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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嵇被她這話也不知是吓得還是刺激的, 心髒都快停了,慌得差點把指甲油撒了:“你、你這話怎麽說的!我跟你講, 我這個人——清清白白的!再說了你又不是真傻,你當時不也同意了, 還有, 要不是你那封信!”

江水眠笑起來, 攔着就要站起來對天發誓的盧嵇, 道:“可以了可以了,咱倆是半斤八兩,仔細争論起來都不是好東西。我自己幹過的事兒可不虧心, 你倒是虧心多了。”

盧嵇:我當然虧心!我這是老牛吃嫩草啊!雖然這嫩草芯子裏頭都是黑的!

江水眠笑:“你到底還聽不聽。”

盧嵇還想說幾句公道話, 又想着他們倆都是是非裏的兩個人,誰也說不出來所謂的公道, 想了想又閉嘴了。他越想越氣, 覺得自己真是沒人權,背這麽大一個鍋,還不是真的把她當姨太太,更沒有真的吃到口。而且他還要伺候某位跟女王似的半大丫頭。盧嵇抓過江水眠另一只手, 沒好氣道:“你講你的就是了。”

江水眠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 腦袋靠着他膝蓋, 道:“其實原因很簡單, 我替宋良閣踢館,但武館都是栾老選好的,基本都是他的對家。栾老與我說北京那是皇城根下, 大家都和氣,但到了天津這就是争活路搶地盤,手下留情別人便不畏懼你。我也就順應他的意思手黑了點,每次去踢館都不給人留情面。再加上我那時候沒怎麽學拳,只會兵器,當然也傷過不少人。因此我這個小有本事的徒弟,讓宋良閣一下也在天津成名了。”

江水眠不怎麽願意說自己真名,只叫自己阿眠,為了宋良閣立足,報的多是他的名號。宋良閣沒怎麽出手,但是憑着瘦小年幼的江水眠,已經在天津揚名,不少人想登門拜師,中華武士會裏除了栾老以外,最響當當的就是宋良閣了。

她簡直快成了指哪兒打哪兒的殺手,隔一段時間栾老會給她一個武館的名字,若只是打壓,便跟人家武館的徒弟比贏了就退;但若是栾老覺得看不慣對方做派,抑或有其他的理由,她就可能要去摔杆挑戰人家的師父。

她那時候也是藝高人膽大,實戰經驗比不過,油滑也比不過,好幾次差點輸給人家帶武行的師父。可那些來天津開武館的都是想着賺錢,是做生意,哪裏有她的那份不要命,硬生生就是因為她的敢拼,逆轉了局勢。

當然也有不服的來找宋良閣比劃,他本就生的一副溫和老實的樣子,不愛說話懶得多動手,能找理由的話就說自己生病發燒,真撞上了不得不動手,他往往就是幾招退了對方,更顯得高深莫測了。

贏了武館的師父,這武館大多也沒臉在天津開下去了,1919年正是在天津開武館最賺錢,社會上普通民衆最關心武林,但也明争暗鬥最兇的時候。時常有哪些開了沒兩三個月的武館被打輸了之後,灰溜溜的坐火車南下,銷聲匿跡。舊址上換了個牌子,就開了家新館。

一日江水眠去踢館的時候,沒想到栾老的一位徒孫竟然跟那家武館的徒弟玩的關系不錯,也正在場。聽見是江水眠來了,也是對自己有自信,外加看不慣外來的宋良閣幾個月就在天津風頭無兩,非要跟江水眠比劃比劃。

江水眠并不知道對方是栾老的徒孫,是自家人。她只是不介意買一送一,但可惜交手出了點差錯。對方也就二十上下,是練八卦刀出身的,在玩刀上确實是年輕一輩的強手,而八卦刀又是以手黑聞名。兩個手黑的玩兵器的遇上了,江水眠任務在身不能退,對方心氣高又偏激不願意退。

江水眠略勝幾籌,被他逼得煩了,想和平解決都不行,只得一咬牙,發了狠,幾刀斜劈過去,給那小子肚皮上來了一刀,胳膊上來了一刀。

肚子上只是傷了皮肉,胳膊上狠一點,劈到了點骨頭,但也沒廢。

對方受了傷,急了眼,破口大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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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眠聽他技不如人,字裏行間還都是嘲笑她瘦小、娘炮之類的,更為惱怒,冷笑道:“給你留條狗命還得意起來了,只要我動動手指,拿刀尖往裏探個三分,保準你脾胃肝腸淌一地!”

說罷,她撂下刀便揚長而去。

年輕一輩的武人,就是要給師父擋刀擋槍,替師父出面打人也挨打的,受了這種傷只要及時去醫院,也沒什麽大事兒。卻不料這小子竟覺得去醫院太不像男人,也不願承認自己受了這麽重的傷,找了老巷子裏的赤腳大夫,給他糊了一層說不定加了黃豆粉白面粉的金瘡藥,又拿刀燙熱了之後烤了一下傷口止血……

第二天這小子找他師父告狀,他師父程安永還在跟栾老商議,到了當天晚上他就臉色慘白,滿頭虛汗說自己站不住了。送到醫院沒迎來天亮,就宣布人不行了。

本來大概是宋良閣上門賠禮道歉的事兒,一下子就鬧大了。

程永安是栾老手下最年長的徒弟,跟栾老也最久。

程永安老婆早死膝下無子,最重視的,也就是這個徒弟。當兒子一樣溺愛,一身刀法悉數傳給他,生生把一個貧農孤兒,養成了一身臭脾氣的纨绔大少爺。

那小子被不知道摻了什麽的藥粉弄死了,程永安也怒着去派人找過那赤腳郎中,只是那郎中跟打鳥似的一個月換三個地方,到處游逛,早搬走了。他只能遷怒在江水眠身上。

再加上宋良閣跟栾老的時間最早,年紀比程永安輕,可程永安還不得不叫他一聲師兄。

程永安跟在栾老身邊最久,從最早栾老在清末戰亂後于京津落腳,到這一年南北會談他随着南下,可謂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人。可宋良閣在天津的名聲地位輕而易舉的超過了他,甚至有不少人覺得相比于栾老的油滑得體,宋良閣才像個真正的沉默且不出世的武人,想要推介宋良閣做中華武士會的副會長。

這一下子因為一個徒弟傻逼兮兮毫無意義的死亡,更牽扯到程永安和宋良閣之間的問題了。程永安的提議,就是交出江水眠。

他倒是也沒打算弄死江水眠,但是最起碼要教訓一番外加将她趕出天津去,狠狠挫傷宋良閣的臉面。

栾老試圖勸架,但程永安對栾老心裏已經有了怨怒——

就像栾老說過的那樣,師徒像是一對永遠不能把事情解釋清楚的夫妻,因為有共生又提防的關系,任何的解釋也難以聽進去。程永安反而更加被激怒。

再加上江水眠弄死人的事情傳開,一些本來就害怕她來踢館或者被她踢館過的武行更是群情激奮站在了程永安這一邊。一個是要支持程永安教訓江水眠,二是反對現在幾乎每天都在發生的踢館行為。

當年被沒資源沒地位的武人提出的這一條踢館成名的活路,又在他們的惶恐之中被釘上了十字架。

栾老作保說要宋良閣自罰江水眠也沒用了。讓江水眠出頭這事兒完全都是栾老自己計劃的,他自己捅大的簍子,宋良閣和江水眠才懶得管。真要是鬧大了,她就跟老宋一起回蘇州就是,也不在這烏煙瘴氣的地方混了!

栾老也有自己的辦法。準确說是非常有用也非常常用的辦法。

拖。

等。

等到群情激奮熄滅,等到事情不了了之。反正宋良閣也在天津揚名立足了,反正他在天津也掌握大片的勢力,除了程永安這個忽然發起瘋來的刺頭,一切都跟他預想的沒什麽差別。

另一邊江水眠也不太管外頭,等過幾個月頭發養長了,她燙個卷去中學裏上課,誰知道她是阿眠啊。這會子她不用去上班踢館了,幹脆出去溜達。她正結識了當時幫她運子彈箱的龐老二,用着可以毫無顧忌的少年打扮,在下九流走動的開心,一是有點本事,二是有點名氣,認識了天津不少書畫行的、戲班子的、碼頭開小船的等等。

她倒是也開始喜歡天津了。

武人本來就屬于那些艱難生存的老百姓之中,一場武術強身救國運動把武行拔起來了,那些曾經在老京津人口裏說的那些武人的精神,在如今的武行有點聞不到了,本味卻還都留在了那些仍然底層的行當裏。

走街串巷倒是開心,就是一點……不夠安全。

或許說,江水眠、栾老和宋良閣都沒有想到過程永安可能會私底下下黑手。

到江水眠坐黃包車回來的路上,車被堵在沒有路燈的馬路中央,月光之下,她下了車,讓一群拿刀的武人圍着,才忍不住嘆氣:“遇見群毆,這已經是第二回了。”

上一回,她讓幾個肥白的臭小子打的差點昏死過去,毫無抗争之力。這回遇上七八個持刀槍的彪形大漢,她毫無勝算,卻有了反抗之力。就像是宋良閣教給她的武功之前說的話,以後再遇上這些不平之事,再被比自己強且多的人圍困,一是要自保,二則是,好歹也要取幾條人命下來。

江水眠見過盧嵇開槍殺人,見過宋良閣揮刀,但她還從來沒殺過人。每次去比武的時候,刮破人家皮肉做個樣子,她看着沒怎麽開刃的刀尖上沾一點血,都在平靜外表下有幾分心驚肉跳。

她有一身從殺人演化成競技的本事,在幾次刀尖差點挑開的脖子時,這門好手藝顯現出了野獸似的本能。

她不得不說,那些武人打的很醜。當他們不練套路,專注殺人的時候,和天津黑道上掏出小匕首的混混沒有什麽兩樣。腳步亂了,眼神散了,面上表情控制不住,用起來吶喊着,口水都能噴出來。他們也可能沒殺過人,做事做的如此狼狽。

她也沒有平日裏比武時候的傲氣風光,左閃右躲,為了活命,在地上滾過去也無所謂,沒有任何一個動作招式是讓她滿意的。可就算這樣,她也比他們強上太多了。

這些在武館長大的武行人,大多跟同水平的徒弟練武,一日師父未必能給他們提點上一回,一個月未必能跟師父實練一回。而江水眠每日的飯後,早晨,陽光不刺眼的午後,她都有南北最頂尖的武師、實戰最可靠的師父陪練,一練就是數年。

她見刀來刀往見的多了,雖然只有這一次,是對手想治她于死地。

江水眠覺得自己是不算辜負了宋良閣這些年掏心掏肺的教導,她留下了他們的性命,一條沒少,就只是自保這件事,她沒能做好。

江水眠覺得自己應該沒有被紮到要命的器官,只是血流的很多,她一身的汗像是把人體內能擠出的水分都擠了出來,再也動彈不得,血混着汗從袖口褲腿裏流下去,她扶着黃包車的車架想站穩,兩條腿卻發軟,跌坐在地,艱難的吐着氣倚着車輪子坐着。

黃包車師傅被滅了口,讓人連捅三刀,橫死在幾步遠的地方,臉朝下趴在一灘黑血裏,月光盈盈,照在地面大大小小的幾處血泊上,竟映出幾分藍白的月光,像是黑夜雨後的水窪。

她坐了一會兒,喘了一會兒,并沒有人往這邊來走。

江水眠頭暈眼花,卻并不覺得自己真的會死在這條街上。她剛剛打的這麽狼狽又這麽精彩,該求幾句宋良閣的誇獎。

而且,她也算是體會了一把被活人逼成紅鬼的事兒,這份心境,也該倚在宋良閣臂彎裏,一遍裝疼裝病喝着粥,一邊跟他細細的說道。

江水眠瞧了一眼黃包車的車架頂上挂着的煤油燈,她心知在這兒等着那要有幾萬分的幸運,才能在失血過多之前遇見人。她艱難的撐起身子來,踩着黃包車車架上挂的踩腳凳,把煤油燈摘下來。車把手上兜了個裁剪過的肥料袋子,她伸手摸了摸,裏頭果然有一瓶備用的煤油。

她把煤油倒在車墊車棚上,然後将那玻璃燈罩的煤油燈,用力砸碎在車身上。

一瞬間,一點火光遇見煤油,猛烈的燃燒了起來,帶着刺鼻的氣味和濃煙,轉瞬間火舌竄的比人高,舔遍了車身。

老城區少有點燈,有光本就顯眼,再加上天氣幹燥,小心火燭防止火災,也都是各家心裏清楚的。聞見煙味,遠遠看見火光,不少人從街巷裏跑了出來,靠近那劇烈燃燒的黃包車想要一探究竟。不知是誰先發現了外圍的屍體,緊接着就有人看見坐在火光邊的江水眠。

她失血到兩只手冰涼,兩只手伸向火光取暖,轉頭看見街巷裏走出來圍觀的人,像是山林裏烤火的獵人,身邊擺着今日的獵物,聲音輕的發飄,淡定道:“誰能送我去英租的倫敦會施醫院。到了那裏,必有重謝。”

三天之後,程永安和徒弟們在自家院子裏,為天津博物館開幕的展覽大會做準備,這次栾老出了不少力氣,四處逢源也求資源,不但有天津當地政要協助,更天南海北聯系了三百餘位武術家來津。程永安原先在天津也是數得上的人物,他手底下的徒弟自然要有表演和比武,他正在訓練手底下徒弟,宋良閣沖進來。

沒有多的話,就是要跟程永安比一場。

程永安心裏并不太吃驚,他派人把七八具屍體拖回來,心裏就知道有這麽一天了。他就提出了一點,當日就可以比,只是要立下生死狀。

其實生死狀這種東西,在天津的武林,更像是個噱頭。說白了就是不少民衆都覺得看武林宗師表演比劃沒什麽意思,可萬一要真有什麽世仇,要來一場拼上命的比試,再立個生死狀,那天津報紙三天以內的頭條都是這件事。

立下生死狀後,真的出人命的只是極少數。大多都是受了傷能判輸贏了就停手,只是輸了的人再也沒臉在道上混了。

宋良閣在這份熱乎的生死狀上歪歪扭扭的寫上了自己的名字。程永安的徒弟正在騰地方,程永安住的地方比較像南方的庭院,平整的院子四周都是兩層的小樓,木造的廊柱。

幾個程永安的大徒弟遠遠的站在主屋裏,姿态靜默的望着。

宋良閣拿了把細長的苗刀,站在場中,對程永安輕聲道:“對我而言,生死狀的意思就是,我們中只有一個人能活着走出這座院子。”

作者有話要說: 又是一小段回到過去,下一章中段估計就結束。下一章也寫不到老宋斷腿。

老宋下一章會很帥。最近很忙,估計寫不動燒腦情節了,這個劇情過去之後,就估計都是無腦的感情戲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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