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姬梅
姬梅
宮燈高懸,彩綢飄飛,鹹陽宮中,處處張燈結彩,隆重的氣氛,比起春節有過之而無不及。
明天,對趙政,對秦人,都将是一個無比重要的日子,甚至比春節還要重要。
“夫人,陛下來了。”宮人進來禀報。
心跳,因為宮人的禀報一瞬失衡,手一抖,繡面下穿飛而出的針,紮在了手上,還好沒出血,不過卻很疼。
“幹什麽呢?”
趙政帶着滿面的笑意,大步走進來,脫去外袍,一屁股坐在我身邊。看上去,心情似乎很好。
“沒什麽。”我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除夕之夜後,趙政又恢複如初,幾乎日日駕臨慶元宮。而自從那夜後,每次見了我,他的臉上總是帶着一副暖昧不明的淺笑。笑得我渾身不自在。而他,也似乎看出了我的窘态,于是,他的笑意更加明顯。
“這是什麽?香袋嗎?”他笑着奪過我手中的物什。
“嗯。”
“你繡的?”他問。
我點頭稱是。
他拿着香袋反複端詳,“送我吧。”說着,沖我露齒一笑,眼睛眯成了彎彎的月牙,讓我不禁想起小昭,小昭笑起來和他一模一樣。我盯着他,微微發怔。
“怎麽不說話,舍不得嗎?見我沒言語,他再次開口,似在有意逗我。
看來他今天的心情确實不錯,或者說,他這幾天的心情都不錯。
“一個小玩意罷了,有什麽舍得舍不得的,只是還沒繡好。”我低下頭,不去看他燙人的目光。
“那就快點繡,繡好了,送給我好不好?”他的語氣象小孩子在跟大人撒嬌。
我有些不确定眼前的男人,是否真是世人口中的秦王。此時此刻的他,竟是比小昭還會撒嬌。
“你若想要香袋,和少府知會一聲,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我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退。
他擡起我的臉,面容忽而變得鄭重,“是要多少有多少,可是多少也不是你做的,我只要你做的這個。”
他盯着我,忽閃着一雙黑白分明的亮眼,我下意識地又向後微躲,生怕被他濃長的睫毛刮到。
他如影随形地湊上來。
“躲什麽?又吃不了你!”他幹脆将我一把按住,又是露齒一笑。
我的眼前一花。
“可不可以不要笑了?”我劈手從他手中奪回香袋。
“為何?”他因了我的動作,笑容驀地僵住。
“你的牙晃得我眼花。”
“什麽?”他微愕,繼而爆出一陣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都笑了出來,“沒想到你竟這般會說笑。”
他伸手攬住我的腰,我一扭腰身,站起來,不想和他太過親近,除夕夜的舉動已是大不該,再不能和他有過分之舉。
他一愣,笑容僵在臉上。
“坐下。”他拉住我的裙角不讓我走。
僵持片刻,我無奈重新坐下。
“我以為,經過那晚,我們的關系會有所不同。”他深深地望着我的眼,不複剛才嬉笑。
我無語。
“為什麽不說話?”他伸過手來将我的手握在掌中。
我一掙,想要抽出。
他的手堅定有力,不容反抗。
“為什麽?”他嘆了口氣,“為什麽又是這樣?難道我們之間,永遠都只能象現在這樣嗎?”他幽幽望我,“你到底要恨我到什麽時候?”
他的眼中感傷無限。
我望着他的眼,幾乎迷失其中。
姬梅。你是怎麽了,醒醒吧!心中有個聲音在微弱呼號。我定了定神,垂下眼,不去看他。
“又是這樣,”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知道明天是什麽日子嗎?”他問。
“知道。”這樣重大的日子,怎會不知。
“哦,”他眼中一亮,聲音裏帶着隐隐地期盼,“那你說說,明天是什麽日子?”
“一個萬民同慶,不亞于春節的大日子。”我不肯正面回答。
“那你呢?”他看着我,目光火熱,“你可願為之慶祝?”
我無語,不知如何作答。
若我說願意,他必會十分高興,可是,因他而死的我的親人們,又會不會因此而痛哭于九泉之下?
若我說不願意……不知為何,我突然不忍見他失意的表情,耳邊響起除夕之夜他痛苦的低喃,“可不可以暫時放下你的仇恨,讓我們忘掉彼此的身份,哪怕只有一會兒,可以嗎?可以嗎??”
我是不是該讓他快樂些,畢意每個人一年只能過一次那樣的日子。
我看着他,“如果你希望我為這個日子歡慶,那麽,我會如你所願。”
他望我片刻,一聲輕嘆,“我希望得到的是發自內心的祝福,而不是不得已而為之的無奈之舉,你懂嗎?”
我的回答,還是沒能令他滿意。
此時,宮女端着茶點走進來。
“這是什麽?”他松開我的手,端起玉盞看了看,又聞了聞。
“梅茶。”
他喝了一口,眉一揚,“不錯,很好喝。”又從金盤中拿起一塊梅花餅端詳片刻,“這又是什麽?”
“梅花餅。”
“哦?梅花餅?”他興致勃勃地咬了一口,“嗯,不錯不錯。”邊嚼邊口齒不清地連聲稱贊,随後将手中剩下的,全部丢入口中。他又喝了口梅茶,眯起眼很受用的樣子,“茶很好喝,點心也好吃,想不到你宮中的廚人還有這般手藝。”
“不是廚人做的。”
“哦?那是誰做的?”他看着我,眨了眨眼,似有所悟,“你做的?”
我點點頭,“我做的。”
他感嘆地笑着搖頭,“真是想不到。”
我看着盤中的點心,“都是我母後教我的,她做的比我好吃多了,可惜……”提及母後,我眼眶發酸。
室內忽然變得安靜。
良久之後,他打破了沉默,“我猜你的母後一定很疼你吧?”
“是!”想到母後,我的心象被刀刮過,“我的母後很疼我,雖然,她并非我的生母,但是她為我作的一切,她所給予我的母愛,不比親生母親少,甚至更多。”
“是嗎?”他輕輕點頭,“那你也一定很愛她。”
“是!我非常愛我的母後,非常愛,若不是……”想起母後的臨終囑托,我的心猛然抽痛,“國破當日,我早随她去了。”
又是一陣沉默。
“所以你恨我,所以你不肯原諒我。”他沉沉道。
“如果你的母後因我而死,你會原諒我嗎?”我擡眼望他。
他的臉瞬間變了顏色,片刻之後,他冷聲道,“會,我會原諒你,我不但會原諒你,還會萬分感謝你。”
我愣在當場。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突然,我想起在燕國時聽到的關于他的身世以及他母親的種種傳聞。我看着他,是因為那些傳聞,才讓你如此憎恨自己的母親嗎?
“不好奇我為何說出那樣的話嗎?”他長眉一挑,聲音中帶着讓人心酸的激動。
“不想。”我淡淡回他。看來,那些傳聞都是真的吧,他的表情讓我忽生不忍,對自己剛才的言詞微感自責。
“你以前從沒聽說過關于……”他還想說什麽。
“聽說過。”我打斷他,不想讓他說出下面的話,那該是最讓他難堪,也最讓他難過的話吧,心中不忍見他傷心的念頭越來越強烈。
“是嗎,”他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自嘲地哼然一笑,“都聽說過什麽,說來聽聽。”
“沒什麽。”我垂下眼。
“沒什麽?”他又是一聲哼笑,“沒什麽就是什麽都聽說喽,”他不住地哼笑,“是沒什麽,六國之人誰不知道我的事,又有哪個不在背後嘲笑寡人?”
“別人說什麽是他們的事。”他的笑象無形的利刃,一下下紮在我的心上。
“你呢?”他止了笑,凝眸看我,“你也和他們一樣笑話我嗎?”
他的眼神帶着質詢,帶着渴望,還有一絲幾不可查的緊張。
“沒有。”我盯住他的眼,緩緩搖頭。之所以緩慢是因為我在回想,在确認自己當初聽到這些秦廷緋聞時是怎樣的一份心情。是的,我确認自己從未曾嘲笑過他。我想起自己當時的感受。當我聽到這些秘聞時,除了吃驚,還有一點替他難過。
聽了我的答複,他面色稍緩,“真的沒有嗎?”他猶似不放心地追問。
我看着他,“不相信?”
“我信!”他幽幽望我,“只要是你說的,我就信。”
我垂下眼避開他的目光,把玩着手中的香袋,以此掩飾我的局促。
“還要多久才能做完?”耳邊響起他恢複平靜地聲音。
“快了。”
他又從我手中把香袋拿過去,翻看了一下,“做這個難嗎?”
“會了就不難。”
“那你教我,我也想學。”
我吃驚地看着他。
“這麽喜歡看我?”他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又一次露出了他的招牌微笑。
我臉上一熱,連忙低下頭去。
“教啊~~”
我深濃吸氣,總算知道小昭撒嬌的本領從何而來。
趙政眉峰輕結,一手捏着香袋,一手拿着銀針,笨拙地縫着,縫得無比認真。世人再怎樣也料不到傳說中冷血冷面的秦王,竟會跟一個女人撒嬌學做香袋,他們若能得見趙政此時模樣,不知作何表情。
我看着他,思緒萬千。
“這樣對嗎?”他把香袋遞過來。
“這樣。”我接過針和香袋,示範了一次。
“哦,明白了。”他沖我擠擠眼,複又接過香袋,接着縫了起來,線不知怎的突然打了結,針不上不下卡在布料上,抽不出來。
“怎麽回事?”他咕哝着,用力一扯,針猛地穿出紮進他的食指指尖。血一下子冒了出來,不多,卻是份外刺眼,看得我渾身一軟,仿佛那針同時也刺進了我的指尖。
他微皺了眉,把刺破的手指放進嘴裏吮了幾下,又看了看,不出血了。“我真是笨。”他轉臉看我,輕笑道。
“疼嗎?”剛才,我幾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抽出手帕給他擦血,就差一點點。
他搖搖頭,“不疼,這算什麽,”複又感慨一笑,“沒想到女紅還真是不簡單。”他拿起案上的梅茶喝了一口,“嗯,”他咂着嘴誇張感嘆,“從沒喝過這麽香的茶,”然後,又拿了塊梅餅丢進口中,眯起眼,陶醉地嚼着,“點心也香。”
我拿起玉壺,給他續上茶水,“真有那麽好嗎?你不會說你從未吃過這兩樣東西吧?”
“當然吃過,”他看了一眼水位漸升的茶盞,又擡眼看我道,“不過卻從未吃到你做的這種口味,”他微側了頭,一臉不解,“雖從未吃過,細細品嘗,卻有一股說不出來的熟悉之感,”他看着我,眸光閃爍,“知道嗎,你總是給我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總覺得我們很久以前就已相識,也許是在我們的前世,”他湊近我,眨眨眼,“沒準兒我們前世還是夫妻呢。”
我的心,因為他的話,怦然而動。
不,不會的,絕對不可能!哪裏有什麽前世,即使有,我的前世也與他毫無瓜葛。可是,可是我的心又為何跳得這般熱烈。
我望着他英俊的笑臉,怔然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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