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1)
江水眠也不知道是找回了壓箱底的良心, 松了牙, 卻不松口。她含着他耳廓的上沿,讨好後悔似的舔了舔。
這一舔不打緊,盧嵇整個人從床上彈起來,捂着耳朵,回頭又驚又狠道:“江水眠!瘋了麽你!別跟我說這又是跟哪個太太學的!你從哪兒搞來這些花招!”
江水眠坐在床上,聳聳肩:“咬疼了我給你舔一舔, 也沒什麽大不了嘛。我自己手不小心被砸腫了都這樣。你臉怎麽了。”
盧嵇整個人都變得要一蹦三尺高, 踱來踱去, 神神叨叨:“我、我怎麽了!我能怎麽了!”
江水眠是笑場了,憋不出噗嗤一聲, 咬着指尖道:“你臉好紅。”
盧嵇轉過頭去,看衣櫃旁邊的立鏡。
鏡子裏的他, 仿佛剛從鍋子裏撈出來,耳朵紅的發腫, 兩眼直直的,像是個十來歲的愣頭青。他的油嘴滑舌,他的風流倜傥都被涮掉在鍋子裏了,一下子現了型。
盧嵇在臉上薅了一把,無力道:“江水眠……你不能這樣。”
江水眠有點生氣:“你總說我不能這樣,不能那樣。我發現你越來越讓人讨厭了。”
盧嵇讓她說的很無措, 很苦惱。也不知道自己怎麽辦才好了。
因為他看着她一點點長大, 聽過太多她從小到大的事情。他明明心裏都快溢出來了, 卻仍不能把自己從教導者, 從長輩的位置□□。
她對他的親近與歡喜,是孩子氣的,不是女人對男人的。他借此占便宜,做出反應,任何包含着男人對女人意圖的動作,在他自己看來,都是通往混蛋人渣路上的基石。
盧嵇有時候也想,自己一咬牙,真就做一回人渣又怎麽樣。
可他還害怕,如果自己真的去親一親她,江水眠躲着露出厭惡的表情,或者是扭着尖聲喊叫。就算她很順從或者很好奇,對他有了回應,當江水眠漸漸的知道什麽是喜歡了,喜歡上別人了,也轉頭明白了他的下作……
當然,他這種心境,作天作地什麽也不怕的江水眠是不知道的。
江水眠直直的看着他:“是不是我不聽話,你也要把我送走了。送去你那個什麽小院子。你這樣,不如早與我說,我必定不在你家住,我去找我師弟!”
盧嵇氣了,瞪眼:“找你師弟?!”
他還沒跟她算賬,她就先浪起來了?!
江水眠伸出五指:“你都有五個姨太太,我就有個師弟,你昨天問東問西還不讓我找他!”
這話有理。
盧嵇噎了噎,兩手揉揉眼睛,嘆氣投降道:“姨太太那事兒。不是真的。”
江水眠驚恐:“難道你……你殺了她們麽?”
盧嵇:“……”她把他當什麽人!
盧嵇盡力想笑一笑,緩解緊張的氣氛:“我是說我沒有姨太太。那些都是騙外人的。”他倚着櫃子,挑眉道:“我只娶過你。”
江水眠沒想到他說真話了。
這不在她計劃內,江水眠呆了一下。
別管盧嵇說這話到底想表達什麽意思,這幾個字就格外中聽。
她捂住了嘴,盧嵇看見她露在外面的兩只眼睛眯起來,兜滿了笑意,他有點懷疑:“江水眠,你在笑?”
她放開手,面上繃出正經,岔開話題道:“你……你沒娶我。”
盧嵇聳肩,心裏緊張,嘴上漫不經心道:“那我們現在去辦結婚證?”
江水眠看不出他此言真假,轉頭道:“你騙人。你那些姨太太,大家都知道。”
盧嵇不再是剛剛又慌又躁的模樣了,恢複了他的笑容:“沒人見過的。我那些狐朋狗友,還有石園的人,只是聽說。大概我這張臉就不像好人,也沒幾個懷疑的。”
江水眠跪在床上,身子朝他探:“那你編這個幹什麽?”
盧嵇聳肩:“你知道,老玩意兒一直想讓我結婚。最好找個勢力強的人家聯姻。我不願改姓,不願去石園住,他還想控制我,只有這個法子了。”
江水眠刨根問底:“那你自己挑個人結婚不就好了麽?”
盧嵇堵了一下,道:“我嫌煩。”
江水眠瞧他:“那你就不嫌我煩了麽?”
盧嵇開玩笑:“你個小丫頭片子我還管不了你?”
江水眠摳着指甲上的紅漆:“你就是找我陪你騙人編謊話的。這樣老東西就不會逼你了。”
盧嵇聽她也罵老東西,笑起來。
盧嵇看她那模樣,總覺的不能說真心話。要說成自己有意而為,百般利誘,豈不是就像個街邊給孩子糖吃的猥瑣大爺。他卻好話說道:“我給你好吃好喝的,新衣服也有,想練武也有。要什麽都可以,你就陪我演演戲,還不成了麽?今日那樣坑我,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江水眠心裏不滿了:什麽叫陪你演演戲!
她怎麽就不能從他口中得到幾句真心話呢!
盧嵇覺得江水眠一下失去了熱情,但她仍然攏了攏頭發,回答道:“我沒坑你。現在太太們都知道你不跟我同房了,你才是坑我。你今天就要睡在這兒,客廳都不行。我反正不會走了。”
盧嵇不知道她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反應,他沒覺得自己說錯了哪裏。
但他覺出來了,江水眠說的同房,絕對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小心翼翼道:“我旁邊有人的話,是睡不着的。”
這話很扯淡,他立刻補充道:“你也知道,我遇見過那麽多次刺殺。”
江水眠抱着金條盒子起身:“好吧,那我走。”
盧嵇連忙攔住她:“別,你睡這兒吧。我去書房。別說你沒進過我屋裏,上過我的床了。”
江水眠坐在床上,顯得有點呆呆的,又喪氣似的倒了下去。
他心裏愈發覺得自己不經意間做錯了事情,要她有點不舒服了。他問了,江水眠也不回答,她把床罩扔到地下,盧嵇彎腰去撿的時候,她已經把自己卷進被子裏了。
被子裏傳來悶悶的聲音:“我知道你特別累,不是我趕你走的。我睡覺特別老實,也不打呼,也不踢腿。”
她還真以為他是睡覺淺啊。
要真是躺在她身邊,他能神經衰弱到連樓下魯媽打哈欠都能聽得見。
盧嵇看她鎖骨脖頸窩在他每日枕過的枕頭上,居然想明日仔細躺一躺,不知是否能感覺到她的溫度味道,還有留下的凹痕。
他走出去順便關燈,回頭聽見她哼哼唧唧埋進被子裏:“我想吃腌篤鮮、白肉鍋子還有梅幹菜燒肉……”
盧嵇:“好好好,給你做,吃成一個真的肥婆娘。”
江水眠以踢了一腳被子做回應。
盧嵇關上門,站在門外,心裏亂跳。
他覺得自己就應該甩掉鞋撲上床去,就摟着她,鑽進被子裏跟她大鬧一場,放寬了心就躺在旁邊。
但他又覺得自己現在做的也沒錯,他應該跟她從頭教起,教給她大概什麽是喜歡,什麽是親昵,教給她如何去親吻——
等等,他自己就是個半吊子水平,他能教誰啊!
只是江水眠對他态度還是這般親近的,盧嵇心底還是很有安慰的。只要慢慢開展養熟大業,一步步計劃好了,她還是能從現在的傻樣養到開竅的。
對,他不能急。可以慢慢來……
盧嵇都已經滿臉傻笑掰着指頭想着,要不要自己給江水眠開設幾堂開竅課程,他慢慢走回到書房,魯媽又送了新的濃茶來。雖然是哄小丫頭趕緊上床睡覺的時間,但對他來說還算早,再困乏還要把手頭上的事情處理完。他本來計劃把漢廠提交的幾個固定栓的樣式對比一下,看哪個好裝且耐用,孫叔拿着一封信,從樓底下走上來。
孫叔站在了書房外間,沒敢進來。盧嵇頭也沒擡:“是德方的消息?”
孫叔道:“是蘇州來的信。宋先生。”
盧嵇愣了愣,笑起來:“怎麽着,還怕我照顧不好阿眠麽?”
他伸手接過信,好多年前宋良閣還寫不了信,聽說他送江水眠讀書的時候,怕她被欺負過,搬着小板凳也坐在後排跟着上過塾,聽着課會寫的字也多了些。
這一張紙上雖然歪七扭八,但至少沒什麽錯別字了。
盧嵇看着想笑,嘴唇都勾起來了,往下看去,表情卻僵硬在臉上。
宋良閣問江水眠是不是去了天津。
宋良閣說江水眠告訴他去了上海讀書,準備去考金陵女子大學,還一直從上海寄信過來。
她以前上中學的時候也經常一個人在上海,他本沒有想太多,只是隔了一個多月沒見,只有通信,他也有點想她了,就去上海找。
去找了,才發現信上的中學裏,江水眠壓根沒有去入學。
他立刻想起來,江水眠幾次提出想去天津都被他拒絕。他一直不同意江水眠北上為他當年的事報仇。但江水眠只是面上妥協,心裏怕是從沒放下過。
她一直惦記着天津那一票人,以她的性子,絕不會死心。
宋良閣說如果江水眠真的去了天津,那他現在就從上海坐船去找她。
宋良閣寫的很粗略。
但有幾件事情也很明了了。
宋良閣壓根不知道她來找他。
而且算上送信種種的時間,江水眠最少在三個多月之前就離開了蘇州,那這段時間——她是在天津?
不、重點……重點都不是這個!
盧嵇呆了一下,翻箱倒櫃,滿頭冷汗,從抽屜裏翻出他不到一個月前收到的宋良閣的那封來信。
攤開對比。
一樣的幼稚字跡,他之前收到的那封寫的卻是……
過幾天江水眠就要到了。
到時候希望你一定收留她。
我宋良閣估計不會再來天津了,年歲也大了管不了她了。
世道不太平,阿眠又不讨厭你,你我又多年知己知根知底,如果你不覺得是困擾,能不能帶她回家,就讓她常住。雖然你名聲爛了點,但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我心裏也清楚,讓她過門也罷,總之選個讓我覺得能安心的方式。
而且,其實你也挺喜歡她的不是麽。
幾年前……你向我說過的提議,算是我同意了。
就是收到這封信後,盧嵇坐立不安了不知道多久,說不上是喜是慌,猶豫許久,才能下定決心,也才在和江水眠見面時,說出什麽“家裏缺個姨太太”之類的話。
好字不容易模仿,醜字還是很容易學的。
現在唯有的解釋。就是這封信,是江水眠寫的,搞個假地址,投來的。
盧嵇坐在凳子上,看着信裏的內容,背後都快汗濕了。
說什麽“讓她過門,帶她回家”的人,是江水眠?
而且,江水眠也知道他幾年前對宋良閣說出的那個提議?!
至今盧嵇還記得,他開口說:“我想等她長大,不論如何,我都很想娶她。當然,你這個做師父當爹的想一掌劈死我也無所謂,但我保準,能讓她一輩子都好好的。不過……她如果年紀大了些,心裏有屬意的人,或者讨厭我,這話就當我沒說過吧。”
宋良閣眯出了滿臉柔和笑意,一句輕柔的:“去你媽的。”
她是不是什麽都知道。
他以為自己是編織大網的人,是網上盤踞的蜘蛛,自我安慰,反正不打算吃她。
然而這會兒,老天爺告訴他,江水眠是他結網枝頭站了半天的狡猾小黃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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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3年的蘇州,入了秋。
觀前街的玄妙觀有了廟會,仿佛全蘇州的孩子都去了。
觀前街鋪了石頭路,大輪的洋車拉過去,在凹凸不平的石塊上嗒嗒嗒作響。陳青亭長長喚了一聲,颠成了一截一截,卻仍清亮好聽,他咯咯笑起來。車上四五個大小孩子都學他,叫喚聲此起彼伏,像是把一車鵝拉去了菜市。
拉車的漢子罵罵咧咧,畢竟要誰家摳到一個婆子帶四五個孩子,人疊人抱着坐擠一輛車,只給一份錢,也要氣不過。
陳青亭跳下車,今日老班主大發仁慈,疼愛小子們,給了兩塊大洋讓許媽帶他們出來玩。
有小戲場,有大辮子姑娘耍壇子,有穿着廉價西裝的男人變戲法,有比許媽還老的婆子唱大鼓。對于陳青亭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簡直是樂不思蜀。
人多,許媽像是三頭六臂,把幾個孩子抱在周圍往前擠。
一路上買了不少小玩意兒,陳青亭不知足,許媽送幾個孩子端着瓜子碟兒去聽戲的時候,他拽着許媽,非想吃蜜三刀。
許媽訓他:“小青子,你也不知道給你幾個哥哥弟弟留點錢!都給你買吃的去了,晚上還聽不聽大戲了!”
陳青亭扒着甜食攤子不肯走,那邊落坐在小戲臺的幾個孩子又鬧騰,許媽只能回頭去尋,沒注意着陳青亭。
陳青亭進戲班子之前,他爹就是個偷兒,他也有點不學好,蹲在攤子下頭,趁着攤主招呼別人,伸手拿了一塊兒,使勁塞進嘴裏。那蜜三刀實在大,塞得他嘴裏鼓鼓囊囊的,話也說不出,甜的要流口水。
他捂着嘴偷樂的時候,忽然感覺到一束目光。
一個比他還小的女孩兒站在攤前,斜眼望着他。
那小女孩兒白的驚人,一看就不像天天在外頭跑的,穿的一件刺繡縫邊的水紅短褂,褲子鞋子看面料都不像是小門小戶,狐貍似的眼睛似笑非笑,她望着他,作了個擦擦嘴角的手勢。
陳青亭連忙擦嘴角,竟然真的有點口水。
她看起來不像個小孩子,又淡定又高傲似的。
陳青亭這樣想着,忽然從天而降一只修長的大手,兜住她胳膊下,将她拎起來,夾在胳膊下頭。小丫頭變了臉色,十分不滿,一陣拳打腳踢:“宋良閣,你放開我!”
她轉過頭去,那個長的漂亮的驚人的小偷兒正呆愣愣的仰頭望着她,捂着嘴笑起她來。她剛剛還瞧不起人家,結果自己就跟個枕頭似的被宋良閣這樣夾着走!
做個小豆丁真是一點尊嚴都沒有。
宋良閣另一只手上拎滿了東西,道:“眠眠,讓你牽着我你又不肯。你別丢了。”
江水眠抓狂:……說了多少遍不要叫眠眠了!
從上海到蘇州這一路,宋良閣簡直無微不至到像個老媽子,一天問三十遍餓不餓渴不渴,恨不得她去路邊上個廁所,宋良閣都想拿繩子拴着她怕她被野地裏的狼吃了。煩的她後來懶得裝小孩兒,直呼他名字怼他,宋良閣也渾不在意。
陳青亭擡起頭來,只看見一個修長瘦削的男子,穿的衣服幹淨單薄,好像錢都花來給小丫頭買衣服了。臉色蒼白,眉眼溫順平和,說話聲音又輕又軟,一看就像個老好人。
江水眠就這樣被宋良閣毫無尊嚴的夾着,她放棄蹬腿,低頭問陳青亭:“哎,小屁孩兒。你爹媽呢,沒人管你啊。”
陳青亭穿的也是整潔板正,一看就是家裏人給照料的好。
陳青亭總算艱難的把那塊兒蜜三刀咽下去,剛要開口,宋良閣似乎不想讓江水眠跟這些不知道從哪兒來的混孩子說話,從攤子上拈了塊兒蜜三刀給她。送到嘴邊,江水眠縮着脖子別開頭:“我不愛吃這些東西,我開始換牙了。你愛吃就給自己買。”
宋良閣這才驚覺她到了換牙的年紀,抱着江水眠,當街就要掰她嘴看看掉了幾顆牙。江水眠氣的龇牙咧嘴咬他手指,宋良閣這才哄了哄她:“好好好,不看了不看了。”
江水眠:……這男人到底能不能帶孩子!
宋良閣手上沾了口水也沒在乎,他是真的愛吃甜食,讓店家稱了半斤蜜三刀。
許媽喊着“小青子”尋過來,拽起蹲在地上的陳青亭,擡頭望了一眼,驚愕:“紅……宋良閣?”
宋良閣抱着江水眠轉過身來,淡淡的眉毛蹙了一下:“許媽?”
許媽吓得臉色發白,倒退了半步,護着小青子:“你回來了——”
江水眠耳尖的聽見她低聲罵了一句:“天殺的……姓宋的……”
以宋良閣的耳聰目明不可能沒聽見。
江水眠好奇的看向宋良閣,他好像說自己以前在蘇州住過幾年。
宋良閣瞥了她一眼:“我回家罷了。”
許媽如見厲鬼,半天說不出話來,哆哆嗦嗦:“你、你要是讓別人知道你回來了,他們非——非砍了你的頭不可!”
宋良閣笑了笑:“能砍了我的人早死了。眠眠,跟人家打招呼。”
許媽看見江水眠,臉色僵了僵:“這誰?”
宋良閣微微擡下巴:“我閨女。”
許媽脫口而出:“你閨女不早就——”
她不敢再說了,逃也似的拉着小青子跑走。陳青亭問她,她只反反複複念叨什麽“惡鬼”“遭報應”之類的話,他轉過臉去,正看着宋良閣捧着那女孩兒要她騎在他肩上,那女孩兒笑了笑,手指勾着他頭發,低聲和他說話。
惡鬼會有這樣的面相?會養出這樣的閨女?
過了七八日,他就再見到江水眠了。
他腦子不好使,總背不住詞,今天已經不知道是多少次唱到一半忘了詞,再加上有人告狀說他小偷小摸,班主氣急,拿藤條打了他屁股。藤條還不如棍子,打了之後彈好幾下,更疼。但班主終究舍不得下狠手,輕輕幾下,不至于皮開肉綻,要淤青紫腫好幾天。
班主還是心疼,給他歇了幾天。許媽看屋裏悶熱,就支着一張藤床,把他搬到外頭來,屁股上抹了藥,褲子褪到膝蓋。老草藥黏黏糊糊的蓋在屁股上一層,他羞的厲害,不肯光着屁股趴在藤床上,只得在屁股上蓋了一塊兒他唱戲用的舊帕子。
他趴了沒一會兒,就聽見書上傳來幾聲嗤笑。
陳青亭艱難的仰頭,就看見院子裏的大松樹上坐着那個白淨丫頭。
松樹好爬,她斜着眼瞧他。
陳青亭又激動又有點害怕,道:“你在這裏做什麽!”
江水眠學了好一陣子蘇州話,懂了點,道:“你們唱戲咿咿呀呀真吵,影響我看書了,我過來瞧瞧。”
她從樹上慢悠悠下來,幾次因為腿短差點沒夠着落腳的樹枝。
她走近陳青亭,他想起來自己光着屁股,喊道:“你不許過來。”
江水眠一把掀開帕子,啧啧兩聲:“屁股跟兩個圓茄子似的。”
陳青亭疼的動不了,臉紅着:“你、你走開!”
江水眠這幾天無聊的快冒煙了,看他有趣,道:“你讨厭蟲子麽?”
陳青亭那時候還老實:“嗯。惡心又吓人。”
江水眠笑了。
等到江水眠把捉過來的第三只知了放在他臉上的時候,陳青亭已經嚎啕大哭了。哭的帶花腔,抓着藤床,屁股打顫,張嘴就變着花樣的罵起來:“你走開!你拿開——你這麽壞!以後鞋裏趴老鼠,湯裏下蜣螂!”
她有些尴尬:“哭什麽?唉,我也真無聊,在這兒欺負小孩兒有什麽意思。”
她扔掉陳青亭臉邊的死知了,就要順着松樹爬回去。
陳青亭眼淚巴巴:“你別走啊。”
江水眠回頭:“你丫還挺欠的啊。被欺負上瘾了是吧。”
陳青亭:“我在這兒趴着快無聊死了。你跟我說說話啊。你住哪裏呀?怎麽過來的呀?”
江水眠坐在樹上,打發時間道:“隔壁。旁邊的大院。這大松樹有幾根枝子靠着我們那兒。你叫小青子?”
陳青亭一本正經:“我叫陳青亭,青山的青,滄浪亭的亭。”
江水眠一愣。她以為唱戲的孩子都是苦孩子,也就有些“小紅子”“小綠子”的名兒。
陳青亭:“我跟班主姓。他給我起的名。你別走。我唱戲給你聽。”
他生怕江水眠走了沒人跟他玩,說罷,自顧自的撅着屁股趴在藤床上唱。
江水眠不懂戲,也一向不太能欣賞,卻天然覺得好聽。他一場戲,臉上神色都變得煥發,只是忽然卡殼,他頓了頓,又大哭起來。
陳青亭:“嗚啊啊啊我好笨我為什麽還記不清詞!”
哭的撕心裂肺,一樹的知了吓得沒了聲。
江水眠:……莫不真是個傻子。
陳青亭還在嚎:“嗚嗚嗚你、你看起來好聰明的,你能不能幫幫我。”
江水眠覺得自己慢吞吞從樹上下來,撓了撓腦袋:“……你用白話說一遍,我先記住,等你忘詞了我提醒你。”
待到夜裏,老班主心裏不忍到屋裏來瞧他的時候,許媽正在給他換藥。換藥有點疼,他淚汪汪的咬着荞麥殼枕頭,老班主說老也就不到四十,白淨無須,丹鳳眼,個子不高,看起來傲氣的很,以前也是唱了好多年。
陳班主平日跟個仙兒似的深居簡出,滿屋的孩子,他對陳青亭最上心,引來戲班不少同齡孩子的妒忌。他道:“你笨也沒事兒。你第二次跑去廚房裏偷雞摸狗,才是我要打你的原因。再一再二不再三,下一次我再看你偷拿一點兒東西,就是一個雞蛋,一個包子,我都将你直接扭送到官府去。他們到時候夾斷你的手指,把你掉在樹上打,你也莫要喊我名字!”
陳青亭最怕陳班主嘴裏的“官府”,卻不知早就沒了大清的官家,吓得臉都白了:“我、我不敢了……可是,我也不笨!”
陳班主站在陳青亭床頭,聽見他磕磕絆絆的把詞都背下來了,臉上裝出來的怒意也散了:“看來你好好學了。”
許媽笑道:“我們小青子一點都不笨,只要肯花功夫就能學會對不對。”
陳青亭松口放過枕頭,哼唧道:“其實是阿眠教的。”
許媽笑:“哪個阿眠?”
陳青亭回頭:“就是那個‘惡鬼’家的阿眠,她人可好了。”
許媽變了臉色:“不許再提。”
陳班主氣笑了:“哪個惡鬼?胡說什麽?”
陳青亭告狀:“他們就住我們隔壁。許媽老糊塗,見了人家就吓得不行,非跟我們說那個男的是惡鬼!”
許媽掐了他大腿一把,臉色變了:“不許再說!”她又和緩了臉色:“……班主不知道,早幾年住在這片兒的老蘇州人有知道的。有個宋良閣,以前住在這兒,後來被惡鬼附身了。鬧饑荒的時候,她媳婦先病死了,他就剩個閨女——”
陳班主聽是光緒三十三年的那場荒災,竟挑了挑眉毛,坐在床上,摸着陳青亭的腦袋,道:“然後?”
陳青亭昂頭。他知道自己是那一年到陳班主身邊來的。
許媽不想說,但班主問又不能不說:“唉……他在蘇州都是有錢人家,可他吸大煙敗了不少,家底不如以前,就斷了糧……他去找蘇州為數不多還有糧的幾家大財主借糧,去借糧的佃戶不少,大家當然都沒借到。後來他閨女餓的皮包骨頭還發了燒,他就去搶了。那財主為了防那些佃戶來搶,雇了不少護院,誰敢闖進來就直接打死。他就一路殺進去殺出來——”
陳青亭合不上嘴。
陳班主蹙着眉頭:“那幾年确實難過。”
許媽:“他至于麽。人家財主不肯借給他,他就差點殺了人家半家,跟血洗似的。他搶出來之後,回家給他閨女做飯,聽說他上海還認識大夫,打算帶小閨女去治病療養。他一個男人死了媳婦後照顧不好孩子,就覺得花生核桃、白面餅子都是好的,給閨女喂了,孩子餓慘了,也沒數,吃完了之後又喝水……活活撐死了。”
陳班主也驚愕了。
許媽疊了被子道:“他就瘋了,魔怔的話都不會說了。那家財主恨不過,帶人來捉他,好巧不巧,趕上他瘋了——那一天他住的那條街就跟下了血雨似的。就算是學武,也不可能殺得了那麽多人,不是惡鬼是什麽!當時有人也叫他紅鬼,他殺了人一身血,居然還記得洗衣服,洗的時候,半條山塘河都是紅的!”
陳青亭覺得這故事比進官府還吓人,他不肯信:“那我們之前還見着,他好得很!哪裏像瘋了!”
許媽瞪他:“還不像瘋了?不知道從誰家搶的閨女,回來抱着養呢!鬼心裏有怨,幹得出這種事兒的!看你像小丫頭,也把你掠去養了!”
陳班主信佛,卻是不太信牛鬼蛇神。他道:“那你說他回來了?他之前怎麽走的?”
許媽回憶道:“他殺了人,怕官府抓,就跑山上去了,衣服破也不洗澡,就抓蛇啊鳥啊吃。還練他那些武功。後來,過了半年多吧,有個年輕軍官過來找他。開着大車,帶好多兵,梳洋人分頭,長得就像個洋人!大家都不肯說,後來那軍官要開槍殺人了,才有人說紅鬼在山上。他上山去尋,沒幾天就背着紅鬼下山,把他接走了。宋良閣坐大車走的時候,好幾個大膽的都跟着跑去瞧呢!”
陳班主比陳青亭還像個孩子,好似松了口氣似的,一顆心都為這故事裏的‘紅鬼’拔着:“人家說不定治好了癔症,你也別亂說。”
許媽神神秘秘:“陳班主,宋良閣回來這事兒,好多人都知道。我們可不會容他,您別摻和這事兒,過幾天——過幾天您就知道了。”
過幾天,陳青亭也知道了。
他迷迷糊糊剛睡下的時候,聽見幾個同門師兄弟推他,提着油燈拽他起來,說要去看“捉鬼”。屋裏昏暗,只有幾盞油燈亮着,照亮幾個孩子緊張興奮的臉,他趿着鞋子出去,揉揉眼睛,忽然想起來:是去抓阿眠的爹爹呀!
難道是因為他說了她爹爹住隔壁,許媽才知道去哪兒捉鬼的?
是他告了密!
陳青亭臉色都變了,一幫孩子從後街湧出去,正街上浩浩蕩蕩集結了幾十號人,拿着火把,燒的路上跟夏天似的。幾個人端着個竹子做的簡陋轎子走在前頭,轎子上兩個短杆挂着彩碎布,裏頭坐着個黃衣服白胡子的老道士。
轎子亂搖,老道士閉眼不說話。
鐮刀、砍柴刀和斧頭在火把下熠熠生輝,像傩戲一樣的場面,卻少了敲鑼打鼓和大家的歡笑,衆人如臨大敵。說是不許孩子們跟來,但想看捉鬼的孩子們不在少數,繞着隊伍跑着,不敢大聲笑,在彼此臉邊竊竊私語。
繞過一條街,就到了“惡鬼”的家門。
陳青亭已經要哭出來了。是他害了阿眠。他的腦袋裏全然忘了好多人都知道“惡鬼”的家在哪兒。
門打開着,長了青苔的白門洞,裏頭一個影壁,被雨淋得水光油亮的影壁石雕映着火把的紅光,看得出這是座大院。
大人不敢進,先把老道士放在了門口。
那老道手裏一把青銅鏽劍,直指天上,嘴裏念念有詞,兩肩發抖,忽然對着那年年有餘的石雕影壁大喝一聲:“孽障!你還敢作亂人間!”
這老道除了蘇北口音有點重,其他還是很像那麽回事兒。
他舞着劍進了門,其餘人才敢擠進門裏去。陳青亭是孩子裏最拼命地,撥開無數他眼前的屁股也擠了進去。
院子寬敞,高堂木柱,異常幹淨規整。江水眠正和宋良閣坐在院子裏的馬紮上,面對面吃着西瓜。她穿着一件半袖的棉麻褂子,腳上是拖鞋,宋良閣一邊吃一邊給她打着扇子,二人之間放了個吐籽的小銅盆。
陳青亭吓得就要喊她名字,江水眠卻轉過臉來,不太吃驚的掃了一圈,踢了一腳盆子提醒宋良閣:“人來啦。”
宋良閣還在吐籽,沒擡頭,那道士先哎呀呀叫了一聲:“你這厲鬼,還想拿陰氣撲殺我不成!我乃金丹南宗第九十八代弟子——”
江水眠眉眼彎彎,噗嗤笑了。
她笑的聲音不小,後頭幾排的許媽點着腳尖看見她,打了個哆嗦,高聲道:“他抱了個鬼娃娃回來!”
江水眠瞪眼:“鬼你大爺的——”
剛說出來,就讓宋良閣伸手敲了一下腦袋。
她吐了吐舌頭,繼續吃西瓜。
宋良閣穿着草鞋,轉身進了屋。衆人看他不出來,以為他進去躲了,那老道率先大膽走上前來兩步,黃袍一甩,手中劍尖對準江水眠,另一手拿着鈴铛搖晃不止,一邊繞圈一邊靠近她。
江水眠這幾天閑的蛋疼,白看一場耍猴還挺高興的。她越笑,周圍人越怕,江水眠道:“你這老道到底收了多少錢,才肯來這樣找事兒?”
她哪裏知道,衆人找來這老道,只跟他說是厲鬼,沒說這厲鬼會武功。
宋良閣拿上樸刀奔出屋的時候,正看見那道士把刻滿了咒符的劍往江水眠頭上點去。他怒上眉梢,喝了一聲,反手握住刀柄擦過江水眠頭頂,打在那老道胸口上!
老道手中沒開刃的寶劍脫手,宋良閣淩空接住,腳勾住江水眠的馬紮,将她連人帶凳往後拖了一段,站在她前頭。
江水眠瞧了他背影一眼。心裏雖然有點煩他的婆媽,也不肯管這個跟她差不多年紀的男人叫爹,但她知道宋良閣不論怎樣都會護着她。跟他從上海離開的這段日子,也是她來到這時代後最安心的日子。
她伸手把放西瓜的盆子拖過來,老實吃瓜。
那老道若不是有幾個人接着,差點躺倒在地上。他在幾人臂彎裏嘔出肺一樣的咳嗽,兩個胳膊亂哆嗦,進懷裏去掏黃符,手拿不穩,撒了一地。
衆人看見捉鬼的劍都握在了鬼手裏,也有幾分後怕——
難道是這老道水平不行?
但有一半人,心裏自然清清楚楚,哪有什麽紅鬼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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