺得自己跟仙子似的美了。”
江水眠:……你丫這些年就嘴欠見長。
她絞着手指,故意道:“老爺。這東西是用小刷子的啊,我不會弄。”
盧嵇噎了噎:“你叫什麽?”
盧嵇心道,盧先生三個字都差點把他憋死,再叫老爺,是要氣死他麽?!
江水眠憋笑,面上一本正經:“魯媽說了,我要管盧先生叫老爺。”
盧嵇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荒唐的笑了:“你怎麽不叫我大官人呢。叫爺不打緊,可我到底有多老。”他居然還在意起這個了。
江水眠委屈:“那我要叫什麽?”
盧嵇也不知道,他悶頭吃飯,故意考她似的:“自己想。”
江水眠:“叫盧先生不是太疏遠了麽。”
盧嵇:這倒也是。
江水眠:“別的我也不敢叫。”
盧嵇擡眼挑眉:“別的什麽?”
江水眠試探:“煥初……”
盧嵇:“……”其實這樣叫也挺好的,他心裏被這兩個字燙的熨帖極了。
卻笑嘻嘻:“江水眠,你膽子要上天了是吧。這還是進家門第一天,過幾天就要指着我的鼻子喊我姓盧的了?”
江水眠愁眉苦臉:“那、那怎麽叫才好。”
她面上那叫一個局促可憐,心道:姓盧的,真是給你臉了啊。
作者有話要說: *
江水眠十四歲的時候也來過天津一次,發生了很多事情,也就是那時候盧嵇發現自己很喜歡她的。
後面會再寫相關的回憶篇。
不過盧嵇也不是那種戀童傾向,他明顯覺得江水眠更能理解他,就算是喜歡她,也從來希望眠眠成為獨立且有知識的人~
也就因為這樣,咱們盧老爺一直猶猶豫豫,把不準自己到底該當個家長繼續等她長大,讓江水眠自由選擇,還是趁她沒有喜歡的人時就表露自己。
☆、指甲
盧嵇放下筷子,笑容下有點欠揍的得意:“我到了我爹這邊,算來年紀行五。叫五爺就是了。”
江水眠倒是以前聽別人叫過他“五爺”,原來是這個由頭。
江水眠想翻白眼,還是趕緊叫了一聲:“五爺。”
盧嵇忍不住勾唇,有意道:“嗯,小六。”
江水眠茫然:“為什麽我是小六?”
盧嵇看她,一副“你還不明白麽”的神情。
江水眠小心翼翼:“因為我上頭那五位姐姐?”
盧嵇不否認。心裏卻覺得,她來了真是太有意思了,連吃頓飯都比以前有趣多了。
江水眠:……再扯,再扯。我看你往下怎麽給我圓。
她正想扯到那“五位姐姐”的話題上時,盧嵇似乎看出來了,開口:“得了得了,手笨又怪刷子了。你就學武利索,其他什麽——我倒忘了,你吃東西也利索,扒蝦殼剝雞蛋,那種為了吃動手的事兒,天底下沒人比你更厲害了。你說你這指甲天天在我面前舞來舞去,就是樹杈子沾點紅漆,也比你好看。”
江水眠忍:這家夥又開始叨逼叨婆婆嘴了。就算他不怕女人,也沒哪個女的跟他過得下去吧。
盧嵇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江水眠其實心裏是很清楚的。
只是這些年,他留學歸來之後又北上,天天在人精裏混日子,怕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說話做事,便裝的愈發荒唐不靠譜了。
看着他現在的名聲,估計是蒙蔽了不少人。
江水眠心裏不爽,開始戳碗裏的米飯。
盧嵇不知道自己怎麽這麽愛挑她毛病:“戳什麽不好,戳飯做什麽。一會兒還吃不吃了?”
江水眠憋氣:“我、我吃飽了!”
盧嵇這才意識到自己沒忍住,又多話了。他自認為自己管住了這毛病,怎麽一遇見她,就忍不住跟在她後頭嘟嘟囔囔。
他自己也嫌棄自己,看江水眠根本沒吃多少,又笑起來想緩和話題:“才吃了多少,怪不得你長不高。”
江水眠:……你大爺的,要不是看你長得好,就把你頭摁缸裏涮涮。
她咬住人設不能崩,想想自己還要抱他大腿靠他人脈,半天才道:“我覺得做的不好吃,沒你做的好吃。”
事實證明,說話真是一門藝術。
盧嵇一怔,有點說不上來的高興,還想做出點嫌麻煩的表情,糾結了半天,點了點盤子,嘴角咧起來:“先吃,做一頓多麻煩,天天伺候着你吃喝,我是不是什麽也不用做了。”
江水眠老老實實坐下又吃飯。
盧嵇給她夾了塊魚肉:“吃完飯來書房,我跟你說話。”
江水眠有點惶恐。
盧嵇想笑:“說事兒而已,別那個表情。”
她咬着筷子點點頭。
然而到魯媽帶人把碗筷撤了,盧嵇道:“坐下,喝點茶。省的胃裏難受。”
江水眠:行啊,不到三十就開始信這些養生知識了。
她反正無所謂,坐在對面,忍住不亂看不亂晃腿,喝了點茶。魯媽拿着單子正進來,她并不靠近盧嵇,笑道:“倒是多說了閑話,也吃得多了些,若不是江小姐在,我還以為是今天燒飯廚藝變好了些。江小姐進了門,要做新衣裳的事情,給老爺過眼。”
魯媽也知道盧嵇平時不可能管這種事。但一是江小姐實在太特殊了,二是剛剛她也聽見盧嵇說江水眠不會穿衣服,特地拿了單子過來。
盧嵇翻了一眼單子,搖頭笑:“做什麽旗袍?她才多大,沒胸沒屁股的,穿了也是笑話。”
江水眠:……你再說我真要掀桌子了。
盧嵇:“嗯,做些洋裝吧。之前我看法租領事有些法國女孩穿低腰線的裙子,你去找外國的裁縫做吧。別弄那些顏色豔的,她還沒長大呢,撐不起來。”
魯媽:……一口一個沒長大,你到底是養閨女還是養姨太太。
盧嵇:“把她那些舊衣服都給我扔了,她穿的還不如廚房裏的幫工。套個圍裙都可以去院子裏刷碗摘菜了。她以後要什麽衣服,你不用理她,別人旗袍裏子她都覺得好看。只要是往她身上套的,我都要過眼,就這樣。”
魯媽不敢多說,心裏琢磨了半天準備下去了。
盧嵇:“還有,把卸美指油的東西拿來。”
魯媽回頭看了一眼江水眠的手指,恨不得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上——就是往手指頭上倒也真都不至于塗成這樣。
盧嵇帶她上樓進屋來。
盧嵇書房在二樓右手邊,兩間連通做了個巨大的書房,只是裏間的門沒有開,外間只有一張單人沙發,一張小桌,幾面書架。還有半邊牆挂滿了各式□□□□。
她瞥了一眼那些槍。之前就知道,盧嵇做了北京政府購買歐美各國兵械的中間人,在政府內也有領職,不過如今政局混亂,總統都成了去空無一人的辦公處上班的光杆司令,他常住天津也并不出奇。
這個活計聽起來簡單,好像會點英文,能跟洋人打交道的都能做。
但實際上,插手買賣的洋行衆多,各個國家雖然不直接參與,但一戰結束後的形勢決定了各國的外銷量和物價,再加上欺騙中國傾銷失敗槍械的國家衆多。有多難辦,有多重要,遠在江水眠想象之上。
綢緞燈罩的立燈亮着黃光,通向陽臺的木框玻璃門打開了,可以看見深藍色的池塘花園與遠處教堂和高樓的頂端。
這房間平時不進外人,只有一個單人沙發。盧嵇坐在了沙發上,江水眠便沒地坐。
盧嵇把小桌上的書拿開,讓她坐在小桌上,面對面跟他說話。桌子比較高,江水眠坐在上頭,兩腳離地。
盧嵇想了半天該怎麽開口,可事實如此,怎麽說,都脫離不了“慫”和“虛”兩個字。
除非,不說實話。
他雖然記得好像在江水眠面前提過那些事情,不過她那時候還很小,應該記不得了吧。
他努力收起嬉皮笑臉,嚴肅道:“你知道那五個人為什麽不住在府內麽?”
江水眠坐在桌子上,稍微比他高一點,兩條腿局促的并着,搖了搖頭。
盧嵇兩手交握,一臉高深莫測:“因為不聽話。”
江水眠配合的哆嗦了一下,滿臉惶恐。
盧嵇覺得自己這樣吓她真是太壞了。她肯定覺得他不如前些年親切。
不過,看她戰戰兢兢覺得有趣啊。
盧嵇往沙發上靠了靠,兩腿交疊:“問不該問的事情也就罷了,還不把這裏當家,知道點事兒就喜歡往外抖,自然不能留。”
江水眠看他:“那、那她們去哪兒了呢?”
盧嵇:“搬去別的地方住了。我總不至于小肚雞腸到連她們性命都不留。”
他覺得自己不該吓她太過,畢竟年紀還小,夜裏別做噩夢了。
他就跟講童話似的口吻講道:“不過那裏地方狹窄,也沒有人給做飯,并不能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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