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番外韓唯一

番外 韓唯一

“媽媽,別走。”我扯着她的衣袖,拼命的哭着。

她只是推掉我的手,皺了皺眉頭,輕聲說,“對不起。”

她轉身要走,我想撲過去抓住她的裙子,結果撲了空,跌在地上。她只是回過頭,兩眼含淚的看着我,剛挪動步子,猶豫要不要過來扶我,爸爸從屋子裏走出來,大喝一聲,“滾。”她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從我記事起,他們就總是因為各種小事争吵。這一次,她終于收拾了行李,決定跟父親離婚。

她實在無法忍受父親的脾氣,動不動就要跟別人打架,最過分的一次只因為買了一盒假煙,就掀了別人的煙攤。

走之前,她曾經來問我過願不願意跟她一起走,我傻乎乎的問,“去哪裏?”

“不知道。”她仰頭想了想,“大概是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吧。”

當時,我真的心動了,但我還是被判給了爸爸,無緣那個遙遠的夢,只能期待着有一天我也能到達那個地方。判決當天,我用胳膊抹着臉上的淚,咬牙切齒的對她說,“我恨你。”

她蹲下來,撫摸我的頭,憂傷的說道,“別怪媽媽,好嗎?我也想給你一個完整的家庭,讓你健康的成長起來,可我真的做不到,你能體諒我嗎?”

那時的我還不懂她。

她走了以後,我們的生活一如往昔,只是爺爺奶奶不再出攤賣肉串,父親卻還是一天到晚見不到人。他顧不上我們,可又不說他在忙什麽。

我升入高中那會兒,他的工作已經漸漸有了起色,覺得我考上的高中不好,于是便大手一揮,給我買了一個更好的學校。

我的同桌叫田樂樂,是個不茍言笑的人,整天悶悶不樂,視線似乎從沒離開過自己的課桌,但總覺得有一種親切感。我想接近她,就要了她的QQ號,先跟她混熟,再語音聊天。她說話的聲音很好聽,歌也能唱到別人心坎兒裏去,帶着淡淡的憂愁。

時間久了,她開始對我說出了很多心裏話。我發現她其實特別害怕孤獨,一個人呆着的時候很容易瞎想,就拉着她一起玩游戲。漸漸地,我以為是在大發慈悲的幫她,卻才發現自己已經陷得太深。

我們沒能考上同一所大學,我們還是保持着聯系,她還是會對我說一些心裏話,只是全部都關于另外一些人。我也只能從她的口中,了解到一些她的近況,但遠遠沒有從前實時且準确。

我就好像是她的救星,永遠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出現。她感情出了問題,哭得一塌糊塗的時候,我會第一時間帶着糖果出現在她面前,怕她哭抽過去暈在路上。包括她工作上遇到了問題,也會找我去救場。

她總在我出現後破涕為笑,感嘆說,“只要有韓唯一在身邊,天塌下我都不怕,反正還有你幫我撐着呢,塌下來也沒關系,反正還有你陪我一起死。”

朋友曾經勸過我,別再為了不必要的人浪費時間,更何況對方也不見得領情。

我反駁說,“如果對方領情的就叫付出,對方不領情的就叫犯賤,那還何談感情,誰還會很純粹去愛一個人。”

不可理喻,是他們異口同聲對我的評價。

後來,聽說她病了,好像是精神方面的問題。她變得郁郁寡歡,聽見巨大的聲音就會找個角落躲起來,甚至有時還會産生幻覺。她時常會因為一點小事埋怨自己,覺得自己一定用處都沒有,還不如死了;也常常懷疑身邊的人是不是要害他,誰的話都不相信。

她唯獨很相信我,但這并不是什麽殊榮,因為我經常會在很忙的時候接到她的電話,問她什麽事,她又只是說,“也沒什麽事,就是給你打個電話。”

這造成了我很大的困擾。如果我百忙之中接了電話,她又沒有要緊事要說;如果我不接電話,她又會胡思亂想。好脾氣的我也開始像周圍人一樣,盡可能的遠離她,排斥她。她很敏感,很快就發現我在疏遠她,也不再将我當成唯一的依靠。

有一段時間,我好像根本不曾認識過這樣一個人,她從我的世界消失了。

一次參見朋友的婚禮,我認識了杜悅,順理成章的走在了一起。

這一年終于有人陪我過生日,卻沒機會聽到那首《唯一》了。我早該知道,心裏只有那麽大的地方,進來一個人前一個人就必須要出去。得失本就均等,我不可能什麽都擁有。

我之前不知道她不高興,還盛情邀請了她好幾次,也沒把她請過來。事後,我反思了許久才明白,原來一些人的快樂的的确确是會讓另一些人痛苦,所以寧願見也不見。

只是想不到,她犯起病來會攻擊杜悅,還認定自己是對的。雖然醫生都在保護她,但我還是很難接受。

那時候,她問過我,是不是真的了解她。我很确定的回答,“因為了解,所以可以原諒。”

我應該只是原諒了她的病,而不是徹底原諒了這個人。

但是,我相信因果報應,就是你曾經讓別人受過的苦,也會有另一些人讓你來經受同樣的痛。

那夜很不平常,我做了一個噩夢,好像是樓下發生了一起命案,我偷偷看着一群人欺負一個人。我拼命的用窗簾擋住自己,盡量把眼睛能看到的縫隙縮到最小,心裏害怕極了,生怕被他們發現。

我看着那個男人被他們團團圍住,用拳頭打他,用刀子刺他。我才發現,原來我也會有心理極度恐懼的時刻。我也用手捂住耳朵,無助的叫喊着,“救救我吧,快救救我。”

我猛地睜開眼睛,眼前是灰黑色的天花板,耳邊是清晰的呼嚕聲。原來是夢,可是剛才喧鬧的聲音好似猶然在耳邊,久久不能平複。

奶奶那屋傳來“哎喲”的叫嚷聲,我趕緊打開燈,過去查看她的情況。她正捂着頭,在床上翻騰,“哎喲,頭暈啊。”

“怎麽了?”我問,“是不是又血壓高了?”

“我就覺得頭特別暈,胸口也有點發悶。”她又捂着胸口,大口的喘氣。

爺爺從抽屜裏翻出丹參滴丸,倒出五顆給她含在嘴裏,“怎麽招?去醫院啊?”

“我頭暈的都動不了,怎麽去醫院啊。”她依舊捂着頭。

當時是夜裏兩點,我們給她吃了降壓藥,到了将近四點的時候,她喊得比之前還大聲了,“哎呀,頭疼呀,頭疼的受不了呀,快給你爸打電話吧。”

我連着給他的手機打了好幾個電話,根本無人接聽,也不知道他在哪兒,就只能一個接一個往給跟他有關的女人手機上打電話,一直達到了第三個才找到他。

得到消息,他立馬開車趕過來,頭發都還亂着。

“來,先坐起來,一會兒咱們去醫院。”

“哎喲,別……別動我,快暈死我了。”她說,“我這樣哪兒去得了醫院啊。”

待了一會兒,她還是在“哎喲”,爸爸皺起了眉頭,“你這麽哎喲也沒用啊,這麽喊下去,鄰居都沒法睡了。你說動也不讓動,送你去醫院也不去,還想怎麽樣?”

“該死了,斷了這口氣,就省了受這些罪了。”她自言自語着,還抹着眼淚,“今年再熬一年,明年就是坎兒年了。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七十三八十九閻王不叫自己走。”

“啧。每次一病都說這個,誰病了不難受啊。”

“沒什麽別沒錢,有什麽別有病。別人可以幫你花錢,卻沒辦法替你受這個罪。”她還在滔滔不絕的說,又把矛頭指向我,“年輕的時候人找病,老了就該病找人了。我就說你現在別老熬夜玩電腦,沒日沒夜的吹那個空調,不聽我的話,将來也要吃虧。我就是年輕的時候不在意,烙下的病根,老了就受罪呀。”

讓她一直躺在那裏說也不是辦法,也別指望她能配合我們,不起反作用就是好事。我們就開始想辦法讓她從床上移下來到車裏,可是她也不讓背,更不讓抱,臨時也沒地方去找擔架。

這時,爸爸發話了,“去搬把椅子來,想辦法讓她坐在椅子上,咱倆給她擡到電梯裏,下去以後再擡幾步就進車裏了。到了醫院就買個輪椅吧,以後應該還能用上。”

最後一句話,多少帶着一點譏諷的韻味,原來老人說的老話都有據可循,久病床前果真無孝子。

我們東躲西閃的擡着她出門家門,那感覺特別像老佛爺坐轎子,尤其是看見她發福臉上的橫肉左右搖晃的場面,就覺得這個形容更加貼切了。

我們好不容易把人擡到進樓道,才發現兩步電梯都被強行關閉了。父親踹了一腳電梯門,罵道,“我上來的時候還開着呢,這麽一會兒就給關了。這幫孫子。”

奶奶依舊捂着頭,眼開就要從椅子上晃下來了,我眼疾手快的去扶她,倒讓她又想起了些事情,于是說道,“一子,你回家把我的枕頭和被子拿上,萬一要打點滴呢,醫院太冷了,而且那個被子帶着也不舒服。”

我先行抱着被子和枕頭下了一趟樓,再爬上來就累得不行了,更何況還要擡着一個人倒着走下樓。

父親剛挂了電話,“已經占線五分鐘了,他們肯定是把電話給摘了,咱們搭把手擡下去算了。”

由于防止她摔下去,我們必須把椅子仰過去,她害怕的抓着樓梯欄杆不松手,氣的爸爸大喊,“您倒是松手呀,本來就擡不動,你要還拽着,我們有再大勁兒都擡不動。”

她這才松了手,還是不放心的說,“哎喲,可別把我摔了。”

夜晚很喧鬧,還會有鬼哭狼嚎的地方,除了酒吧和夜店,還有醫院的急診。

當你痛苦不堪的被送進醫院,目睹了別人的病痛,才知道自己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

醫生說她的血壓很正常,心髒也沒問題,身體上沒什麽毛病,可能是家裏人給予的關心太少了,才會借口說身體不舒服,以此來吸引兒女的注意力。

後來,爺爺索性又買了一張新的雙人床,搬到客房去住了。自那以後,奶奶病的次數更多了,喊的聲音也更大了。只是爺爺在另一個房間,我戴上了耳機,爸爸根本不在家。

我們都是她最親密的人,而我們卻絲毫不動她的痛。

我們都将自己關在一個無人入侵的世界裏,也不去融入別人的世界,我們将自己孤立,也将別人抛棄。

那段時間,好像有一秒鐘聽不到她的“哎喲”聲,下一秒都不敢喘氣。我選擇用耳機讓自己沉浸在音樂的世界裏,只是忽略了一點,我只是困住了自己,外面的世界還是保持原貌,并未因為我們的種種而改變什麽。逃避終究是短暫的解脫,我們總有一天還是要逃出來,面對所有痛苦。因為命運,是我們這輩子所無法逃避的劫數。

不過,我似乎有些讀懂粱以夢了,讀懂她的躲閃,讀懂她的卑微,讀懂她的隐忍,也讀懂了她的心。

她一直都知道,遠方根本不存在,只是人們讓自己寬心而虛構出來的世界。即使有一天我們完全脫離時間和空間,去掉所有人物關系和記憶,也不見得能夠得到毫無雜質的快樂。這就是人生,根本沒有絕對可能的事情存在。

她試圖隐藏起真實的自己,活在另一個脫軌的世界,我們就稱她為病人。

醫生說她病了,我們都不能理解她的世界,就強迫她清醒。通過催眠的治療方法,我們回到了她的童年,才真的是站在她的角度,品讀她的人生。

後來,我去了她家走了一趟,開門的應該是她後母,遲疑的看了我許久,才客氣的問我,“你找誰?”

“這裏是粱以夢家嗎?”我問。

她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才将我讓進門,“老頭子,找你閨女的。”

她從櫃櫥裏拿了一個嶄新的杯子,跑去廚房刷了很久,回來在暖壺到了一杯熱水給他,“喝水吧,杯子是新的,我已經刷幹淨了。”

我端起那杯水,光亮的玻璃杯身上沒有一丁點的水印,輕輕吹了一口氣,煙霧蒙了眼睛。

他的父親比我印象中還要蒼老一些,家裏的狀況跟我想象的差很多,只是他還像從前一樣,坐在電腦前聚精會神的玩游戲,抽不出空來跟我打招呼。

“粱以夢病了,你知道嗎?”我說,“是精神方面的問題。”

“唉。”他還是沒有看我,只是長嘆了一口氣,好似一切都在預料之中,“她有這方面的很正常,完全是遺傳了她母親。”

“你有沒有想過她為什麽會得這樣的病?那都是因為您給她的關愛實在太少了。”我看着他無動于衷的表情,心中騰起一股怒氣,“小時候,她只是渴望有人去車站接她,您為了下一盤棋,讓她在等待裏耗盡了所有的期待,我确實不明白,一個不贏房子不贏錢的游戲,會有那麽癡迷,是信仰嗎?”

“哼,信仰。”他冷笑一聲,“信仰要是不能掙錢養家,誰還會堅持可憐的夢想,更別說還要倒貼錢進去。我是一家之主,不是光棍一個。我承認,自己曾經總以為目标實現了,就拼命的跟別人對弈,想着是金子總能發光的。到時候,我就可以給他們更好的生活,一家人搬進大屋子裏生活,給夢夢買她最喜歡的裙子。我一直都覺得只差一點,真的只差那麽一點,就成功了。我想着,等我能夠呼風喚雨的時候,可以把曾經的虧欠都還給她們。只是我的夢,永遠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卻那麽遙不可及。”

他又自顧自的說道,“我已經失去了,才知道要珍惜。”

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話才能安慰他,索性等着他繼續說下去。

“為了實現這個大的目标,我已經錯過了太多,想着再給她父愛,卻才發現自己跟她的生活天差地別,想重新給她父愛,但我在她以前的人生裏簡直就是一片空白。”

天底下的父母各不相同,但父母心都是一樣的。他們共同的目标都是希望兒女能夠幸福,只是有些人成功了,有些人還在通往成功的路上。

父親為了我,也是過着日日在刀尖上數錢的日子,給我花錢卻連眼都不眨一下。如果當初他沒有成功,或是遇到了什麽意外,我會不會直接投奔媽媽,并且不分青紅皂白的埋怨他。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現在母親後悔了,其實她早就後悔了,只是她已經改嫁他人,想回來也沒用。在她第二次離婚以後,又鬧着要複婚。

畢竟,她還是我的生母,在父親心裏的位置必定與衆不同,但做法太讓人寒心了。

深思熟慮了很久,父親還是沒有選擇跟她複婚,而是娶了一個剛認識不久的女人。

婚禮當天,母親又一次漠然離開,最後一句她問我,“你會叫她媽媽嗎?”

“你覺得呢?”我聳聳肩。

臺上,他們跟着主持人念婚禮誓詞:不論她(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貧窮、始終忠于他,直到離開這個世界。

這個舞臺只屬于他們兩個,我只能看到母親的背影,好像越走越遠了。他們也曾經在神的面前宣誓,卻還是分開了,他們沒有離開世界,而是離開了彼此的世界,越走越遠。

我回醫院看望粱以夢,醫生說她的狀況很好,不像一般病人那樣又喊又叫,只是大腦進入了深一層次的休眠。她會幻想出很多可怕的事情,神經一直在高度緊張的狀态下,很容易崩潰。

“那她會不會有事呀?”我緊張的問醫生。

“堅強的人會從自己的噩夢中醒過來。”醫生說,“打個比方,這就好比你做了一個夢,大腦仍舊有意識,你可以通過很多方面的因素來判斷夢境的真實性。當你遇到了很難解決,極其想要逃避的事,肯定會在心裏不停的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趕快醒過來。有時,強烈的意識是能支配人從噩夢中醒過的。唯獨醒不過來的那個噩夢,就是現實生活。”

很多時候,我們不是無法區分現實與夢境,而是不想去分辨。無論哪一種處境都會有痛苦,另一種處境只是我們暫時的避難所,這樣颠來倒去,也就疲于去分辨到底是夢還是真。

正如眼前的這些人,我們只能确定自己與他們不同,并一定要分出誰對誰錯。

四天後的早晨,我去給粱以夢送早飯,發現她的床空着。那一刻,我的心突然一沉,想到了很多很多,幸運的是我害怕的事并沒有發生。我在走廊盡頭無人涉足的樓梯上找到了她,只穿了一件單薄的衣服坐在那裏,頭靠着牆,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我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她才回過身,“我起不來,你扶我一下。”

我不知道她做了一個怎樣的夢,是猙獰,或是殘酷,她只是要我充當車去,帶她回家去見爸爸。然而,正巧撞見她的父親帶着小兒子去買生日蛋糕歸來,她撿起小男孩掉在地上的東西遞回去的時候,眼神透出她心中的疼痛。

返程的路上,她跟我說了許多許多心裏話,也祝我新婚幸福。在我的婚禮舉行之前,她失蹤了,寧靜告訴我她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我去了她租住的地方,東西沒有被完全搬空,只是随身的物品都沒有了,看來的确是出遠門了。

抽屜被她翻的很亂,但有一張紙工整的擺在桌。我清楚的看見擡頭寫着某某公寓借用鑰匙登記表,所有的記錄都統一用黑色碳素筆書寫,只有一處很突兀的用圓珠筆寫上的大大的已還。

想必,這一定就是那次她借錯鑰匙的登記表。大家以為事情平息了,但她心裏的痛卻沒能撫平。她偷偷的把那頁原稿拿回家,完好無損的保留至今,只為了親手寫上這兩個字。她一定知道,這裏寫或者不寫,注定無法改變什麽。

但我們生來固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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