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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44

有時候裝傻是事情最佳的處理方式。譬如周茉和郭彥今莫名其妙有些暧昧的關系，又譬如公司 CEO 籠絡人心的中層管理幹部聚餐。

和前男友開會就算了，和前男友吃飯簡直是酷刑。然而事情還有極刑，因為周茉作為綜合服務部的負責人，要負責主導張羅這場飯局。

落座的時候，方羨理所應當地在主位上坐下，周茉心機地給自己留了一個側邊上菜口的位置，和方羨之間間隔了兩個人，無論擡不擡頭都不會和他有視線接觸。

然而這樣巧妙的平衡被多管閑事的同事打破了：“周茉那個位置會對着空調風口直吹啊，要不要換一個位置？”

“對對對，女孩子都比較怕冷，還是換一個位置的好。”

就這樣，周茉莫名其妙坐到了方羨對面，隔着一張圓桌遙遙相望，這導致她在這場飯局頭都不想擡，直接化身鹌鹑。

然而再怎麽裝死也有盡頭，周茉是負責後勤崗位的，需要保持眼力勁，密切留意桌上的動态，隔段時間就主動端茶倒水，确保大家的需求被滿足。因此不得不對上那一雙沉穩的眼睛，用餘光關注他的一舉一動。

中式飯局多半不是為了吃飯，而是為了交流感情又或者對談博弈。上層領導組織的飯局兩者目的兼有，一來是借助飯局拉近關系，二來也是借着酒後敲打一番下屬的工作。

大概是包容開放的電商企業文化的原因，凡嶼的飯局并沒有刁難灌酒的習俗，随大流敬酒安靜摟席的大有人在，打幾圈敬酒論資排輩的都是野心勃勃的那類人。

周茉不怎麽喜歡酒桌文化，也是随大流意思一下的那類人。她的工作性質決定了她需要買單善後、端茶遞水，國內倒茶一般從最高級別的領導開始，順時針從左到右逐個倒茶，茶七分滿，水八分滿。酒桌上的衆人一直被她服務，勸酒灌酒的時候多少也會不好意思。靠着這樣的小技巧，每次她都能在公司飯局上全身而退。

大概是 Q3 人工成本預算無法對齊和倉儲部門的經理鬧了點不愉快的原因，這個小心眼的男人今天故意在酒桌上提起周茉：“周茉怎麽不敬 Dylan 一杯啊？你可是我們倉庫的一枝花啊！”

周茉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面色不變，內心卻把這個心眼比眼睛還小的男人罵了千百遍，端起紅酒杯就準備起身，卻被方羨一句輕描淡寫的話駁了回去：“沒事，我看她臉色不太好，女孩子多少都有不方便的時候，如果不能喝酒拿茶敬也行，不然傳出去老方要說我苛待女員工了。”

衆人朝周茉的臉色瞥去一眼，這...怎麽看也沒有不太好吧？

職場上向來上級說的都是對的，錯的也是對的，馬上就有馬屁精附和：“對對對，還是 Dylan 懂得憐香惜玉。”

倉儲部門的經理暗嘆失策，着急忙慌補救：“你看我真是喝高了，連周茉臉色不好都沒發現，還是 Dylan 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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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圖瀾娅餐廳的水晶燈莫名晃眼，刺得周茉的眼睛幹澀得快睜不開。按理領導發話她就應該順從地端茶杯去敬，但偏偏她這一刻叛逆心起，端起了酒杯笑容可掬地走到方羨身旁。

這張桌子上的人她誰都不敢直接得罪，但偏偏敢不太明顯地忤逆方羨。因為她清楚，方羨不會也不能和她計較，他們在職場本就是公事公辦的關系，年底周茉升職的決定性因素是總監 Kiki 而不是方羨，所以周茉實際上一點都不怵他。

“Dylan，感謝您的體諒，但我還是覺得酒更能表達我對您的敬意。來，我敬您！”

方羨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底閃過複雜苦澀的情緒，遲疑地端起酒杯和她碰杯，輕輕朝她颔首，說辭也和其他下屬敬酒時候沒有區別：“Molly 工作辛苦了，618 凡嶼的後勤保障工作做得很到位。”

“感謝 Dylan 的肯定，我會繼續加油的！”周茉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将一晚上的煩躁和不安共同吞入腹中，再擡眼臉上又是畢恭畢敬的笑容。

在衆目睽睽的視線裏，他們是并不熟悉公事公辦的上司和下屬。脫離了人群，他們是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衆人酒足飯飽聊天之際，周茉借着上洗手間的幌子順便把賬結了，把所有人的車牌號寫給服務員用以在系統抵扣停車費。倚在收銀臺等待開具發票的間隙，身後突然有人呼喚她的名字。

她扭頭一看，發現來人是她的 3 號相親對象席名未，他一身休閑的 T 恤長褲，白淨的臉上暈染着酒後的紅暈，看路徑方向像是剛從洗手間出來準備回包廂，意外看見她的存在才上前打招呼。

周茉在心情好轉之後，重新開始相親。對于相親這件事她依然當作是人間觀察實驗，當做拓寬交友渠道，放平心态去聊天見面。2 號長得很帥但顯然試圖靠臉躍上一個階層的金融男、3 號有點沉悶內斂但踏實靠譜的 IT 男...周茉暫時只見了這兩個，目前還處于和這個 3 號相親對象有一搭沒一搭聊天的階段。

很湊巧的是，席名未就住周茉家隔壁小區，初次見面的時候他們直接約了家附近的咖啡館，還一起分享了家附近各自珍藏的美食店鋪。

她對席名未的印象還不錯，聊天過程中感覺他蠻尊重女性想法的，但大概是相親這種攤平條條框框條件的認識方式，也可能是他的長相不夠出衆，她對他完全沒有心動的感覺，因此态度一直不算熱絡。

“我公司在這邊聚餐，你呢？”周茉笑着和他寒暄。

“我也是。”席名未臉上浮現出驚喜的神色，随即他的眼底閃過幾絲猶豫，終于還是開口，“結束要不要一起回去？”

“我這邊不知道什麽時候結束哎，可能會很晚。而且我喝了酒，車要找代駕開回去。”周茉知道席名未公司所處地段非常堵車，他平時是坐地鐵上班的。如果她今天沒喝酒還能送他一程，但這會兒她也喝了酒，沒辦法接受他的邀約。

席名未的唇邊溢出一個腼腆但飽滿期待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問詢：“我這邊已經快結束了，我可以等你一起，提前幫你叫代駕。”

他那張臉明明浮上幾分醉意急需休息，但仍然強撐着要無限期地等她。周茉別開視線，忽然有些不忍拒絕這樣的熱情，再加上晚上單獨和代駕共處确實會讓她的防備心拉至最高，沉思幾秒，還是答應下來。

飯局結束的時候，衆人一起往外走，周茉在檢查了一遍包廂是否有衆人遺留的物品之後才出去。待她追上衆人步伐的時候，大堂裏的席名未也看見了她，悄無聲息地跟在她身後，做隊伍裏的小尾巴。

周茉本想出聲提醒他此舉不妥，後來想想還是作罷，他們站在隊伍末端，同事們喝完酒注意力渙散，應該不會有人發現異常。

總助 Carol 今天喝了酒沒辦法幫忙開車，已經提前叫了代駕把車開到西圖瀾娅餐廳門口，方便方羨上車。Carol 為方羨拉開車門，方羨上車前回頭巡視一圈，微微一笑，又拿捏起他慣用的平易近人的話術：“大家喝了酒回家都注意安全，到家了在群裏報一聲平安。”

在目光觸及周茉和她身旁的那道陌生身影的時候，唇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又恢複如常：“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都認不清人了，Molly 旁邊的是我們公司新員工嗎？”

同事們這才發現隊伍末端的那個高大沉默的男人。

見衆人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他身上，他酒後本就薄粉的面色瞬間漲得通紅：“不是，不好意思...我是來等周茉的。”

“哇哦，原來是周茉的家屬！”同事和周茉共事了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周茉的男朋友，這會兒紛紛起哄，“Molly 你也不介紹一下，你家這個還挺貼心啊，還特地過來接你。”

“不是，你們誤會了，我還不是家屬...”席名未赧然地搖頭否認，他雖然對周茉抱有好感，但還沒有摸清楚她的想法，當然不會突兀地占據這個名分。

眼見周茉一直走神沒出聲否認，一個男人大晚上眼巴巴地追過來等她的事實擺在面前，衆人不由猜測這是一段即将水到渠成的戀情。

有熱心的同事給席名未加油打氣：“我們 Molly 可是公司的門面擔當，小夥子你可要加把勁呀！”

“謝謝。”輕度社恐的席名未連連點頭，說話間不忘去瞥身旁周茉的臉色，生怕在她臉上看到不認同的情緒。

一直冷眼旁觀的方羨的臉色沉得不能再沉，帶着敵意的視線剜過熱點中心的那倆人，然而那倆人卻完全沒有分出餘光去留意到事件之外的他，這一發現讓他更加感到窒息。

愛最可怖的盡頭不是恨，而是無視和遺忘，是對方的眼裏再也沒有這個人。

方羨死死地攥着手心，深深呼出一口氣，直到調整好自己的面部表情，才雲淡風輕地開口：“那我就先走了，大家晚安！”

“Dylan 慢走！”吃夠瓜的下屬們這才急忙把注意力投射回領導身上。

方羨遙遙地對上周茉送別的視線，那雙熟悉的眼睛裏無波無瀾，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倒是像是真的在送別上司，而不是昔日戀人。

方羨有一瞬間很想穿過人群去撫上那雙眼睛，将她的眼睛揉皺揉疼，将她的目光攪得驚濤駭浪。他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想質問她為什麽，為什麽除了郭彥今還有別的人，可他的理智在腦海裏無措又急匆匆地追上他波動的情緒，提醒他早已失去了質詢她的資格。

方羨眸光徹底黯淡下來，克制地收回目光，轉身打開了車門，回到那個黑色的機械牢籠裏。他重重地關上車門，憤懑又黯然地隔絕了那道讓他心碎的視線。

回程的路上席名未一直不安地和她确認剛剛的行徑是否不妥，是否給她帶來了麻煩，第一遍周茉還耐着性子安慰他多想了，他問第二遍的時候她的耐心終于告罄。

周茉對一晚上的接連周旋應付感到疲憊，之前的接觸已經讓她知曉，如果她不直言，這個直男可能會一晚上都在忐忑不安中度過。

她瞥一眼代駕師傅的後腦勺，知道效果甚微仍是掩耳盜鈴般放低聲音：“私事并不影響我的工作，除非是婚內出軌這種私事。”頓了頓，她終于下定決心，“但我們可能确實不太合适。”

“為什麽？”席未名的聲音還含這幾分不太隐蔽的委屈，他自認為表現得還不錯，不知道為什麽會遭到這樣直白的拒絕。

實際上周茉覺得席名未已經比一般直男強太多了，至少會在同事面前尊重她的想法，而不是像所有物一樣莫名其妙地宣誓主權。但他的缺點也暴露得很明顯，過分敏感導致內耗嚴重，有一點自我，在她明顯一臉疲态的情況下還要反複追問剛剛的表現。

雖然席名未是出于好意，但人的能量是有限的，周茉這種每天在公司裏不停地處理人際關系滅火的工作，很難接受下了班還要繼續為伴侶提供情緒價值。

周茉一直相信鍋蓋匹配理論，她相信肯定會有人願意包容和治愈席名未，但這個人顯然不是她。當然，歸根結底還是她對他不心動，連一點點付出都吝于嘗試。

但周茉仍然很感激席名未，感激他幫她認清自我。雖然年近三十，但其實她并清楚她想要什麽樣的伴侶，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沒辦法羅列出具象的條條框框。通過相親不斷地與人溝通接觸對她而言是探索和認知的過程，她能及時發現她不想要什麽，逐漸認清自己。

黑暗中周茉盯着他的輪廓，半真半假地開口：“你還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和你說我當時剛分手一段時間嗎？”她放輕了呼吸，“剛剛那群人裏有我的前男友，而我在那幾分鐘時間裏發現我還是對他舊情難忘。”

“對不起，名未，我不想把你席卷進我的感情爛賬裏。”

空調的冷風呼呼地往兩人身上打，冰涼的溫度蔓延上裸露的四肢，奇異地和他們之間僵硬的氛圍同頻。

席名未沉默了很久，最後才低聲說了一句：“我理解，沒關系。”他只對她有些許好感，收回并不是難事，甚至還要感謝她及時說清楚，避免更深的糾葛。

席名未在周茉小區門口下車，兩人鄭重地道別，後座的車門砰地一聲輕輕關上，席名未的身影逐漸走遠。

代駕師傅重新踩下油門，汽車勻速前行，周茉卻沒收回盯着窗外的視線。直至汽車拐彎駛入地下車庫的隧道，窗外的景象切換成被近光燈餘光照射的水泥牆的時候，她才疲倦地嘆息一聲，閉上了眼睛。

周茉沒有錯過那輛停在路邊的輝騰，那串車牌號碼二十分鐘前她才看見過，再健忘她也不至于認不出那是誰的車。況且那串車牌號是他們初見的日子，國慶假期實在太好記，導致他們在某一次無聊的情侶問答中發現根本考不倒對方。

事實上周茉并不止二十分鐘前看見過，近段時間她都經常在小區門口看見那串特別的車牌號碼。輝騰是方羨在某次聊天時候直言老氣的車型，因此她此前從未想過某種可能。直到在西圖瀾娅餐廳門口看見那輛輝騰，她才把一切都串聯起來。

方羨向來信守承諾，很少會做這樣出爾反爾還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周茉當然明白遲來的深情比草賤的道理，更何況這種無聊的招數在她看來壓根算不上深情。如果路邊蹲守就能感動對方，那麽明星估計天天忙着和狗仔喜結連理。

代駕停好車之後輕聲提醒周茉，她的眼睫顫了顫，從發呆中醒過神來，隐去那些複雜的心緒，客氣地和代駕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