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三個機會

第三個機會

姜霧又熬了點藥。

他捧着黑糊糊的藥碗，喝藥的時候連眉頭都沒皺一下。

很苦，但是他已經習慣了。

習慣，但是依舊不想喝。

他慢慢地抿着藥，然後聽着吉耶納說話。

“醫者。”吉耶納說，“衛兵們送來了一些東西，感謝醫者您為他們治傷的。”

姜霧輕緩地嗯了聲，“這兩天沒有人來問我拿藥。”

“大家恢複都很好。”吉耶納笑道，“所以沒有來打擾您休息。”

姜霧感受着舌尖的苦澀，抿出一點笑意來，“其實不用太擔心我。”

吉耶納的目光從姜霧蒼白的臉上掃過，最終只是道，“醫者可以更多的為自己想想。”

姜霧有些許無奈，“我一直為自己想的，更何況……這是我的職責。”

“你的職責……”修普諾斯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現在可是好好休息，養好身體，然後種藥草。”

姜霧擡起眼，修普諾斯和塔納托斯兩位神明一前一後地走進來。

塔納托斯依舊披着那個黑色的披風，大大的兜帽将他的臉遮住，留下冰冷的下颚。

姜霧有些驚訝，“你們……”

怎麽都來了。

修普諾斯來姜霧不覺得有多驚訝，在冥界，修普諾斯已經算得上是很溫柔的神明了。

塔納托斯……

姜霧忍不住看向這位永遠不會露出那張臉的死神來。

“某位死神一直因為讓你生病了感到愧疚。”修普諾斯道，“可惜他膽子小，不敢一個人來看你，我只好勉為其難和他一起來了。”

塔納托斯語氣冰冷，帶着警告，“修普諾斯。”

修普諾斯聳了聳肩看向姜霧，“你看吧。”

姜霧極輕地彎了彎唇，“但是塔納托斯大人為什麽會因為我生病了而愧疚呢？”

塔納托斯停頓了一下說，“是我讓衛兵來找你醫治的。”

塔納托斯的想法很簡單，是他讓衛兵們來找姜霧治療導致姜霧被累垮了，生病也是因為為衛兵們治療，而這樣算下來，姜霧生病是因為他。

姜霧理清楚這個邏輯後有些迷茫。

塔納托斯說，“是我的問題。”

“塔納托斯大人做得沒有錯啊。”姜霧說，“我本來就是冥界的醫者，理應承擔起為傷者治療的任務，我生病是意料之外，跟塔納托斯大人沒有絲毫關系。”

塔納托斯語氣低沉，“我讓你生病了。”

姜霧：“……”某種意義上，塔納托斯的腦回路也是很簡單的，明明為衛兵們治療就是他的任務，塔納托斯卻把所有的後果都攬到了自己的身上。

塔納托斯沒再說話，只是放了一個瓶子在桌子上。

姜霧眨了眨眼看向塔納托斯。

“從人界帶回來的。”塔納托斯言簡意赅，“是人類治療生病的藥，你看看有沒有效果。”

姜霧打開瓶子，裏面鑽出來一股青草的芳香，姜霧又聞了聞味道，他垂下眼眸笑道，“謝謝塔納托斯大人，辛苦你了。”

塔納托斯送完東西就要走，修普諾斯微微挑眉，含笑道，“姜霧，不邀請我們坐一下嗎？”

姜霧嗓子有些癢，他叫住了塔納托斯說，“塔納托斯大人，修普諾斯大人，你們坐一會兒。”

修普諾斯順勢坐下來了，他饒有趣味地看着塔納托斯，塔納托斯面無表情地瞥了一眼孿生兄弟，在桌子旁邊坐下。

他把收割亡靈的鐮刀放在了桌子上。

鐮刀上散發着一股死亡的氣息，姜霧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很快他又緩過來，倒了兩杯水給修普諾斯和塔納托斯。

修普諾斯第一次見到自己冷酷無情的哥哥對人類懷有其他的情緒，他很想知道塔納托斯的情緒能走到哪一步。

修普諾斯出口問道，“哥哥，你沒有話要和姜霧說嗎？”

塔納托斯握着那只杯子，警告般地掃了一眼修普諾斯。

那穿透力極強的視線透過了兜帽讓修普諾斯感受到了。

修普諾斯只當沒發現，他說，“哥哥來這裏，難道不是為了道歉嗎？結果從頭到尾都是我在和姜霧說話。”

塔納托斯微微皺眉，他感受到了姜霧好奇的視線，似乎是在疑惑他會怎麽道歉。

道歉……

“我……”塔納托斯語氣一如既往地淡，“很抱歉。”

“塔納托斯大人。”姜霧輕輕地打斷了死神的話，“您沒有道歉的理由，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塔納托斯沉默了下來。

他不是一個很善言辭的神明，人類都是恐懼他的，他也沒有和某個人類這樣相處過，即便有修普諾斯在旁邊說話。

“都說了，那是我的職責。”姜霧說，“您來我這裏後，先把我生病的責任攬到你身上，又道歉，事實上您根本沒有做錯什麽。”

塔納托斯很清楚自己那個時候的确沒有做錯什麽，因為姜霧是醫者。

很奇怪，在知道姜霧生病後，他想的是，都是因為他姜霧才會生病的。

這個人類本來就脆弱，看起來随時會暈倒一樣，連對他說句重話仿佛都是錯的，他又替那麽多人包紮了傷口。

他明明可以偷懶的，反正他身體很差，也不會有人怪他。

他沒有，他甚至還能含着笑和人說話。

塔納托斯在這一刻很想知道姜霧疼不疼。

最終他什麽都沒有問出來，只是聽着姜霧的話。

姜霧的聲音帶着幾分清淡的笑意，“我沒想到，死神大人您的心腸這樣柔軟，竟然會因為我生病了而感到愧疚。”

心腸柔軟……

“死神大人是一位很溫柔的神明。”

很溫柔的神明！

塔納托斯倏地一下站起來，轉身就走。

黑色的衣擺在空中劃過一條冰冷的弧線，很快消失。

塔納托斯走了。

帶着他那把巨大的鐮刀，毫無預兆地離開了。

姜霧：“……”發生了什麽？他說了很奇怪的話嗎？

姜霧有些茫然地看向修普諾斯，“塔納托斯，難道是又要去人界了嗎？”

“害羞了啊。”修普諾斯笑起來，“姜霧，沒想到我還能看到塔納托斯害羞的一天，真是不可思議。”

害羞？

塔納托斯嗎？

為什麽會害羞？

“塔納托斯從來沒有被這樣誇獎過。”修普諾斯說，“人類都讨厭冷酷無情的死神，因為他一旦出現就代表着死亡和分別，只有你會說他是一個溫柔的神明。”

姜霧輕輕地笑了一下，“我也很害怕死亡，甚至比所有人都畏懼死亡，塔納托斯大人，的确是一位溫柔的神明……真正冷酷無情的話，不會因為我生病了想要來道歉吧。”

修普諾斯說，“誰知道呢？或許塔納托斯就是這樣的喜歡着你呢。”

這個喜歡不摻雜任何其他的意味，姜霧把喝了許久還沒喝完的藥碗放下來，他低聲喃喃着，“這樣嗎？”

修普諾斯拍了一下姜霧的肩，“好好休息，養好身體，有需要找我們。”

“謝謝您。”姜霧勾了勾唇。

“還有。”修普諾斯說，“不用總是說謝謝。”

姜霧頓了頓說，“好的，我盡量。”

“你今天身體似乎好了不少，已經和我們聊了這麽久了。”

姜霧站起來，打開箱子，“對啊，今天好了不少呢，這樣下去的話，或許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去翻了真理田園了。”

修普諾斯含笑道，“大概所有人都沒想到冥王會同意你把那片田園翻出來。”

“冥界很大。”姜霧說，“适合種東西的地……我仔仔細細地看了許久，覺得只有真理田園最适合……嗯，就是距離黑河很近，總能聽見亡靈的哀嚎，這對我來說，不是很友好。”

修普諾斯跟着姜霧站起來，他站在姜霧身後去看姜霧藥箱裏的種子，“你這些……”

“無論什麽地都能長出來的……種子。”姜霧微微頓了頓，笑容燦爛，“我希望能看到冥界也有綠色的那一天。”

修普諾斯定定地看着姜霧的笑容，好半晌才說，“你這麽努力，會有那麽一天的。”

在這之前，從來沒有人會說，冥界有朝一日也會有綠色。

“如果有太陽就更好了。”姜霧把箱子合上，“偶爾還是想曬曬太陽。”

“可以去人間。”修普諾斯手指蜷了一下，“我和塔納托斯總是來往人間和冥界，你想去可以跟我們一起去。”

姜霧卻笑着搖了搖頭。

修普諾斯沒問姜霧為什麽不去，他看着姜霧的唇色比方才白了些，才意識到自己在這裏待了不短的時間了。

他說，“你該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姜霧點了點頭。

修普諾斯離開了姜霧的房間才發現塔納托斯根本沒走。

他有些驚訝地挑了挑眉，“我還以為你會因為害羞而離開冥界。”

塔納托斯說，“我沒有害羞，是他太天真了。”

“天真？”修普諾斯笑着搖了搖頭，他說，“哥哥，你很喜歡他吧？”

死神拒絕回答這個問題，他認為自己對姜霧只是愧疚而已，怎麽也談不上喜歡。

“他看起來脆弱，但是靈魂卻又很堅韌。”修普諾斯說，“哥哥喜歡，也是正常的。”

塔納托斯覺得修普諾斯很煩，“我沒有喜歡。”

“是嗎？”修普諾斯往前走了幾步，卻又回頭笑道，“可是我很喜歡，哥哥。”

塔納托斯擡起頭來，他沉默地看着修普諾斯。

修普諾斯說，“我很喜歡他，他的靈魂、身體、那雙燃着火焰的眼睛、美麗的臉龐，我都很喜歡。”

塔納托斯第一次聽見自己的兄弟這樣說，他很清楚，他的兄弟沒有開玩笑，是真的很喜歡。

“所以塔納托斯，如果你不喜歡的話，那就由我來喜歡了。”修普諾斯臉上帶着笑，“當然了，你也可以喜歡，你知道我不打算讓給你。”

塔納托斯沒有再說話。

他的眼前也浮現出那雙明亮的眼睛來。

是的，那樣不屈的靈魂，死神也會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