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異類

第四章 異類

成功沒有捷徑。

真如那個老師所說,我跟其他同學有很大的差距。他們對我都很友善,但我總是到處鬧笑話。

我不會一首杜甫的詩,連國歌都唱不上一兩句。

音樂課上,老師彈着鋼琴,同學們都跟着唱。無論前後左右,甚至更遠的同學,全部唱的有板有眼,只有我與他們形成鮮明的對比。我漸漸低下頭,正巧被老師看見,“粱以夢,你怎麽不跟着唱,低着頭在幹嘛?過來,到前邊來。”

我聽話的走過去,把頭壓得更低。

“好了,大家停了。粱以夢,大家唱的時候你不唱,那你現在就自己唱吧。”說罷,她纖細的手指在鋼琴鍵盤上舞動,國歌的前奏已開始。

我傻愣愣的站在那裏,小聲的哼哼,就是不敢大聲唱出來。鋼琴聲瞬間停住,老師又轉過身來質問我,“你為什麽不唱?”

“我不會唱。”

“不會唱?”她像是聽見了很稀奇的事,繼而反問道,“幼兒園老師沒教過你嗎?”

“我沒上過幼兒園。”

頓時,底下就炸開了鍋。

“她沒上過幼兒園啊,怪不得剛才唱歌還跑調兒。”

“上次默寫的時候她還想抄我的呢,我都沒借給她,想占便宜,沒門。”

剛剛入學時,每個人的差別都不大,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極為和善。如果每個人都是一個圓,那麽總有人是有缺口的。慢慢的,它的缺點會被另外的人揪出來且無限放大,他們會用自己的吐沫淹死它,或用自己的冷漠隔絕它,讓它變得更加殘缺。

很多人有先入為主的毛病,用過去的對錯,主觀的判斷一個人。他們要聚作一團,把這個人置于完全孤立的狀态,懷揣着幸災樂禍的心,看他如何生,看他如何死。就像西班牙的鬥牛表演,牛被逗的全場亂跑時,觀衆們在看臺上拍掌、喝彩、高呼;在最後一劍直插牛的心髒時,周遭全部安靜下來,看它瘋狂的掙紮,直至死亡。

沒有人想過牛的感受。生命的最後一刻,它聽到的是刺耳的掌聲,看到的是扭曲的笑臉。只因為它是一只牛,而看戲的是一群人,他們視對方為異類,不理解對方的痛,覺得那是無關痛癢。

第一個教我唱國歌的人是李萌萌,認識她是在那節音樂課後,毋庸置疑,我又被孤立了。

那天放學,我在學校門口的地上撿到一件校服,展開一看,左袖子上還挂着一個三道杠的标志,這可是大隊長啊。我的夢想也就是當個大隊長,可沒有人會選我,我連個小隊長都沒當上。我左右望了望,趁着沒人,就把它摘下來放在自己的左胳膊上比了比。正當我陶醉其中的時候,身後一個聲音打斷了我,“你在幹嘛?那是我的衣服。”

那就是我第一眼看見李萌萌,給我感覺就是好學生。留着齊耳短發,校服穿的一絲不茍,雙眼裏滿是疑惑的看着我。我我将衣服和三道杠的标志一起還給她,固執的問,“當大隊長是什麽感覺?”

她好像剛跑完步,用胳膊抹着臉頰上的汗水,接過我手裏的衣服,對我笑了,“要一起走嗎?回家的路上告訴你。”

從那以後,我們成了很好的朋友。

每天約好一起上學,放學一起回家。有時零用錢多了,就會在學校門口的小攤買零食,兩個人換着吃。

她開始留長頭發,梳馬尾辮,買很多很多漂亮的卡子。每天都是她幫我梳馬尾辮,我再反過來幫她。

她叫我去她家一起寫作業,給我放好聽的歌,還喝着北冰洋的汽水。

寫完作業她偷偷告訴我,鄰居老頭種的櫻桃結果了,然後就從廚房拿了一個盆,帶着我翻牆進去摘。動作太大被發現了,老頭舉着拖鞋追出來,我倆撒腿就跑。

我倆總幹這麽驚險的事,拿李萌萌的話說,我們比同齡的男孩還勇猛。

最驚險的一次是去逗胡同裏的看家犬,見他脖子上有鏈子就肆無忌憚的逗它,終于給逗急了。那只大黃狗站起來,跑了幾步,我們才發現它脖子上繩子的另一端根本沒拴在任何物體上。我當下就慌了神,連手裏剛買的冰棍兒也扔了。

“快跑呀。”李萌萌邊喊着,邊推着自行車跑起來,“我先把車騎出去,你趕緊跳上來啊。”

我剛準備助跑上車,李萌萌就停住了,我吓得臉都白了,大黃狗已經離我們越來越近。我往外推她,“幹嘛呢,快跑呀,它馬上就過來了。”

李萌萌猛地低頭,對我說,“我也想跑啊,可是腳蹬子卡在門上了,快幫我挪挪車。”

“我的天啊。”我沒管她那輛破自行車,救命要緊,拉着她往外跑。

我們就一直跑,狗叫聲好像越來越遠,李萌萌還不死心的回頭看她的車。結果,她看見那狗追到院門口就停住了,僅是還在沖着我們所在的方向狂吠。

“嗨,原來它只是看家護院,跟咱們沒什麽仇。”李萌萌其實是惦記她的自行車,精神上安慰我陪她回去送死。

我死活不去,她就一個人跑了過去,成功的扶起倒在地上的車,跨上車拼命的騎。美中不足的是,她因為一時疏忽,被狗咬住了褲腿,撕下了一塊。重心不穩,沒騎兩步又摔在了地上,弄了一身泥。

為此,她被我嘲笑了很久。

快樂的時光總是如此短暫。

那天課間,我照例和李萌萌出去跳皮筋,有個很面生的女生跑過來,氣喘籲籲的對我說,“王默把你的書包挂在了學校後門的大樹上,課本也被扔的滿地都是,你快過去看看呀。”

我跑得急,險些被腳底的皮筋絆倒。飛奔到學校後門,看見王默正用圓珠筆在我的書上亂塗。我沖過去搶書,反手被她推倒在地,胳膊擦破了皮。她用書砸我,然後說,“天生的賤命,根本不配有朋友。”

“你說什麽?”我瞪大眼睛。

“我說你姥姥有病,你也有病,你們全家都不正常,跟你一起玩是要倒黴的。”

我聽班裏的女生讨論過,王默的父母離婚了,她跟爸爸一起生活。但父親沒有正經工作,還喜歡喝酒,喝到酩酊大醉才回家,把她剛剛寫好作業的大單線本撕個粉碎,導致她常常因為不能按時上交作業而被老師批評,請家長也不見他爸爸來。

她覺得我們是都是被家人影響的人,我注定要和她一樣悲哀,自暴自棄的活,甚至還和一些壞孩子玩在一起。

我不再理她,順着樹幹一點點向上爬,她帶着那群壞孩子圍在樹底下,嘴裏喊着,“神經病,神經病。”

“快爬呀,爬呀,掉下來也許能把腦袋摔聰明。”

“你看,她們全家都是瘋子。”

我用極為笨拙的姿勢爬了很久,太陽已經落山,底下起哄的人都扔下樹枝回家吃飯了。李萌萌也拍拍身上的土,背起書包要走,“粱以夢,我也要回家了,不然媽媽要着急了。”

我在樹杈子上呆坐着,氣的眼淚都出來了,書包就在不遠處,可伸手就是抓不到。最後,只有幾只麻雀在旁邊的樹枝上叽叽喳喳的叫,還有底下經過的人擡頭看我幾眼。

無論樹下曾經有多少人,到最後的最後,與誰有關的苦難只剩下誰來承擔。

天都黑透了我才回到家,太姥姥說媽媽下班回來沒看到我,急得去學校找了。

我絲毫沒覺得自己犯了錯,反而憤怒的将書包扔在地上,對着姥姥大喊,“瘋子,你是瘋子!”

我能忍受她神志不清的時候打我,跟她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要随時遏制住想要拿把刀結束掉自己生命的沖動。但為什麽我在沒有她的地方,還要被她影響。

她開始焦慮的在屋子裏轉圈,然後跑過來,用手拍打我的頭。我捂着頭蹲下來,歇斯底裏的大喊一聲,碎碎念着,“要不是是因為你有病,我媽就不會只念到高中就辍學,出去掙錢養家了。她不去工廠上班,就不會嫁給我現在的爸爸,這個家就不會是這樣……我也不會是這樣……”

太姥姥忙用床上的繩子把姥姥的雙手捆起來,她大聲叫嚷,拼命掙紮。

過了一會兒,她的情緒平靜了,太姥姥走過來,遞給我一塊水果糖,語氣極度滄桑的說,“別怪她,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

我很是費解,于是扭過頭去看她,發現她的眼眶已經濕潤了。我覺得小孩子哭是很自然的事,卻看不了清澈的眼淚流淌在滿是皺紋的臉上。皺紋是一個人的閱歷,或深或淺。能夠讓一個歷經這些的人再次流出眼淚的,該是怎樣一個百轉千回的故事。

她說,“我是你姥姥的姑姑,最小的一個姑姑。當年她跟一個家境很好的男孩子相戀,可是對方的家裏人不同意這門親事。你姥姥家人也知道了,就把她關起來了。後來,那男孩子想帶她私奔,托我告訴你姥姥時間和地點,如果她不來,他就随自己的父親去南方做生意了。當時,我看你姥姥還年輕,真的不希望一段愛情耽誤了她的大好前程,就什麽都沒告訴她。後來,得知他走了以後,你姥姥就天天到他們約好的地方去等。一直等一直等,刮風下雨都去等,可就是等不到。再後來,她生了一場大病,醒來就變得精神失常了。我那時還沒結婚,為了彌補自己犯下的錯,就單身照顧了她一輩子。還好,我身子骨硬朗,照顧了她這麽久……”

此刻,我忽然找不到一個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古往今來,情到深處便是癡,癡到極端便是瘋狂。可能她不知道我是誰,沒準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但她一定記得曾經那麽執着的愛着一個人,情無怨尤,可鑒蒼天。

當我終于冷靜下來,彎腰去撿地上的書包時,水果刀從兜裏掉了出來。那只是一把跟手指差不多粗細的折疊刀,但放在我這樣年紀的孩子身上,就成了天大的事。太姥姥一把将刀奪過去,質問我,“你為什麽要随身帶刀?”

我面無表情的回答,“在關鍵時刻保護自己,在最難熬的時候用它結束自己。”

話音未落,就聽見那把小刀掉在地上發出的尖銳聲響,或許到死,我都不能忘記她當時看我眼神。那麽驚恐無助,卻又那麽痛心疾首。

對于那天鬧事看戲了人來說,那也許只是生活中的一件小事,但對于直接受害者來說,卻成了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

因為書頁裏被劃的亂七八糟,全班一起朗讀課文時,我總會因為看不清課文的內容而讀錯或是跟不上,感覺老師走到身邊,就會迅速的用手擋在書上面。老師就搖搖頭,感嘆一句,“厭學到這樣的地步,當初幹嘛要上學啊,真是不可教也。”

我最怕別人對我感到失望,這樣會讓我失去存在感。我似乎就是在為別人而活,一直把希望、快樂和幸福都寄托在別人的身上,所以別人一句話、一個動作、甚至一個眼神,都能掀起我心中的軒然大波。

這是我心裏的疙瘩,解不開的結。

憤怒之下,我決定報複王默,趁其不備将她新買的筆塞進了旁邊同學的豎笛裏,又神不知鬼不覺的回到了座位上。

果然,剛打完第二遍上課鈴,我就見她把筆袋和書包翻了個遍,看到她快要急哭的樣子,心裏頓時有股報仇雪恨的快感。

我沒料到的是,她居然會舉手對正在上課的老師說,“老師,我的鋼筆不見了。我剛才把它放在桌子上就去廁所了,回來就不見了。”

老師放下手中的書和粉筆,從講臺上走下來,到她的課桌旁,緩和着說,“你再找找,沒準是放在別的地方,自己忘了呢。”

“我都找過了,真的沒有。”

于是,任課老師讓坐在門邊上的同學去另一個教室,興師動衆的叫來了班主任。她讓全班同學都閉上眼睛,把自己書包裏的東西都倒在桌在上,只剩下兩個老師和王默可以睜着眼看。

坐在王默前邊的女生當然不知道,自己的書包裏會倒出那只鋼筆。王默看見那支筆,迅速搶回自己手裏,破口大罵,“你個小偷,讓我逮到了吧。”

聽見這一聲,多數同學都睜開了眼。那個女孩怔在原地,臉都吓白了,哇的一聲了出來。

王默得理就不饒人,“哭有什麽用,哭也是你偷了我的東西。”

“不……不是我……偷的……”她吓得已經說不出連貫的話。

王默不依不饒,“東西都翻出來了,你還說不是你偷的,真是不知悔改。”

看到那個女孩委屈的揉着眼睛,我忽然心生愧疚,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對班主任說,“不是她偷的,是我為了開玩笑,才把王默的鋼筆放進了她的豎笛裏。”

我剛說完,底下唏噓不已,有人三兩成群的讨論起來,聲音不大,但足以讓周圍的人都聽清。

“粱以夢也太好心了,這種事還幫別人解釋。”

“嗨,她們全家不都瘋瘋癫癫的嘛,說自己拿人家東西是開玩笑也有人信。她不是沒朋友嗎,明擺着是在收買人心。”

“弄不好是行跡敗露了,不得已才演這麽一出。”

老師問我,“為什麽要這樣做?”

我回答,“因為我讨厭她。”

這個年紀的孩子,就應該愛的簡單,恨的簡單,單純無罪。

老師卻不這麽認為,她顯然有點小題大做了。不僅單獨把我叫到了辦公室,還一定要把我媽媽請過來談談。她只往母親單位打了一通電話,叫她有時間來一趟,也沒具體說什麽事。母親就馬上放下了手頭的工作,請了半天假趕到學校。

她好像并不關注老師訓話的內容,因為他們根本不需要互動,只要她單方面默認就好。然後,等到老師說累了,她就會先狠狠訓斥我一頓,再低聲下氣的懇求老師再給一次機會。好像每個家長再被請到學校後,都無一例外的會這樣做。

我以前一直以為,老師很有文化,這個職業很高尚,所有家長都敬仰。此刻,我才忽然明白,能把兒女前途握在手裏的人,就是他們父母心中的神。

媽媽很愛我,至少這一刻我堅持這樣認為。我相信,這般深厚的愛,足夠支撐她帶領我抵達心中美好的遠方。我們都會幸福。

我從辦公室出來正趕上課間,有幾個女生站在樓道邊竊竊私語,偶爾撇我兩眼。這樣的感覺很別扭,讓我誤以為他們一定是在說我的壞話。很長一段時間,這個念頭都沒有消失過。

之後,母親除了上課時間以外,不再允許我出門,狠心的将我與姥姥反鎖在一間屋子裏。

家裏連把剪子都沒有,我的水果刀被沒收了。我感覺求生無路,求死無門,只能在她的鐵砂掌下茍延殘喘的掙紮。

時間久了,我便不再掙紮,反正覺得被她打一頓,兩個人都能得到解脫。就像淤青的傷口,流出血了反正更容易痊愈。人與人不同,每個人都帶着各自的傷口,用不同的方式找尋止痛藥。

謠言就像瘟疫一樣可怕,同樣具有一傳十十傳百的效果。很快,‘粱以夢是小偷’不再是學校裏的秘密,已經成了附近小區家長口中的新聞。

李萌萌在課間私下過來告訴我,“我媽媽說不讓我再跟你一起玩了,你以後不能再去我家了。但沒關系,以後你到我家樓下,随便喊兩聲我的外號,我再找個借口下樓,咱們去外面玩。”

“恩恩。”我連連點頭答應,有點感動。

每當我偷偷溜出家門,站在她家樓下喊出很多莫名奇怪的名字時,都抑制不住想哭的沖動。作為李萌萌可以出門的借口,随便是誰,只要不是我就可以。生命很公平,可生活從來都不公平。

知道我偷跑出去,媽媽總會用食指點着我的頭說,“沒出息,人家都不願意跟你玩了,你還厚着臉皮去找人家。”

此後,我又倒退回了獨來獨往的日子,沒有人跟我讨論新買的鉛筆盒或是橡皮,沒人陪我一起走路回家,只剩下我羨慕他們的眼光,還有她們夾雜着各種感情回敬我的眼神。就像一個饑寒交迫的乞丐,做了一個酒足飯飽的夢,醒來只會更加沮喪。

以前欺負我的人,更會變本加厲的欺負我。拿我和同桌開一些過分的玩笑,硬把毫無關系的兩個人,說的好像真的有點什麽似的。對于這種事,反抗無異于越抹越黑,但任其發展,又咽不下那口氣。

苦難重新将我淹沒,真實上演着‘人為刀俎我為魚’的生活。

噩夢向我襲來的速度,它将我籠罩,令我不能窒息,直至不再掙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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