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灰色的童年(下)
第三章 灰色的童年(下)
媽媽摸着我的頭,語氣十分平和,像在敘述一段無關自己的故事,“她是你的姥姥,不過患有神經病,以前家裏經濟條件不好,就沒讓他住院,有你太姥姥一直陪着,這麽些年也相安無事的過來了。”
神經病?在我的腦海裏,這只是通常用來形容做事不可理喻的人的一個名詞。我不知道我的身邊,我的親人,即将為我展現這種瘋狂的真實性。我更不知道,類似剛才那一幕的事情,還會重複上演幾百次,甚至幾千次。
我真傻啊。我拼命的想從以前的深坑裏跳出來,結果奔跑了幾步,又掉進了又一個更深的坑。這個坑裏,連曾經能夠遙望的光明都喪失了,黑的那麽讓人絕望。
人們總會在優越的條件裏無病呻吟,因為沒痛過;在艱辛的條件下苦中作樂,因為不想更痛。在奶奶家時,我還不懂得,到了姥姥家後,我終于學會了知足。我享受此種生活給我的自由,然而它所帶給我的,不僅僅只有自由。
為了減少我和姥姥的接觸,也怕我會感染了悲觀的情緒,我不再被禁足于家中,可以出去結交很多好朋友。但偌大的小區容不下一丁點的秘密,同齡的孩子總會用他們幼稚的方式排斥我,但卻很傷人。
為了能讓他們帶我一起玩,一起過家家時,我總願意扮演別人不願意演的角色;或是跳皮筋剛好缺一個人的時候,我把那個數湊上。那時,我只覺得自己很需要朋友,後來在語文課本裏學了一個詞能更好的形容那種感受——委曲求全。
我為了擁有玩伴,放棄了幼小心靈裏那麽舉足輕重的驕傲。
我曾經認為,我就是我,多麽驕傲的一個人,而現在我悲哀的發現,無論我是多麽驕傲的一個人,都會被有牽連的人影響,被別人踩在腳下。
我想上天堂,可是有那麽多該下地獄的人拉着我。無論我有多少雙翅膀,飛不到天堂,就被累死了。
我開始自卑,不再出去找小夥伴一起玩,拒絕與外界有任何接觸。
我在家跟太姥姥學拔罐子,學着給太姥姥捶背,也學着給姥姥熬中藥。
平常人喝藥是喝多少熬多少,而姥姥不同,她如果喝一碗,就要熬出兩碗。因為總會有一碗不是灑在她的衣服上,就是被她潑在我身上。家裏也沒有瓷碗,全部都是摔不碎的鐵碗。
有一次,她舉着碗不肯喝藥,非要喂給我,把碗頂在我的嘴邊,捏着我的下巴,“喝,喝,快喝。”
我屏住呼吸喝了兩口,苦的舌頭都木了,剩下的全部吐出來,碗掉在地上發出脆響,她吓得大叫了一聲,躲到床上坐着去了。
太姥姥把碗撿起來放在桌上,“沒事吧?”
“沒事。”我搖頭,“只是,這藥也太苦了吧?”
她說了一句我很久以後才理解的話,“再苦也沒生活苦,生活是一種說不出苦。”
沒有苦,就想着甜。有了苦,才覺得不苦的時候,就是甜。可能某一時刻會覺得正在經歷的磨難很苦很苦,但還是堅持着走了下來。當多年後的某一天,再回過頭來看今天的一切,才發現曾以為像一座大山似的苦,現在都已經被踩在腳下了。
沒有人的一生會一帆風順,不可能沒有傷痛,只有痛過的人才能學會怎樣抵禦傷害。好比人肯定會感冒,只有感冒痊愈了,才能産生抗體。
幾個月後,我到了該上幼兒園的年紀。因為我沒有人接送,她特意給我找了一個家離家最近的幼兒園,條件說不上很好,但是離家真的非常近。如果沒去小賣部偷買零食,走出校門五十步,一定可以到家。
幼兒園在我腦子裏沒有什麽概念,我應該只上了半天課,就從後院的欄杆鑽出去跑回了家。說實話,幼兒園裏的小朋友真的沒有拒我于千裏之外,只是我不想與他們相處,就無組織無紀律的提前放學了。
老師自然會找到家裏,看見我仿佛送了一口氣,但還是皺着眉頭說,“我教不了這孩子,您還是另請高明吧。這次她是跑回了家,要是哪次沒跑回家,跑到了別的什麽地方,再出點事,誰都付不起責任。”
我就這樣被幼兒園勸退了,其他幼兒園也不肯再接納我。看着同齡的孩子在都在圍牆裏邊唱國歌,背誦李白的《靜夜思》,我忽然有點悔恨,覺得不該逞一時之快。同樓的鄰居也在議論我,“到底是沒家教的孩子,平時野慣了,才上了半天課就偷跑出來了。”
“堅決不能讓咱們的孩子跟她有接觸,讓她一個人再外面瘋跑吧。”
“就是就是,誰沾了誰倒黴。”
我交不到一個朋友,他們視我為異類,見到我就躲得遠遠的。我不再試圖接近讨好他們,只是自己玩自己的。我幫着螞蟻搬家,對着牆上的一個洞說話,回家還是熬藥。我開始活在只有自己的世界裏,沒有任何人的打擾,沒有任何人的幫助,還是要長大。
時間從未停止過,我一天天的長大,到了該上小學的年紀了。
以前的幼兒園與現在不同,還講究三年制或是五年制。那會兒的幼兒園就是一個啓蒙教育,尤其是在我們家那個地方,就是收點錢幫忙看孩子。以前那個老師要開除我,也不是因為幼兒園裏的規定有多嚴明,容不下一個壞孩子,她只是怕自己會擔責任。
這樣一來,我游手好閑的混了不到一年,就又該上小學了。
人從一出生就開始過關斬将,幼兒園、進小學、升初中、忙高考、一次又一次的換工作,直到死亡讓一切都停息。
媽媽帶我去了家附近的小學,比幼兒園稍微遠一些。當天去了很多人,每個孩子都拽着媽媽的手,在她的身邊跑來跑去。
排了很長的隊,才輪到了我們,報名表格上居然有一欄是要填寫學前教育的地址。媽媽是個老實人,沒有把我只念過一天的幼兒園寫在上面,而是客氣的問招生的老師,“請問,孩子沒上過幼兒園,這裏還用填嗎?”
“沒上過幼兒園嗎?”老師猶豫了一下,摸了摸下巴,又看向我,“那我問你一個問題吧。”
我正在搖晃的兩條小腿蒙地停住,瞪大眼睛看着他,點頭如搗蒜。
“假如你又兩塊糖……”
他話音未落,我就搶答說,“那就都給媽媽吃。”
周圍的家長全都捂着嘴笑了,連同齡的孩子也嘲笑我的無知,老師更是頻頻搖頭,對母親說,“她的水平跟其它孩子還是有一些差距,恐怕直接接受小學的教育模式會很吃力,跟其他小朋友的相處也會有困難。”
回家的路上,媽媽拉着我的手,一句話都沒說。
我晃晃她的手,“媽媽,你別生氣了。誰讓他非說兩塊糖。”
“那只是打個比方,要是人家說倆饅頭呢?”
“那也都給媽媽吃。”我堅定不移的回答。
她蹲下來,摸摸我的頭,“傻孩子,回家吧。”
那一夜,我居然失眠了——六、七歲的孩子為了學業失眠了。
我輾轉難眠,抹黑下床,小聲拉開抽屜。我拿出放在最底層的白色小藥片,它叫艾司唑侖片,也是安眠藥的一種。媽媽偶爾會吃,也會給發病的姥姥吃。這個藥的副作用很大,每次服之前都會叮囑我,有什麽要緊事過幾天再跟她說。
因為吃過藥後,她通常不會記得發生過什麽事情。有一次,她發現家裏的錢不見了,以為是我偷了,揚手就要打我,幸虧爸爸記得是她早晨起來的時候把錢拿走了。
姥姥會失眠,因為她執念太深;媽媽會失眠,因為她心事太重;我會失眠,因為未來堪憂。
雖然知道上學苦,競争激烈,但那是唯一的出路。我不想脫離這個組織,不想每天漫無目的的瘋跑,不想父母幹什麽我就跟着幹什麽。
第二天醒來,我就站在媽媽床前說,“我要上學。”
她還是把我送到姥姥家,臨出門前,她對我說,“我必須為你做,所有我能做的事。”
她果真一言九鼎,我真的被那所學校錄取了。
這是我心裏的謎,可那幾個字一直難以啓齒,等到學會了一個詞,才敢問她,“我能上小學,是不是你被校長或是招生辦主任潛了。”
母親大人險些沒把我的狗嘴擰下來,她憤怒的說,“我真是去找你舅舅了。”
“你還有兄弟姐妹?怎麽平時沒見你跟他們聯系過。”
“你舅舅的确很有本事,但是我們很少聯系,一來他們家的人都瞧不起咱們。”她把聲音壓低到只有我們倆個人能聽到,“二來他……是個貪官……”
我越聽越糊塗,“我的舅舅?你的哥哥或弟弟,那咱們應該是一家人啊。為什麽生活水平差這麽多?”
“你姥姥跟他爸爸是二婚。你姥姥帶着我,你現在的姥爺帶着他。”
“那……你過年帶着我去領壓歲錢的姥爺不是我親姥爺?”
“對,你親姥爺在我七歲的時候就被你姥姥累死了。後來,現在的姥爺看她長得漂亮就把她娶了,知道她有病以後就不管她了。”母親搖頭嘆息,“你姥姥年輕的時候,那真是個美人。”
生得一副好皮囊又有何用,到底造化弄人,也無非是紅顏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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