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夏恒笑起來:“他們沒帶煙?我可記着我那些手下不論在哪兒都是杆子一橫, 躺那兒就吸。”

栾老:“我不吸大煙。裏頭味道熏人,你有萬牌煙麽,給我一根。”

江水眠縮在倉庫門外的角落裏,聽着火柴擦亮的聲音,栾老深深吸了口,夾着煙半晌道:“這個地方是你的?”

夏恒:“自然不是, 不過跟這附近的一些倉庫跟閻帥有點關系, 我有時候過來幫他辦點事兒, 這會兒就借用一下。”

栾老伸手摸了一下鐵門:“好啊, 夠偏遠。你要殺我,割了脖子在這地方往海裏一推,誰也不知道了。”

夏恒穿着一身帶馬甲的淺灰色西裝, 夾着煙噗嗤一笑:“師父,你這話說的。你說要來見宋良閣, 我就叫人帶你過來見他, 怎麽就成我要殺你了。我殺誰也不可能殺您, 對不對。

栾老使勁兒抽煙, 不肯看他,一口煙吐出來整張臉都埋在白霧裏。

夏恒微微收了笑:“我只是希望師父放心把中華武士會交到我手裏。您勞苦這麽多年,四處逢源, 不就是想給中華武士會找一個靠山麽。徒弟不才,給您找到一個可靠的。中國大大小小軍閥無數,但沒有哪一位像閻帥這樣尊敬武師,喜歡武行了。”

栾老:“是啊, 就是有點遠,遠在山西。難道你想讓武館都搬去山西?”

夏恒笑:“那倒不用。天津很好。閻帥常年窩在山西,十幾年不離開,但外頭總要設一些地方組織夠他來活動。天津是華北甚至中國的中心,幾位總統的家都設在天津,多少公使和租界都在天津。這兒是風水寶地。”

江水眠只關心宋良閣在哪裏。她看着栾老如今和夏恒說話,而夏恒背後只有一個開車的保镖,還有那個看起來武藝一般的李颠。如果她現在沖出去,劫持了夏恒,讓他放了宋良閣,栾老肯定會幫她一把吧。

她心裏默默計算着,她本事在夏恒之上,不過夏恒也不是會被她輕易制住的。而他帶的那個保镖身上會不會有槍?那個李颠到底是個水平?

江水眠正猶豫着,聽見栾老又提起宋良閣的名字。

栾老:“那你就是來知會我一聲?那我知道了是不是就可以帶着宋良閣走了?武行中與我為敵的都讓我和宋良閣擠壓的差不多了,而在我這一方的,都覺得你的提議是我的意思,又能給天津武行帶來機遇,九成都已經同意并且站在你這邊了。”

夏恒瞞了栾老不知道多久,這會兒卻道:“是我一直沒能找到機會跟你清楚,只要我說了,您也一定能明白。中華武士會的主館會遷到天津最好的地角,所有人手底下的徒弟都可以進軍中當官,閻帥喜歡武人,一定會給他們優待。諸位師父自然也會被請到山西去做一段時間的軍隊教習。之後華北再有什麽跟武行有關的活動,您也不用那樣費盡心思去争取了,毫無疑問都會是屬于天津武行的。天津的武行會成為武林的聖地。”

栾老半晌低聲道:“如果我拒絕呢?你知道我一直四處逢源,是因為我不想跟任何一方保持從屬關系,我只是想讓武行獨立出來。武人從最早就講求一個獨立。我并不想好不容易複興的武行做他人的一條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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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恒只是咧嘴一笑:“會發生什麽事情您也知道的。再說了,武人講求的可不是獨立,要是習武能發家致富,誰還管獨立不獨立呢。何必呢,您還會是會長,大家都會得到比之前招徒弟開班更穩定的工作。我只是想求個副會長當着玩玩。”

栾老:“只是這樣?我退休享受天倫之樂就好了?”

夏恒大笑:“那當然。您當我是什麽,我只是個絞盡腦汁想護着天津武林的徒弟。我知道您憂心這麽多年放不下,如今您年事也高,終于可以放下了。您還會在這兒的,看着天津武林之後的昌榮。”

栾老顯然對自己徒弟說話的天花亂墜心知肚明,什麽也沒說:“好。我沒有拒絕的餘地,我也……無所謂拒絕不拒絕。我每年最起碼要拿到八百大洋,只要有這一條就夠了。”

夏恒笑起來,走上去幾步擁抱了一下栾老,栾老都沒有擡起手來,只是将煙仍在地上,鞋底撚了撚。

夏恒松開懷抱,笑着對栾老身後倉庫門內道:“你們幹什麽,我們都聊了半天,你們還在這兒端着槍,懂不懂一點禮節!快點收起來!”

江水眠聽見四五個人收槍的聲音,那幾個人就站在門裏,站在她沒看見的角度拿槍指着栾老。她驚出了一身冷汗。

她剛剛要是莽撞的沖出去,豈不就是被直接打成篩子了!

江水眠把自己更往角落裏縮了縮,她輕輕打開箱子,在黑暗之中摸索着,或許是她心裏太着急,她手指被箱子裏的刀刃劃破,也沒有在意,手指将刀面翻過去,她摸到了藏在最下頭的□□。

江水眠覺得自己的精神都繃緊了,她害怕出任何一點意外,甚至是把槍藏在衣服裏上了膛,生怕那咔嚓的一聲響正好響在他們聊天的間隙,被夏恒察覺到。

栾老道:“那事情到此為止,你說什麽都好。我可以把肅卿帶走了吧。”

夏恒:“肅卿?啊,你是說宋良閣啊。這就不太好了,讓他死是我承諾給程石方、薛碌他們的。程石方還想讓我交出阿眠來,不過我跟他說阿眠其實是個女孩兒,也不成什麽氣候,他就打算放她一馬了。李颠跟我說阿眠回來了,他也告訴她倉庫的位置,她應該也會來救她師父,不過竟然還沒出現,那估計也趕不上見她師父最後一面了。”

栾老:“我知道你怕什麽,無牽無挂又能贏了所有人的鬼才,天底下可沒幾個。你怕宋良閣走了,過幾年我再找他回來,踢館踢遍天津,到時候中華武士會在民衆心中可就要名聲爛透了。我不會這麽做,我向你承諾。而且,你已經自作主張的打斷了他一條腿,他已然不能像以前那樣了。”

江水眠捏着那把冰涼的□□,正往夏恒的方向看去,聽見這句話,忽然手一僵,頭皮一麻。

夏恒笑:“您這話說的我不愛聽。我是打算在跟您商量好之前,不動他一下的。可我叫人去他家帶他出來的時候還算老實,畢竟幾杆槍對準着他。可到了這兒,找到了機會他就反擊了。我手底下十幾個人,被他打傷了大半,他連把小刀都沒有,還擰斷了兩個人脖子。他們打斷他的腿,也是不得不為。”

江水眠呆呆的蹲在黑暗裏一會兒,忽然好像耳鳴了,沒聽見旁邊說了些什麽。

栾老冷笑:“你帶他過來是要殺他的,還不許他反抗了?我沒有別的要求,你随便折騰中華武士會吧,我想要幹什麽都行,武林又不是我一個人的。我就要他這條命。”

夏恒笑的肩膀直抖:“至于麽?”

栾老:“至于。他是我第一個徒弟。我沒那麽有名氣的時候,一碗粥就跟我走了。我們不和過,他厭惡我,我也瞧不慣他那不懂規矩不懂圓滑的樣子。但我跟他當師徒的時候,西太後還在遁逃呢,你爹都還不是什麽人物。我和他之前,都各自欠對方。”

夏恒沒有接話,邁步往裏走。江水眠連忙回過神來,栾老和夏恒進去了,宋良閣一定在倉庫裏,只是正門處有人還守着,她手哆哆嗦嗦的随便拿了兩把刀,背上那杆春田□□,渾身叮當作響往後跑去,倉庫很大,她繞了一圈,後門卻沒有打開,只有一個鑲嵌在磚牆上的鐵梯子,通往倉庫頂棚。

江水眠把槍和刀全挂在後背上,爬上那道簡陋的鐵梯子。把手上沾了海霧,濕漉漉的打滑,也不知道是否因為精神過度緊張,幾次她差點踩空。仰頭看,這道臺階仿佛通往深藍的天空和朦胧的半扇月亮似的,她幾乎有一瞬間恍惚的覺得這梯子沒有盡頭。

然而她最終還是踩上了頂棚,很寬闊的房頂上,有兩個鑲嵌在頂棚上的鐵窗子,大概是偶爾頂開散味道用的,今日無雨,兩側都打開着。江水眠輕手輕腳,多次差點打滑摔倒,終于爬到那開窗的頂棚前,往下望去,下頭有不少木板箱子,摞的極高,她看不清到底宋良閣在哪兒,卻聽見了夏恒的聲音。

夏恒道:“師父,你別讓我難做。一個徒弟而已,他死了就死了罷。不會有人懷疑到你的。而且他也無親無故的,死了也不會有什麽人為他傷心。我可聽說過他在蘇州被人叫做紅鬼,身上背了這麽多條人命,他早該在這種地方死了。”

栾老半天沒有說話。

江水眠只看見倉庫裏有不少縱橫交錯的鐵橫梁,只是這些橫梁都只有兩只腳并起來的寬度,距離窗子也有相當一段距離。如果想從這個距離跳到橫梁上,只要身子一歪,她直接掉下去,這個距離就算是沒有斷了腳,聲音也足以讓他們注意到了。

她一咬牙,就想賭一把,夏恒如果真的要殺宋良閣,她就順着房梁溜到他身後,要不然開槍殺他;要不然就跳下來一刀斃命,看那些人還會不會在雇主都死了的時候再開槍拼命。

江水眠想着,就坐在窗沿,兩只腳放下去,找準方向,心一橫,往下一跳。她穿着軟底的布鞋,跳下去本沒有聲音,然而那鐵梁在海邊不知道攢了多久的鐵鏽,鐵鏽居然脫落一滑,江水眠連忙抱住橫梁,差點掉了下去。

她心口亂跳,只要出了一點點差錯,她就是要對上好幾個槍口了——

真到那時候,她的人生可沒有玩錯了游戲似的讀檔。

房梁上吊着的幾個白熾燈泡嗡嗡作響,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機油的味道,她弓着身子,小步向前。

她聽見夏恒道:“這件事情也怪你不是麽?他在蘇州好好地,你把他拽到天津來,摻和你的宏圖大業,讓他給你當槍使。你們幾個,去把後門打開吧,一會兒直接把他扔海裏就是了。”

幾個人正走到後門去,解開鎖鏈,把後門推開。後門就靠着港口堤壩,海味和月光一同湧了進來。

栾老:“夏恒!”

夏恒笑道:“師父,其實你在我這兒并沒有什麽籌碼的。我說着不能殺你,卻也不是真的不能殺你——”

栾老聲音壓低:“算我求求你……我一把年紀了,我真的不會去跟你争了,就他的命,就只有他的命!”

夏恒大笑:“師父,你要求我麽?你要怎麽求我,為了他,至于麽?”

栾老聲音發抖,又像是笑聲被壓在了胸口:“我這個人一向不知道什麽叫要臉的。你想讓我怎麽求你。我他媽舔了那些軍閥老爺們大半輩子了,今日不差你。”

夏恒笑嘻嘻:“那我讓你跪下來求我,你也肯了?就為了這個徒弟?”

栾老一僵,心底湧出來太多片段。

西太後巡游的時候,宮家是滿清最後一代大內侍衛總管,宮家随着西太後出走的時候,叫上了八卦形意不少門人前去随行護衛。栾老跟宮家有些緣分,但他本身沒什麽本事,自己連個像樣武館也沒有,就看着宮家面子,帶着當時才十二三的宋良閣也去了。、

那時候宋良閣才剛到他手底下沒有幾個月,瘦的皮包骨頭,一路上條件越來越差,甚至有的時候連宮寶田也只有一條板凳略略一躺,宋良閣卻很懂得尊師重道,什麽吃的用的都會先捧給他。

宋良閣那時候就不愛多說話,卻對他孝順的很,師徒兩個人穿着禦賜的衣服連飯卻也吃不飽。一路走,栾老就一路教他。

一路上多少武人,各門各派都有,年紀最小的就是宋良閣。

他們埋怨栾老把這麽個半大小子帶出來吃苦還不頂事兒,但栾老心知這孩子家裏人也死了,沒人照顧,幾次走在生死線上,他不帶在身邊不放心。

畢竟栾老也當初一沖動,牽着他在那天津遠郊小教堂的聖母像前頭說過了要養他,要他平平安安的。承諾都許下了,怎麽也都要做到吧。

一路上宋良閣吃了百家飯,也學了這百家功夫。

等到十八個月後,太後回銮,他一身武藝已經不是同輩的半大小子能比得了的了。

後來回了北京天津一帶,宋良閣倒是開始到了叛逆的年紀,一是瞧不慣栾老到處點頭哈腰的只為了一間武館能夠安身,二是慈禧西行歸來之後朝政進一步惡化,天津北京的百姓對于這變天感同身受,當初不少護送慈禧的武人包括宮寶田都有些後悔或不滿。

宋良閣似乎覺得學武,誰這輩子也不可能超過宮寶田、李存異這號人物,但就是成了這號人物也沒什麽意義,就開始有點懈怠叛逆了。

那時候就認識了從保定到天津來讀書的盧峰。

栾老不太清楚盧峰和宋良閣之間的事,但是顯然盧峰那時候的很多想法都吸引了宋良閣。

直到後來他和宋良閣之間爆發不和。宋良閣也是性子不好說通,畢竟二人不是親父子,栾老自己也怕宋良閣成名壓過自己,宋良閣則怨栾老追名逐利而忘本,倆人之間大大小小的事兒擠壓起來,直到爆發。那時候宋良閣十八歲生日,栾老還給他辦了宴席,找人取字“肅卿”,就在飯桌上,二人争執起來,年輕無畏的宋良閣差點對他動了刀。

栾老氣得活像是被兒子敗光了家財,一腳将他踹出門去。

而宋良閣一身在天津沒幾個小将能比得過的俊功夫,卻毅然放棄了在天津成名立業,和盧峰一同南下走了。

栾老有點後悔,又有點怨憤。中途也打聽過,聽說了盧峰的名字。

只是音信後來漸漸斷了,他再見的時候,宋良閣已經三十出頭,身邊像是他當年一樣,帶着個父母雙亡後養在身邊的小徒弟。

但那一天,他聽見今村叫了宋良閣一聲肅卿,當時遠遠站在長廊那頭恍如隔世。好像又回到他十八歲的時候,宴席上請來的老秀才寫下這兩個字,一地鞭炮紙,桌子上擺滿了魚肉,宋良閣穿了一身很精神的紫色褂子,指着紙卻都不知道“肅卿”這二字怎麽讀。

沒想到,他還用着這個字呢。

也就是那時候栾老想着要他也回天津去吧。

回天津這些事兒,栾老利用他的成分也不少,他也知道宋良閣對他的利用心知肚明。

但好像其中又包含幾分團聚的意味。他倒是想讓宋良閣住在街的那頭,時不時拎着兩壺酒前去探望,兩個人在飯桌上仍有不能聊的話題,在做事上仍然有針鋒相對的地方,說了話之後不歡而散也罷,氣得摔門也罷,但多少次從宋良閣那裏憋了一肚子氣回去的路上,又搖搖頭釋懷了彼此。他們不是一路人,可他們可以見面,還是相距不遠。

日後宋良閣再結婚也罷,他那個心頭肉小徒弟嫁人了也罷,他還是可以去虛僞的送上紅包,說上幾句恭喜。

再推幾年,他病死了也罷,被人仇殺了也罷,躺進棺椁裏的時候,宋良閣大概還是會遠遠站着目送他入土,提前轉身而走。

師徒多少年,做到這個份上,他心滿意足。

然而看來,他把事情搞砸了,他高估了自己。團聚不可能,甚至他要害死了自己的徒弟。

栾老覺得自己膝蓋打彎,頭垂了下去。

夏恒的聲音在身邊響起,一把撈住了他胳膊,道:“師父!你這是做什麽,我只是開個玩笑,難道您真還要跪我不成!那我成了什麽了!不殺他了,你說過了,我不殺他了。只是,我做事真的要很小心。他還有一條腿好着呢,你不介意我身邊這些兄弟被宋良閣殺了的人,報複他一回,打斷他剩下那條腿吧。”

江水眠側耳傾聽他聲音的方向,一邊在房梁上小心攀爬。她心裏湧出無數的想殺人的沖動,兩側太陽穴都在鼓脹,心底卻不斷地告訴自己:冷靜……冷靜。

栾老半晌道:“好……之後派人把他送到醫院去。立刻就去,可以吧。”

夏恒:“好,我讓他們這就動手。”

栾老:“別,等我走了吧。我不能看。”

夏恒輕笑:“沒問題。我留一輛車,讓他們開車送他去醫院。栾爺,我做事也算可以了吧,他之前被打斷腿,我又不能立刻送他去找醫生,畢竟還要等您過來。我就讓人拿了土耳其産的煙來給他止疼。”

栾老似乎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江水眠終于繞過一處柱子,可以看見了栾老和夏恒的頭頂。

而她一瞬間,也看見了站着的七八個人面向的宋良閣。

他躺在地上,身後倚了一個木板箱,蓋着一條血跡斑斑的外套,手腕肩膀多處受傷,那條斷腿似乎藏在了外套之下。但更重要的是他斜躺着,恢複了她當年第一次見到他時候的那種面色青白,半垂着眼睛,還能動的一只胳膊拿着一根煙杆。

旁邊的一個夏恒的手下正在給他燎火,煙又升起來了。他身邊擺了好多銀色托盤,放了五六根煙杆,顯然不止他一個人吸煙,夏恒的這些手下都在看着他的時候也在吸煙。

火燎上了來,煙膏化了,他神色萎靡又像是半失去意識一樣,輕輕的吸了一口,朝後躺倒在木板箱上。

作者有話要說: 先發再改錯。

本來還有一千多字的內容,結果我剪切之後沒有立刻粘貼,又去複制憋得,就給弄丢了Orz

以及大煙确實半逼迫性質染上的。

而且那時候大煙也是特別常用的止疼藥,那個年代對待大煙的态度,也不是像我們現在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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