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十七顆梨

第十七顆梨

沒回。

黎夢妧也不着急,又買了些有的沒的,然後去睡了一覺。太奇怪了,她自己一個人住的時候睡眠情況不佳,經常性失眠,靠酒精麻痹神經以達到昏沉入睡的目的是常有的事兒。和林成辭他們打麻将通宵報複性熬夜然後再拖着萎靡不振的身體回家倒頭就睡的情況也很常見。

到江檢家之後,睡的異常安心。到點自然而然的想睡。或許是逃開那堆糟心事,人從那個束緊了的口袋裏跳脫出來了,能呼吸到空氣了,就松了。

醒來的時候陽光明媚,晴空萬裏,也收到了江檢的回複,半個小時前,他說:晚上同事聚餐。

她撇嘴,一點情趣都沒有的男人。

黎夢妧将手機扔在一邊。

-

京華第一附屬醫院外某餐廳。舒緩的鋼琴曲襯得餐廳氛圍格外舒适,燈光閃耀,坐落在鬧市中心,卻格外安靜,廳中一棵足夠幾人合抱的老樹樹幹,蜿蜒出去不知蹤影。王浩穿了個拖鞋就來蹭飯,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

歐式長桌剛好夠坐下腫外科的幾位醫生,剛剛獲得轉正資格的黎若萱坐在角落裏,盯着服務生剛擡上來的牛排,目露兇光,旁邊的一位年輕男生,看起來稍顯腼腆,這次聚餐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歡迎幾位新人加入腫外的大家庭。

腫外的主任老林坐在主位上,副主任坐在右手邊,江檢坐在左手邊,王浩挨着江檢,李鵬醫生和文念醫生坐在另一邊,幾位剛加入的新人醫生坐在最後。

黎若萱吃了有一陣了,老主任看上去很重視江醫生,字裏行間都透露着對他的贊賞,馬副主任坐在對面笑得若無其事,實際上牙齒都快咬碎了。她來腫外有一段時間了,雖然江醫生的職稱只是主治醫生,但院裏都知道憑他的學術能力、科研能力以及臨床手術實操的能力其實早就能當副主任醫師了,不過是他一直不配合而已。

老主任再過兩年就到退休的年紀了,江醫生雖然不是副主任,能力卻遠勝過副主任,科室裏不少拿不準的疑難雜症少不了要來找他,這主任醫師的位置也不知道會落在誰手裏。

可不怪馬副對他又愛又恨。

反正她就一個實習醫,也輪不到她來擔心這些,黎若萱吃得比誰都得勁兒。

吃完飯,老主任先走一步,馬副主任緊随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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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座大山一走,大家就松懈下來。在場的男士提議先送文念和黎若萱兩位女醫生回去,黎若萱拒絕了:“不用麻煩了,我家離這也就幾步路,一會就到了。”

另一位同期實習轉正的醫生有點震驚:“你住市中心啊?”

王浩打趣:“你別是和江檢一樣,有萬貫家財還屈尊來上班。”

江檢站在另一邊沒說話,黎若萱自從上次空耳聽錯江醫生的話就有點怵他,特害怕他突然想起來這茬,沒敢接話,只是擺手和在場的幾位醫生打招呼:“我就先走了,您們一路順風。”

她走之後,另一位獲得轉正資格的醫生陸霈主動問:“那江醫生怎麽會來做醫生啊?”好像對江檢格外好奇。

王浩說:“體察民情吧。”

江檢看他一眼,王浩聳肩:“我開玩笑的。”

見陸霈一直看着自己,江檢說:“第一志願報了京華醫學院,被錄取了。”

當年複讀三年才考上京華醫學院的中年男人王浩:“……”

陸霈崇拜的問:“那為什麽是腫瘤學呢?”

應該是責任與信仰吧,像江醫生這樣年紀輕輕就這麽厲害,京華腫外第一刀響當當的人物,業界也是出了名的,肯定是有自己的堅持。

王浩:“別是随便報的啊。”

要知道京華大學作為全國頂尖的學府,和上京大學一樣難考至極。更別提還是醫學院這種地獄難度的級別,而作為京華醫學院王牌的腫瘤學,更是金字塔頂,考上的人都差不多是變态了。

他當年複讀三年終于擦邊進了醫學院,腫瘤學還是碰不到,好在學校制度改革,腫瘤學科必須招滿兩個班,他就成為了那個幸運兒,候補到了腫瘤學。

當時他的老母親熱淚盈眶,酒席擺了幾天,縣長親自帶着绶帶來家裏合影。

江檢輕飄飄瞥他一眼:“那麽多分兒不報這個專業有點浪費。”

王浩沒忍住痛揍他。

江檢含笑接下。

陸霈因為姐姐陸雯的緣故本來就對這位江醫生很有好感,更別提進入這個領域學習後了解到江檢有多麽年輕有為,對他的好感蹭蹭蹭往上漲。

他們幾個人站在路邊,除了王浩這個挺着油肚的中年男人,都是青年才俊,惹眼且吸睛。

李鵬的車開過來路邊,降下了車窗:“文念,老王,小陸,你們上我車,我送你們回去。”

陸霈問:“江醫生呢?”

王浩拍了拍他的後腦勺,替文念拉開副駕駛的門後坐上車去:“他得值夜班。”

王浩沖站在路邊的江檢點頭示意:“走了啊,有事打電話。”

“嗯。”

“江醫生你忙。”

“江醫生,拜拜。”

江檢颔首,替最後上車的陸霈合上車門:“注意安全。”

“行。”

黑色的汽車駛離。

江檢站在街燈下,望着霓虹燈閃爍的光芒,車水馬龍,城市間高樓聳立,人來人往,所有人都在趕路,家裏還有人翹首以盼。

他站了會,又擡頭看了看天空。

今夜無雲,天空顯得格外遼闊,星星很少,只有兩三顆。

他慢慢踱步往回走,醫院就在十字路口斜對面。

馬路對面有對母子,應該是來旅游的,還拉着行李箱,小男孩好動的在馬路對面扭來扭去,他媽媽狠狠拍了下他的後腦勺,應該是說了幾句狠的,小男孩沒敢動了,委屈巴巴的看着他媽媽。江檢站在對面,忽的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很久很久沒想起來了。

十二歲那年父母喪生于地震,他是那場舉國哀悼的災難中的幸存者。沒過多久,宋既明的爸爸也就是恒宋的董事長找到了他,帶他回了宋家,領養在了他們的名下。他甚至來不及從悲痛中抽身,就得在另一個陌生的環境裏迅速成長。

宋家水深,原配夫人也就是宋既明的母親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卻在幼年落水夭折,只剩下一個宋既明千嬌萬寵的養大。

宋國致外面養了不少人,也留下了不少種,宋夫人也都知道,不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撕破那層薄如紙屑的窗戶紙。同樣都是宋國致的兒子,沒人不想入主恒宋,江檢一來就直接記到了原配正妻的名下,少不了受那群爾虞我詐的異緣兄弟的欺負。學醫于他而言不單單是信仰,也是自保。

一群學金融學管理的中跳出來一個學醫的,等于打了明牌,宋夫人也才真正卸下了心房。

不是不想想起親生父母,而是他很少有機會想起他們。宋國致領養他不過是全個義氣的名聲,畢竟他的父親江局長曾是他一起在軍隊裏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很少管他,他在宋家這個虎狼窩裏,不僅得護住自己,還得護住宋既明。宋夫人繼想讓宋既明歷練又舍不得丢太狠,是以江檢成了那顆棋,落在他身邊,護他周全。

與親生父母為數不多的合照被他珍藏在房間床頭的相冊裏。

他看向那個小男孩的背影。

幼時他也是頑劣的性子,比起宋既明來只多不少。可人總會在一瞬間長大,失去雙親的同時也失去了任性長大的資格。

江檢垂眸,斂去情緒。

飯局上陸霈問他為什麽選這個行業,原因其實挺簡單的,有被需要感。

人類是社交動物,需要與他人建立聯系,宋家于他是施加者,宋家并不需要他,相反他得以成長需要背靠宋家。

而這個職業能給他帶來被需要感,每當有人叫他“醫生”時,滿懷熱切的目光看向他時,他就有這種感覺。

這種感覺使他覺得他在這個世界上真實存在着。

秦群說的其實沒錯,他确實是對幼年經歷的一切有了應激反應,所以才會變态的熱愛這份工作帶給他的被需感。

在黎夢妧來之前,他其實并沒有那麽經常回家,家裏有請阿姨,狗狗和鹦鹉都有人照顧,大部分時間他都留在醫院。

“江檢!”

幻聽了。

只是想到這個名字,居然就聽到她在叫他。

“江檢!”

又有。

江檢覺得自己大概瘋了,在街頭能想到她的聲音,是太久太久沒有與人建立工作以外的聯系了嗎?

“江檢!!”

這聲音還越來越近。

江檢終于覺得不對勁兒,擡眸的一瞬間,短暫的怔愣一瞬,馬路,紅綠燈,街道,行人,她穿着白色裙子。

莫名讓他覺得熟悉,似乎在很早以前也有過。

黎夢妧墊着腳,見喊了兩三聲還沒反應,幹脆舉起手來揮了揮。

人終于有反應時,綠燈亮起。

她越過行人,小跑朝向他。

江檢蹙眉,想喊住,卻不想她穿着高跟鞋依舊健步如飛,幾息之間就到了面前。

微喘着氣,胸膛起伏,笑盈盈的說:“我喊了你好幾次呢,你沒聽見嗎?”

安靜的時候心率是70-80次/分,小跑的時候大概就增加到90-100次/分。

江檢站在那,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區間正處于後者。明明跑動的不是他,心跳頻率怎麽會這麽快,真是奇怪。

他不答反問:“怎麽在這。”

黎夢妧整理了下跑亂的劉海,說:“來找你啊。”

“你說同事聚餐,我怎麽知道是不是在騙我,說不定是和女孩約會呢,比如相親什麽的。”

“現在确定了?”

黎夢妧嘿嘿笑:“我問了上次遇到的小護士,她和我說你們科室确實在聚餐來着,然後我就打算來餐廳門口等你。”

江檢不知道說什麽,好像從沒有人說過要等他。12歲那年站在街道上,母親說讓他別動在原地等着就再也沒有回來,被宋家收養後,宋母一直讓他等宋既明,等他放學又等他上課,他一直在等別人。

和被需要感一般,她簡短幾句話讓他覺得——

他此刻正真實存在着。

夜燈吹拂,樹葉晃動。

江檢收回目光,紅燈又亮了:“現在又要走過去了。”她其實完全可以在對面等着,他過去就好。

黎夢妧知道他什麽意思,她移動位置,從江檢對面走到江檢身邊,她們并肩站着:“沒關系啊,我們一起等綠燈。”

一起等綠燈啊。

這句話真動聽,和春天一樣讓人覺得還有希望。

斑馬線上,人群開始走動,無數車燈明明弱弱打過來,這一刻,世界如此動人。

“我今晚得值夜班。”

“你不回去啊?”

“不回。”江檢說:“急診的小劉應該還在,待會我讓他送你回去。”

黎夢妧剛準備順口答應又趕緊打住。

如果場景都在家裏,那麽他們隔着一堵牆,應該很難發生什麽擦槍走火的事情。可如果不在家呢?

黎夢妧去他辦公室的時候就看見了,他們辦公室裏有一間小小的休息室,空間很窄,就一張單人床,到時候她這樣這樣再那樣那樣,直接生米煮成熟飯,明天就把小紅本弄到手,風風光光帶他嫁入豪門!

江檢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笑什麽?”

“啊,”她趕緊晃晃腦袋:“沒,沒什麽啊。”

“我不回去了,我也留在醫院。”她說。

江檢蹙眉:“別鬧。”

“我說真的。”馬路上行人擁擠,江檢和她調了一遍讓她走在裏面,她說的煞有其事:“小劉男的吧?我有點不放心欸,這大半夜的讓他送我回家。”

“你沒看過社會新聞嗎?就是這種夜黑風高最危險了。”

江檢:“小劉不會,你放心。”

“不行不行,我對他可放不下心,我心都在你身上呢。”

“……”

她眼睛一轉:“這樣吧,你想我回家也可以啊,那你送我。”

“……我要值班。”

“哎呀,那太可惜了,只能陪你留在醫院了。”

他們聚餐的地方離醫院也就幾步路,不一會兒就走到了。

江檢每一句話都被她嚴嚴實實的堵回來,沒辦法只能由着她跟她回了醫院,進電梯時他又問了一遍:“你想好了不回去?”

“不回去。”

回答的飛快。

江檢揉揉眉心,也随她去了。

“醫院條件比不上家裏,待會別任性。”

“好噠~”

“……”

江檢總覺得她的笑容不懷好意。

到了辦公室江檢送她到辦公室,打開休息間的門:“困了可以在這眯一會。”

那休息室乍一眼覺得小,細細一看确實小,彈丸之地啊,就一張床一張桌子,床還是學生年代的上下床,床尾還堆了一堆紙箱子。

怕她鬧騰江檢又補充一句:“被套我剛換的,王醫生要接孩子,……每晚都準時回去。”

“嗯……”她打量那間休息室,想着待會在哪給他拿下,敷衍的應了聲。

江檢穿上白大褂,有衣料摩擦的聲音,過了幾秒是他的腳步聲,他拿了本子去icu看幾個病人,是關門聲響起了,她才回神。

想起江檢最後補充那句話,在腦子裏過了一遍,這是在告訴她:這張床只有我一個人睡過,是這個意思吧?

黎夢妧懊惱當時腦子裏都是顏色物料沒充分利用這句話好好調戲他一下。

她走進休息室裏,坐在床邊。那桌子上有一些文件還有片子,角落裏碼了一摞腫瘤學科的醫學著作,翻閱得痕跡很重,舊舊的樣子。有本打開了的筆記本,上面做了一些手術記錄,她将本子抽過來看。

“原發竈大于或等于66 Gy,頸部危險區大于或等于50 Gy……”

“……”

看不懂。

不過這字真好看。

黎夢妧屬于字醜那一挂的,高中時喜歡過一個男孩兒,原因就是因為人家的字寫得龍飛鳳舞,簡單來說就是好看。拼命練過幾天就放棄了,誰讓她三分鐘熱度,字醜就醜點呗,人好看就得了。

江檢的字與高中那男孩完全相反,筆勢委婉含蓄,行雲流水,骨格清秀。

學醫的習慣使然,字跡有些潦草,不過不影響觀感。

她沒開休息室的燈,就借着月光和辦公室的燈光看。越看越覺得高中遇上的要是江檢,那就不只是暗戀了,高低得和他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校園戀愛。

黎夢妧拉開凳子坐過去,抽出一張草稿紙,在上面塗塗畫畫,拿起來看看,覺得醜又劃掉重新寫。

-

江檢剛接班不到半個小時,就來了個呼吸驟停的病人,需要幫助搶救。從進醫院到現在這樣的病人他遇上了太多,挂了電話就迅速去了急診搶救室。

來者是位老奶奶,突然摔倒在地,家裏人緊急聯系了醫院送來,做了檢查确認大面積腦梗死,全身皮膚已經呈現紫黑色,瞳孔擴散到邊緣,雙側瞳孔不等大,對于外界刺激已無意識,僅靠呼吸機維持着生命。

他呼吸一窒。

家屬目光中的希冀讓在場的幾位醫生眼神逡巡間遲遲沒有開口。

他們盡了最後的努力,積極搶救了幾個小時後無效,只能遺憾将早已預料的壞消息通知給家屬,将選擇權交到家屬的手裏。

哭喊聲穿透耳膜,稚嫩的聲音呼喚着自己的奶奶。江檢收回目光,看着遠處另一位醫生和家屬溝通。小孩的哭聲刺得他耳鳴一陣,眼前的一切重影又變實,他盯着地面,沒出聲。

這樣的生與死他見得太多了。

他清楚的知道醫生共情弊大于利。

這樣的夜晚注定漫長。

江檢忙着跑各科會診,穿梭在醫院的各個角落,外科、血液科、呼吸科……終于在後半夜得了一點喘息的機會。

他拉開辦公室的門,喝了口水,慢條斯理的,将杯子裏的水喝幹淨。

這樣漫長的夜晚也是他最熟悉的,他推開休息室的門想如往常一般眯幾分鐘,卻陡然僵住。

月光下,桌前,女孩趴在上面睡着了。

他忙忘了。

是他讓她在這休息的。

于是,

他後退幾步,将門帶上。

複坐回椅子裏,坐了會,喝了杯水,又起身,走向一體櫃,将櫃子下面那羊絨毯抽出來。

再推開門,他将毯子披在她的肩頭。

窗戶還開着,夜裏風涼,她頭又迎着這邊。看了眼被她占了的地方,那狹小的空間裏,他艱難躬身去拉窗戶。

剛關上要起身,就被人拽住了衣服。

襯衫的布料被攥出一圈褶皺。

江檢凝眉看着,聽到她的呓語。

“別……別走……”

他看向窗外的月亮。

江檢喉間滾動了下。

他掩唇輕咳一聲 :“……別演,醒了就去床上睡。”

沒動靜。

就只有她的呼吸聲。

江檢不由懷疑了下自己的判斷。

垂眸就看見她眼皮輕顫,還能看見眼珠子在轉。

“……”

“再演我就睡了。”

他故作姿态要坐下去,衣服上那只手悄悄用力拽着,不讓他坐。

江檢額角抽搐:“起來,去睡床上。”

安靜幾秒。

演不下去的人幽怨的看着他。

“嗨呀。”黎夢妧嘟嘴:“怎麽不按劇本來,應該是你發現我睡着了然後輕柔的把我抱床上去才對嘛。”

她直起身子,手還沒放,抓着他的衣服。

狹小的空間裏兩人距離近極,她能聞見他身上的柏木氣息,黎夢妧壞心瞬起。

她站起來,江檢退後幾步讓出床的位置來。

黎夢妧故意崴腳,找好方位,手一用力抓着他的衣服就往床上倒。江檢反射般的伸手拉住她的手,意識到回天乏力又抽出另一只手去護住她的腦袋。

“嘭——”

四目相對。

兩人如黎夢妧的願齊齊摔進單人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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