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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眠穿過醫院走廊, 兩側牆壁塗着一截綠油漆,寫了大大的肅靜兩個字,走廊的窗子透着晨光,映的這兩個字生光。盧嵇坐在外頭的走廊上,兩條腿伸直人歪倒在長椅上,江水眠走過去, 将手裏的兩個飯盒放在長椅上, 戳了戳盧嵇。
他倒是真的累了, 睡得很熟, 抱着臂,外頭披了件風衣。江水眠看他快從長椅上滑下來了,伸出手拽了他一把, 盧嵇驚醒過來,瞪大眼睛看着她。
江水眠:“是他醒了把你趕出來的?”
盧嵇兩只手在臉上薅了一把, 揉揉眼睛, 聲音啞着一副完全沒睡醒的樣子:“沒……我覺得他要是醒來肯定不想第一眼就看見我, 我就在外頭坐着。要他真醒了也給他一點獨處的時間。”
江水眠靠着窗子往裏看了一眼, 回頭對他道:“一份有炖牛肉的是你的,另一份帶湯的是他的。魯媽還讓我給你帶了眼鏡過來,說是你要萬一看報紙什麽的, 別看不舒服。”
盧嵇接過眼鏡盒:“我就有一點點遠視又不是真的老花眼,至于麽。你快進去瞧瞧他吧。”
江水眠推門進去。
還是那家醫院,真是武人養活一方門診啊,前幾個月她住進來, 後幾個月換成她師父了。江水眠将飯盒放在床頭,微微打開一點窗戶透氣,倚着窗戶轉過頭來:“你醒了。”
宋良閣不動。
江水眠:“你說你怎麽也會這麽幼稚了,我剛剛在窗外看見你撓胳膊了。”
宋良閣這才睜開眼來,看了一眼江水眠,嗓子沙啞的像是說不出話來,道:“……你沒事?”
這是他做了手術之後第一次醒過來,惦記的還是江水眠沖出去找夏恒的事兒。江水眠搖了搖頭:“我能有什麽事,就是沒攔住夏恒,他還是走了。你要不要喝水?”
宋良閣點了點頭。
江水眠走過去從暖瓶裏倒了一點開水,又摻了涼水,遞到他嘴邊去。
一般都是宋良閣照顧她,卻沒想着這回反過來了。江水眠白皙的手指蓋好暖瓶,嘗了一下水溫,遞到他嘴邊。宋良閣伸手接過,心裏又別扭又好似想看着江水眠會為他忙前忙後,仿佛在告訴他“這個閨女沒白養”。他不太關心夏恒,道:“你沒事兒就好。”
江水眠坐到床沿去,他掌心也刮了好幾道傷口,有繃帶纏着,江水眠垂頭坐在那裏也不說話,将他的手攤平,捏着他的手指。她動作又輕又癢,手指一次次捏過他指尖。宋良閣心裏一片柔軟,忽然覺得看似有不幸的事情發生,但這不幸或許已經是無數種可能性中的最優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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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眠眠留下來之後被人劫走甚至殺了怎麽辦?如果早在之前有人圍堵她那次她受了重傷怎麽辦?如果眠眠當時沒去,他自己死了怎麽辦?
關于不好的結局有太多種,幸好這會兒,她還能垂着腦袋,一肚子話說不出似的輕輕摳着他手指。
宋良閣抓住她的手,捏在掌心裏,無奈道:“眠眠。都好呢。”
但江水眠心知事情并沒有那麽好,他雖然避免了截肢,但醫生說拖得時間太久,肯定沒法恢複成以前的樣子了,下地也要盡力恢複。
江水眠擡頭道:“那個李颠走了?”
宋良閣道:“嗯。跟你說件事情。我收那個李颠為徒了。”
江水眠一愣,她怎麽都沒想到這樣,道:“為什麽?他求你你就答應了?”
宋良閣:“他是夏恒的人,你也知道。我懷疑阻攔他們殺我,以及救我去醫院順便跪下來求着拜我為師,都是夏恒的意思。不過,我也無所謂,我就說日後要回蘇州,他必須跟我走他也答應了。”
江水眠:“你教他?可……那李颠看起來就不算是習武的好苗子。”
宋良閣:“教起來,其實好苗子或者是普通人也未必差得了太多。我就是想着,你以後還要好好讀書,要去上大學,或者是出國,不會再武林常混,也未必會做個武人。但咱們倆研究出來的那點東西,或許可以找個人傳。武功向來沒有說什麽只傳幾人之說,只要能散出去都是好事。他或許別的好處沒有,卻有兩點。一是忍氣吞聲慣了,肯低下頭去吃苦學;二就是他以後肯定也很容易在有夏恒的天津武行落腳開館。”
江水眠瞪起眼來:“你的意思是說……”
她說不出來認輸兩個字,但他教李颠,就是說自己不想再比武亦或是跟這幫武人有交集了。以後什麽事兒他都不想管了,只想找個肯定能長久活命外加地位穩定的認當徒弟,回頭放李颠出來,他也不算把那些武藝憋在他倆手裏頭了。
這簡直就像是要對天津武行出的這些事兒低頭!他壓根沒想着會報複回來!
江水眠幾乎都要說出口了,但看着宋良閣的樣子,卻又覺得宋良閣經歷的事情很多了,以他人生這麽多年遇到的不公或境遇而言,他顯然覺得争也沒有意義。連栾老都身不由己,把武行變成軍閥的附庸,把習武推成賺錢的買賣早已是大勢所趨一般,他曾經想在栾老面前證明自己的那點想法,也變得沒那麽有必要了。
江水眠卻心裏不可能放下。她沒到宋良閣的年紀,也沒有他那樣的心态,別人的勸都是沒有用的,她不給自己一個交代的話,過了多少年也咽不下這口氣。然而面上,她卻不能跟宋良閣這麽說,否則又讓他白擔心。
江水眠笑了笑:“好,等你好了,我們坐火車回蘇州。這回好了,家裏以前缺了個長工,那個李颠過去也能在家裏打雜了。”
宋良閣一愣:“你要跟着回去麽?”
江水眠:“我當然回去,否則我還能去哪兒?”
宋良閣沒說話,心裏顯然也在猶豫。
不過這猶豫的想法,很快就被打消了。
他在醫院住了幾日後雖然不能下地,但也真是不想在醫院再住下去了,就讓盧嵇開着車,把他搬回盧家去住了。以前江水眠有事兒沒事兒就跑來找盧嵇,他倒也沒覺得沒什麽,反而覺得她在盧家,他也安心了一點。
然而住進盧家之後,宋良閣心裏卻有點……覺得不對味了。
江水眠早上飯是盧嵇下廚給做的,她往往一大早就起來,練了武就趴在小廚房外頭等飯吃。中午一般練槍或者打網球,游泳池雖然被打掃出來放了水,但天氣漸漸轉涼,她也不怎麽下水了。
到了晚上,盧嵇回來之後,在飯桌上簡直有說不完的話,宋良閣以前跟盧家兄弟倆住一塊的時候,習慣了倆人跟說二人轉似的聒噪,倒也是食不言的低頭老老實實吃飯,就是江水眠每次很高興地接話,笑的前仰後合。
之後,江水眠要去書房跟他學英語學數學,有時候會跟他學一些玩槍的把式。睡覺前,盧嵇會親自送她上樓,随手從書架上拿本故事,念幾行就親親她頭發,說一聲晚安,關了燈。
似乎她一天從頭到尾,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圍着盧嵇繞的。
宋良閣有時候撐着拐杖下樓的時候,還看見江水眠拽着盧嵇的胳膊。她還穿着男孩的衣服,一件高領粗毛線的深紅色毛衣,一條格子褲子,帶着窄檐軟帽,眼睛裏都亮晶晶的踮起腳來,跟盧嵇說些什麽。他扶着樓梯,忍不住想起來當初盧嵇要把她送給他養大的時候,江水眠抱着盧嵇的胳膊眼淚汪汪的不肯撒手……
果然還是盧嵇這性子讨孩子喜歡。
他跟江水眠這些年在蘇州的生活都過的很平淡,他也常常覺得江水眠并不是個多話或者愛熱鬧的性子,平時兩個人坐在一起,每天互動不少,但卻不一定能說多少話。
現在看來,也可能是他性子太悶了,是他不會說些哄小孩子開心的話。如果他不是這個性子,這些年不知道能跟眠眠說了多少話。
他甚至心裏隐隐的想,他當年算是給盧嵇養她,這會兒難道還真要還回去了?
就盧嵇那幼稚的模樣,能當得好長輩?
宋良閣整天聽着盧嵇跟江水眠歡聲笑語的,心裏愈發不是滋味。嘴上說要眠眠以後還是跟盧嵇住在天津的好,心裏卻巴不得明天就回蘇州,帶她回他們的家裏去。
不過宋良閣也有自己的辦法……
他卧室跟江水眠在一層樓,每天下人給他端茶倒水之後關上門,他就一條腿蹦下床再把門打開,然後打開臺燈裝作是一臉落寞的在看書,亦或是沒蓋好被子躺在床上睡過去。
江水眠只要路過,就一定會輕手輕腳的走進來,坐在他床邊聊一會兒。宋良閣要不然讓她幫忙給他念書,要不然就說要下樓去看她打網球。江水眠看他能提出要求來,都會很高興的扶他下樓去。
宋良閣心裏有時候也罵自己,明明是自己養大的閨女,還要耍這種小心眼,只為了讓她能陪着自己。
不過宋良閣其實并不喜歡看網球,他覺得網球這種運動遠不如對練有意思,但他就是想看着江水眠臉上泛紅脖子出汗的蹦蹦跳跳,她對着牆對打次數超過了上次的記錄,又會跑過來跟他亂七八糟講一些打網球的難點。
宋良閣聽到一半就腦子飛了,就跟以前江水眠教她學字的時候一樣,擺出一臉認真求學的樣子,實際上是在仔仔細細的瞧她,看她是不是長胖了一點,鼻子有沒有更挺一點。
只是有些時候趕上盧嵇忙完回家,他撞見了江水眠練球,總要換了衣服過來跟她打幾局,看的宋良閣面上沒有表情,心裏暗生嫌棄:有沒有點眼力勁,沒看着這溫馨的父女二人世界麽?
有時候盧嵇晚上和他喝酒聊天的時候,端着杯子讨論的也全都是江水眠。
以前他們倆湊在一起的話題也都是這個,但到了這會兒,宋良閣簡直格外警惕。他簡直像是一個失散多年的親生爹媽找上門來的養父母,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好幾次盧嵇在那裏感慨眠眠長大了如何如何,看着不讨喜實則還是很可愛等等,他心裏瘋狂點頭認同,面上就是死咬緊不接話。
宋良閣:眠眠有多可愛我比你心裏清楚!不用你在這兒跟我舉例說明!
宋良閣現在在盧家裏,恨不得拖着打着石膏的腿,時時刻刻綴在江水眠後頭三步遠。
樓梯轉彎,書架後頭,都是他的藏身地。
有一天盧嵇回來很高興,好似是因為不止之前漢陽廠和天津廠的生産線由他接手,華北地區所有軍工相關的鐵廠零件廠,其他大大小小的兵工廠,還有兵器的流入全都交由他了。他回來之後,正撞見江水眠打球回來,她渾身汗津津的跟他打了聲招呼。
盧嵇上來一把抱起她來,直打轉,滿臉興奮:“今天有個好消息和一個更好的消息!你想聽哪個?”
宋良閣本來正握着扶手,搭着拐杖準備下樓,看見這一幕,條件反射的敏捷的朝角落裏一縮,簡直咬牙切齒了:六年了!他都沒抱過幾次眠眠!
江水眠被他抱得暈暈乎乎的,伸出一只手推開他上來亂蹭的臉,皺着眉頭道:“我一身汗,你也不嫌臭!”
盧嵇高興地簡直要蹦跶了,他在外頭不敢嚣張的到處說,但能理解他的來之不易和激動的也只有江水眠了,他一路沖回家去,就是想告訴她一句。江水眠推他,他就故意使勁蹭她:“不臭不臭!眠眠你聽我說,直系手底下大大小小大概十座兵工廠的運營,基本就是都要我來做了——”
宋良閣坐在樓梯上,看見盧煥初一邊說一邊抱着江水眠舉高高,亢奮的幾乎像是搖着眠眠的肩膀大喊“我棒不棒”“是不是很厲害”“快誇誇我啊”。
宋良閣神色幾乎凍脆了,心道:這兩年我都沒有舉高高過!前幾年我還讓眠眠坐我肩上,她都一臉拒絕了,憑什麽你盧煥初在這裏抱個沒完!眠眠你踹他啊!我教你的那些把式,哪一招都能打的他連聲求饒的啊!
還是說——眠眠就是喜歡這種外國人似的家庭教育,就喜歡被抱一下好像才被愛着才有安全感?他是不是一直太像個古板的大家長,是不是一直沒能讓眠眠感覺到他其實還是很愛她的?
越這樣想來,他反思自己這六年點點滴滴,他的少言寡語,他的不愛解釋,多像個完全不關心孩子內心的冷漠養父!是不是眠眠覺得自己完全沒有被重視,所以才更喜歡盧煥初的?!
宋良閣一邊抓着欄杆如墜冰窟,越想越自我懷疑,神色比多少年前剛遇見江水眠的時候還顯得不好惹。
盧嵇天花亂墜,兩眼閃光的說了一大堆,江水眠卻好像沒什麽反應,他低下頭來,就看着江水眠在他懷裏快把自己縮成一團了,耳朵紅的像是半透明。她頂着紅透的耳朵,擡起臉來,面上卻沒什麽表情,硬邦邦道:“我知道了。很、很為你高興,你能不能放開我了。”
盧嵇這才意識到自己抱着她蹭了半天,他都時時刻刻提醒着自己以後千萬別再一激動就動手動腳的,然而卻又忘了!江水眠心裏說不定又要煩他了——
他都想抽自己幾個大耳光,好讓自己記住,江水眠現在可是一個纖細敏感,說不定還開始有點叛逆期的青春期少女了,他就算心裏抱着很多亂七八糟的想法,也不能做事不過腦子啊!
他連忙松開手,江水眠後退半步,抱着胳膊:“嗯……這是好事,我替你高興……但是——”
江水眠擡起頭來,她真的受不了盧嵇這種無意識的忽然熊抱,還有毫無自覺的一陣猛撩。她好幾次都覺得不解恨似的,真想狠狠咬他鼻子一口。
要是他再這樣下去,她要裝不住這個未成年少女了。說不定哪天她一發瘋,在盧嵇低下頭抵着她腦袋說晚安的時候,她一把攀住他脖子,咬住他那嘴賤撩人不自知的唇,然後再猛地推開他,祝他今夜無眠。
但這只是她自己偶爾壓不住的腦補而已。她實際上能做到的也就是讓他……暫時離滿心躁動不安的她遠一點。
盧嵇因為這個“但是”提心吊膽的時候,江水眠擡起頭來,臉上略顯冷漠道:“我不喜歡你這樣上來就抱,我推你了你都不知道讓開麽?以後你別這樣亂揉我。很讨厭。”
她心裏補充道:就是很讨厭!你這個笨蛋!
盧嵇呆了一下,緩緩放下手來,如果說是氣氛尴尬,不如說是他一個人陷入了自我懷疑和異常悲痛之中。盧嵇心裏有個聲音在說:看吧……說你招人煩你還不信,非要讓她有朝一日親口說出來麽?
他一回到家裏,簡直就是個小孩兒,這會兒頭一垂,簡直眉梢都要溢出可憐巴巴的樣子來,道歉道:“沒……我、我不知道你很讨厭。那我以後不會這樣了……眠眠,你別多想,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江水眠心裏也一咯噔:她是不是不該說這麽直白的……要是盧嵇以後真對她繞道走,擡手摸摸頭都不敢下手,那她會不會很後悔。
兩個人在一樓的小客廳裏都陷入了各自的心事,場面一度尴尬起來。
而大概最滿意的那個人,就是坐在樓梯上握着欄杆,幾乎把臉塞進欄杆縫隙裏,如鐵窗內被探監的宋良閣了。
他心裏覺得江水眠這話說出來還不夠,現在下面的場景,很适合加入單方面的動作戲。要不是不想讓江水眠知道他一直在偷看,他都想在樓梯上指揮:“先插眼,再踢裆。”
盧嵇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半天沒能說的出來:“眠眠。你別讨厭我呀。”
作者有話要說: 宋良閣:眠眠你踹死他!讨厭他!千萬別給他好臉色看!
果然還是不想虐,氛圍往輕松的拐回來了。
表面高冷內心惶恐的親爹,和智商匮乏腦洞大開的女婿,這倆人見面之後還會各種明争暗鬥。
不過開篇的時候盧嵇那麽慫,就是因為江水眠惱羞成怒說過一些這樣的話,導致他更沒自信,更怕被她讨厭了。所以步步小心翼翼,幹點什麽都要內心糾結一番啊~
估計下一章就回時間線了,自然要撒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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