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克裏斯汀已經想了好幾種可能性了。

江水眠被抓住了,江水眠被打死了, 江水眠直接不管她從別的路下山了。

她半夜上了山, 一直坐到了第二天天亮。然後又從天亮, 一直坐到了中午。克裏斯汀連軍裝外套都解開了,坐在了靠近垭口正門的一處山溝裏,抱着江水眠的籃子大吃特吃。

她想着自己再等一會兒,江水眠要是還沒出來,她幹脆就下山去找盧嵇, 告訴他媳婦丢了這件事。不過到時候盧嵇就可能加上三四年前的新仇舊恨一起報了。

克裏斯汀正挪了個位置, 避開日光坐在陰涼處, 就看着江水眠神采奕奕, 臉上還帶着幾分笑意的翻過垭口的山,從坡上跳下,朝她跑來。

克裏斯汀坐直身子, 啃着蘋果道:“我還以為你被抓去當壓寨夫人了。”

江水眠心情大好, 甚至對她都有了幾分寬容, 只是笑道:“我這體重也壓不住寨。”

克裏斯汀好奇:“怎麽着, 見到你爹了?他還挺好的。”

江水眠聳肩道:“不能說特別好, 但是我見到他還是挺高興的, 他還救了許多孩子,現在躲在山壁上。對了, 你那裏不是有藥麽,有沒有退燒的藥,他有點發燒, 我想問你要一點。”

克裏斯汀倒也不是不願意給,道:“你見到威爾斯了麽?”

江水眠這才想起來,從袖口掏出一封疊着的信紙,道:“我見到他了。他給你寫了信。”

克裏斯汀連忙接過信道:“他怎麽樣?被看管的嚴麽?”

江水眠道:“準确來說是被伺候的很嚴,洋人們共住一個大院子,不過因為威爾斯會中文,山匪也很尊敬他,就給他弄的單人間。他屋前屋後都有人,簡直都怕這幫洋人倒熱水燙到手似的小心。我是抽着清晨換班的時候進去的,他雖然看起來很疲憊,确實可能失眠很久了,但跟我聊天還是邏輯很清晰的。這封信都是一邊給我聊一邊寫出來的,我覺得精神狀态還是挺好的。”

克裏斯汀看着信,聽到江水眠的話,微微擡起頭來,似乎眼角微紅,道:“謝謝你。你不用擔心我亂來了,他也不願意跟我走的。他說他要做最後一個下山的人質。”

江水眠愣了一下,卻看着克裏斯汀把信紙疊好,小心翼翼的放在上衣口袋裏,她似乎很欣慰的吸了一下鼻子,道:“他就是這樣的人。他說他也很好奇這群山匪的生活,很好奇事情後續怎麽發展。他覺得這些事情在外國人看來都是荒謬的,令人震驚的,但是他卻覺得山匪和政府的行事,都是有他們的理由和邏輯的。他想記錄下來。”

江水眠道:“那……那你怎麽辦?”

克裏斯汀:“我會先下山去。盧嵇不是打算上山麽,我要跟他一起。反而是你呢?走吧,跟我一起下山吧。你的幹糧也被我吃得差不多了。”

江水眠掀開蓋在籃子上的布,果然只剩個手電筒了,她搖頭笑道:“不了。你下山去吧。等到盧嵇到山上,我再去找他彙合,你幫我跟他說一聲。這幾天,我要陪着我爹。”

克裏斯汀把身上的藥都給了她,道:“這一種藥是治療失眠的,你們估計也用不到,如果你有空的話,記得幫我把這藥去送給威爾斯。哦對,你需要什麽?我可以幫你帶上來。”

江水眠搖了搖頭:“你要是可以,就帶點水果吧,沒別的了。我走了。哦對,要盧嵇別擔心。”

克裏斯汀:……他要是會不擔心那才是見了鬼了。

江水眠簡直不像是入狼穴,而是跟回家似的對她揮了揮手,動作輕快的朝垭口而去。

而另一邊,盧嵇在山下覺得自己急的已經要禿頂了,他問徐金昆要的三個旅,徐金昆從馮繼山手底下撥出來,預計明天下午才能抵達。

與此同時田忠已經派了飛機來,在山寨頭頂盤旋。那飛機轟鳴的聲音不但給了那些山匪心理上的恐慌,還不斷有宣傳單從飛機上灑下來。田忠不愧剿匪多年,大概也知道山匪好多都不認字,便找人畫了一張飛機投下□□,下頭的人被炸飛的插畫,印在了宣傳單上。這下子誰都懂了。

盧嵇一直懷疑山匪之中,管事兒的不只是孫堯一個。孫堯臨時反悔,肯定是背後還有一個比他還有點話語權的人站出來,說還可以向政府提出更高的要求。而且從他們第一次撕毀協約扣下之後,他們還提出了幾次要求,提出了之後就很快反悔,然後提出更激烈的要求。顯然是山上也有争執。

一邊田忠在那裏唱白臉,又是讓飛機低空飛行,又是找人在山溝下的河灘操練,還有關于盧嵇從馮繼山手下調三個旅的傳言也擴散開,傳到山上,就變成了馮繼山要來,周梓玉要帶兵來之類的風聲了。

就在山上一片恐慌之中,盧嵇卻唱着紅臉。他雖然拒絕了土匪越來越過分的要求,态度卻顯得很溫和,也不傲慢,而是苦口婆心的讓人一次次上去傳話:大家都是想解決事情的,如果是前面最早提出的三個條件,他們還是可以做到的,但你們山上這樣要半個山東都割給你們自立,就太過分了。

一時山上也摸不清到底是明撫暗剿,還是明剿暗撫了。

山匪眼裏,好像管事兒的那位盧先生頗為神秘又勝券在握。可沒有人知道,盧先生正在抓着頭發發了瘋似的找媳婦。然而江水眠失蹤的第二天下午,就有人來通知,說克裏斯汀回來了。

克裏斯汀倒是也沒讓他請,大概是自己心虛,先上了門。

盧嵇氣的在屋裏踱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該把江水眠拉出來炖了,還是先一槍崩了克裏斯汀好。克裏斯汀卻沒提到江水眠,只說她自己上門拜訪,難道江水眠住進她家裏去了?她是知道自己欠揍不敢見他,還是寧願住到那個女人家裏都不要跟他一路?!

但盧嵇可不會讓別人瞧見他又委屈又生氣,在屋裏想砸東西不敢弄大動靜,氣的都要咬手指甲蓋的樣子。克裏斯汀在天黑之後上門的時候,推開二樓書房的門,盧嵇兩只腳翹在黃楊木的巨大辦公桌上,領帶挂在脖子上,手裏拿着一把小小的左輪,正指着門口。

克裏斯汀看見跟她大眼瞪小眼的槍口,并不吃驚,笑道:“怎麽着?找不着媳婦急成了這副樣子。”

盧嵇心裏都要咬牙切齒了,面上微笑道:“她愛回來就回來。不回來也無所謂。重要的是,你拐走她這件事本身。而且,如果我沒猜錯是你帶她上山了吧。”

克裏斯汀拖了椅子坐在槍口下,似乎覺得盧嵇這死鴨子嘴硬的樣子實在有趣,道:“怎麽是我拐的她,你就沒想過是她主動來找我,要我和她一起。”

盧嵇是永遠不肯輸了陣仗,挑眉道:“她可不知道威爾斯和你的事兒。資助你上大學,帶你入報社,把你從美國政府的間諜機關裏拽出半個身子,至少你還能當半個記者。這樣的人,你會就不管他的生死?再說了,你真不了解她。你揍她幾下,她能記仇不知道多少年。因為你差點殺了我,她好幾次都想報複你。再說她本來就是個獨行俠性子,又怎麽可能去找你呢。”

克裏斯汀也算記着江水眠幫她一次的恩,雖然還想要氣盧嵇,但還是忍住了,往後一倚,道:“是,我中途攔到她,一起上山的。她說她已經找到她爹了,而且要在山上呆幾天。”

躺在老板椅裏的盧嵇一下子坐直身子,震驚道:“你是說她現在還在山上?!她是瘋了麽!你是不是就想害死她,居然還真的留她一個人在山上!”

克裏斯汀聳肩:“她自己願意的,而且別提有多高興了。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她說他爹跑出來了,還救了些小孩,就住在山壁上的洞裏。估計山匪是找不到的。”

這會兒盧嵇再也沒法強裝淡定了。他剛剛縱然氣江水眠和克裏斯汀一起跑了,但想着江水眠就是不要他也不會找克裏斯汀,再加上她們如果真的上山,那克裏斯汀還算是跟她有個照應,怎麽都不會出大事兒。

這會兒卻是江水眠一個人留在了山上。而且宋良閣如果狀态很好的話,可能就跟她一起出來了,是不是她必須要保護宋良閣才非要留在山上的。

盧嵇把槍拍在桌子上,氣道:“你懂什麽!現在我們正在逼壓山匪,他們随時可能因為害怕轉移部分人質。他們也轉移不到別的地方去,只能到山壁上他們鑿的那些洞裏。萬一正好要去江水眠他們偷偷藏着的山洞裏,到時候壓根就沒活路!”

克裏斯汀:“應該不會吧。”她最近愈發覺得江水眠格外靠譜,道:“她看起來毫不擔心的樣子。”

然而盧嵇卻不能不擔心她,他問道:“她還說了什麽!她上山帶了什麽,帶槍了麽?”

克裏斯汀:“好像就一把短刀,一把□□。”

盧嵇已經踱步起來,整個人顯得有點崩潰:“是,她就想着上山救宋良閣!她就不想想我!要是中途出事兒,她有什麽變故,我他媽怎麽辦!我就說她就是天底下最自私的人!她壓根就不在乎我心裏的想法——”

克裏斯汀看他都快要抱頭大哭了似的樣子,也有點尴尬,連忙安慰道:“你別着急,肯定有辦法能讓一切都萬無一失的。而且她說等你上山,她就來找你!”

盧嵇敲着桌子:“你懂什麽!你要是擔心威爾斯還能跑上山。我就是擔心她,也擔心老宋,我也不能上山去啊!而且最起碼還要兩天,才到我的計劃……她最起碼還要再山上待兩天啊!”

克裏斯汀站起身來,隐隐想往門口退:“別激動……”

盧嵇捂臉:“我不激動!我不過就是讓她甩了兩次,不過就是她現在都對我沒好臉色,而且我還要見到她爹了,明明是老宋幫我養她,現在卻變成了老宋說不讓我跟她在一起,我就不能跟她在一起!不過就是她壓根不在乎我而已!我一點!都不激動!”

盧嵇蹲在地上,抱頭:“我一點都不激動!我、我一點都不傷心——”

克裏斯汀頭皮發麻,她對男人完全無緣,也一點都不想安慰一個跟小孩兒鬧脾氣似的男人,尴尬的摸到門邊,道:“那、你不傷心就好,我先撤了。”

克裏斯汀拉開門,火速退了出去,小跑過二樓走廊,剛到了樓下,就聽見頭等傳來一聲哀嚎:“啊啊啊!我才不傷心!”

克裏斯汀:……這就是愛上了不該愛的人啊……

盧嵇坐在那裏,委屈了好一陣子,又覺得他對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克裏斯汀說她心情很好,應該也是見到宋良閣心情很好吧……他垂頭喪氣,坐回凳子上,他覺得自己就不該裝,就不要裝。他下次見到她,就要在她面前說自己傷心,說自己不高興!

他一面失落着,計劃也在按部就班的進行。第二天下午,山匪的望遠鏡裏,一排排車隊開到了臨城,軍車上跳下來不少全套軍裝背着槍的士兵,人數應該不少于三個旅。

第二天,孫堯放寬了條件,說想要跟他們再一次見面商談。

盧嵇說如果不是他本人出現就不談判,孫堯不論怎樣還是不敢下山,拒絕了這個要求。沒想到盧嵇提出,要帶着使團親自上山洽談。不論怎麽樣,大家都不想動手,,那麽不如就不要人傳話,面對面談出一個結果。

當然,盧嵇手底下的兵都來自于馮繼山,也就是說這三個旅是獨立于目前山腳下其他部隊的。在山上期間,盧嵇會讓人每天往山下寄一封信,如果一旦他出了意外沒有信下山,他手底下的三個旅會直接攻上山。而如果田忠失心瘋,打算無視盧嵇直接讓人攻打上山,盧嵇的三個旅也會對田忠發起進攻。

他這派來的三個旅,正好和田忠手底下山東的部隊,和山匪形成了個三角,相互制約。這樣盧嵇也敢上山了,孫堯也不怕田忠在洽談期間突然攻山。只是孫堯并不太知道盧嵇的身份,有人報了盧嵇的官職,也都是一些類似于測繪局、礦業、工業方面的名號,最後還是盧嵇說明,自己是徐金昆的特使。

孫堯這才想起來,徐金昆有個不同姓的兒子,是他的心頭肉,也是徐家的頂梁柱。這樣一來,他也心頭大安,連忙讓人派騾子和驢下山接人,還允許盧嵇和十幾人的使團帶槍上來。

就這樣,盧嵇換了身軍裝,穿着軍靴,騎着回娘家似的小毛驢,一颠一颠的上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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