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秦王

秦王

今天是除夕,是一年一度的“家宴”之日,也是後宮裏的女人們最巴望的日子,在這一天裏,她們可以見我一面,只是享有這一殊榮的亦需達到品級才行,并非全部。

我知道她們巴望着見我,巴望着我的垂青,只是我的垂青從不曾施予她們,她們不過是在姬梅出現之前供我消遣解悶的玩物,玩物怎配讓我垂青。

此時,我唯一心愛的女人就坐在我的身邊,只是她并不開心。她不想來,是我以她族人為要挾,她才勉強前來,所以,她不開心。

不過,我卻非常開心,因為,有她相伴。

我希望,宴會的歡樂氣氛可以感染她,讓她快樂起來,她實在是不快樂太久了,我亦然。

殿下的歌舞演得正歡,卻是未曾見過的新樣,舞得還算不錯,曲子也算入耳,我轉頭看向身旁,卻發現她眉峰輕颦。

還是不快樂嗎?

我有些郁悶地喝了一口酒,耳邊驀地傳來她急促的咳嗽聲。我轉臉,看到她一手持爵,一手掩嘴,滿臉通紅地咳,哦,原來是被酒嗆到了。

看到她被酒嗆得面紅耳赤,不住咳嗽的樣子,我竟覺得可愛極了,微笑着伸手輕輕為她拍背。

那一刻,我終于明白幸福為何?

幸福就是愛人在側,哪怕只是靜靜地看着她微醺的醉顏,哪怕只是輕輕地為她拍背,或者哪怕什麽都不作,就只是靜靜地呆在她身邊,看着她的臉,感覺着她的氣息,她的存在。

那一刻,我感到幸福;那一刻,我感到幸福極了。

我看着她,笑了,由衷地開心。

我已經太久沒有真正開心過了。

只是,這幸福太過短暫。她象被火燎到似地躲避着我的觸碰,我的心一抖。

我不甘。

我知道她恨我,她一直恨我,一直拒我于千裏之外,無論我對她多好,可今天是除夕,難道在這樣的日子裏,也不能片刻忘記你的仇恨嗎?非要讓我在衆人面前出醜嗎?

我仍在笑,笑着攬上她的腰,只是我自己知道,這笑已牽強。

她更明顯地閃躲,甚至動手想要拿開我的手,她的手很小,扣在我的手上,軟軟的,這是她第一次主動碰觸我呢。

我不理會她的話,只想讓她的手多一會兒停留在我的手背上。她似乎更為生氣,加大了力氣,她的指甲陷進我的肉裏,有點疼,更疼的是我的心,可我還是對她笑着,還是沒有拿開我的手。

我的心,一剜一剜地疼。

現在我才知道,這世間最厲害的并非我戰無不勝的大秦鐵騎,而是一種看不見,摸不着,名之為愛的東西,驕傲如我,在它面前,亦甘心俯首。

我深陷愛中,無力自拔,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沉淪其中,沉淪,再沉淪。

因為我的“放肆”,她氣得要走。

我看着她,心中五味雜陳。

我突然覺得自己象個笑話,下面一衆女人哭着,喊着,巴望着能獲得我哪怕一顧的垂憐,我不給;可是,當我把我的心,我所有的愛捧給眼前這女人,她卻不屑一顧。

我何其可笑!何其可悲!!何其不甘!!!

“今晚,可不可以暫且忘了我是誰?”

她沉默不語。

她還是不能原諒我。

我突然想起,當初派去永巷調查她的人回來禀報,說她的歌唱得很好,當年在燕國,每逢宮宴,她必會獻上一曲。

我想聽她唱歌,為我而唱,現在。

可是,她卻對我說,她的歌只唱給“親人”聽。

只唱給親人聽?如此說來,我不是你的親人了?我看着她,心中一壓再壓的怒火突突竄升。

我不想在衆人面前失态,所以我努力擠出笑,笑着告訴她,自她踏入鹹陽宮那一刻進,秦國便是她的家,我便是她的親人。

她說,她的歌只唱給“真正的”親人聽。

我已經快壓制不住胸中的怒火了。

“真正的”親人?什麽意思,就是說我不是你“真正的”親人喽!若不是我一味的遷就,只怕你的腹中早已有屬于我們倆的“真正的親人”了!

我耐着性子又問了她一遍唱還是不唱,得到的依舊還是那兩個字,“不唱”。

很好,有骨氣,我暗自咬牙,不過我倒要看看到底誰才是最後的贏家!

我冷冷提醒她別忘了永巷中人。

果然,此話一出口,就見她明顯地哆嗦了一下。

她哭了。

當我看到她淚流滿面地恨恨瞪我,我的心一瞬窒息,一瞬柔軟。她的眼淚,永遠讓我心痛,讓我無能為力。

她贏了。

我心煩意亂地站起來,只想快點離開這喧嚣之地,帶着她,一起。

馬車,行進在鹹陽宮中曲折幽深的巷道裏,我坐在黑暗的車廂裏,心緒難平。

“真的那麽恨我嗎,片刻也不能原諒嗎?”我問她。

她不語。

我知她恨我,但我從不後悔滅掉燕國,若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我是還會作同樣的決斷:滅掉六國,統一天下。那是我與生俱來的使命。

我絕不能容忍這世間有人與我平起平坐,我該是這天下唯一的主宰!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鬼使神差般地,《蒹葭》脫口而出,我被自己吓了一跳,一驚,一怔之下,卻又慢慢唱下去。

這歌簡直就是我和姬梅的真實寫照,我渴慕她,思念她,卻只能遠遠地看着她,無法靠近,無可奈何。

很多年沒唱過歌了,唱給誰聽?誰又配得上讓我為之獻聲?我想起自己最後一次唱歌還是在趙國,那時我和鄰家的玩伴并排躺在樹下,大嚼着不知名的野果,看着藍天白雲,快樂地哼唱着童謠。很久以前的事了,久遠得令我偶爾思及時懷疑它是否曾經存在過。

我以為,此生我不會再有開口歌唱的機會,不想今日,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車廂裏,我竟緩緩而歌,為着身邊愛之入骨,卻恨我入骨的女子。

這首聽了若幹年,無數次,聽到無趣,厭煩,曾被我譏笑為平凡男子的無病呻吟,此時,竟自我口唱出,當真感慨成端。

原來,面對心儀的女子,堂堂秦王也不過平凡。

我的梅花,你聽得懂我的心嗎?

我的梅花,你聽得懂我的心吧!

我唱完後很久,車廂裏一片安靜,只有單調的馬蹄聲從外傳來。

突然……

什麽?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在低唱。

她的歌聲柔婉清泠,美妙得有如天簌之音。

只是這美如天籁的聲音唱着一首憂傷的歌,在這本應充滿喜氣的年夜,讓人不免深深嘆惋。

她在唱《蜉蝣》,一首思鄉的歌。

你是在告訴我,你想念燕國,是嗎?就那麽想念燕國嗎?

她簡短的回答證實了我的猜測。

一瞬之間,我只覺全身血液湧進腦中,心頭象有無數只利爪在狠命抓撓,我想大叫,我想殺人。

我伸手觸動機關,車中光亮乍現,我看見她神色哀戚,淚水滿臉我告訴她,宣誓般告訴她,我不會放她走,永遠不會!

她是我生命的終極意義,是我苦苦找尋經年,才尋獲到的靈魂歸依,我怎麽能,怎麽會,怎麽能任她再次走出我的生命!

不能,絕不能!

我恨痛交加地質問她有沒有想過我?

她的回答令我更加氣憤,她說自己不過是鹹陽宮裏無數女人中“小小不然”的一個,她走與不走,于我毫無損失。

她真的是存心要氣死我!我氣得渾身發抖。

有哪個小小不然的女人,可以住在僅次于我長楊宮的宮室之中;有哪個小小不然的女人,可以擁有國君的親賜令牌,在鹹陽宮中随意出入;有哪個小小不然的女人,可以随意出入國君的寝宮;又有哪個小小不然的女人,可以臨君不跪,甚或直呼君王名諱!

你明知道自己是不同的,你明知道我對你的良苦用心,為什麽?為什麽還要一直說這些傷人的話來刺激我!

她的淚流個不停,我看着她,終是狠不下心來沖她發火,盡管此時,我的心中已是怒火沖天。

既然,你說自己小小不然,那麽我就索性給你講個透徹,讓你明白,你對我而言,到底意味着什麽?

我給她講了我的夢,我告訴她,當我第一次看見她時的震驚與欣喜。她靜靜地聽我說着,淚不停地流。

她的淚流進我的心底,熄滅我心中所有的怒火,點燃我心中全部的憐惜。我伸出手,将她拉進我的懷裏,用盡我全身的力氣抱着她,不給她逃避的機會,不許她再逃避。

這一次,她竟出乎意料地沒有如常掙紮抗拒,相反,她安靜地伏在我的胸口,溫馴到令我詫意。只是,她的淚似乎流得更兇了,我摸着她的臉,滿手淚濕。

不要哭,不要再哭了,我會代替你的親人,好好愛你,好好珍惜你,不要再哭了。我就是你的親人!

我抱着她,悲喜交加。

我最心愛的女人,此刻,就在我的懷裏,擁着她,仿佛擁有了全天下,從未有過的滿足感,瞬間充滿全身。

這個除夕之夜,我終生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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