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的世界一直是冬天

她的世界一直是冬天

林稚一直覺得自己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從性格裏的單純和善良，變成了敏感，膽怯，再變成了自卑與孤僻，她開始潛意識裏覺得，這個世界裏除了親人沒有人能讓她去信任了。

她真的不是忽然變成這樣的。

不過她是突然從高高在上的小公主一躍變成了村莊裏面肮髒的老鼠，下水道裏的蟑螂的。

至少那些調皮搗蛋的男孩就是這麽稱呼她的。那時她剛從省會的一線城市被迫回到爸爸的老家，那是一個滿是雞飛狗跳的小村子，村子裏的人不論老小都說着一口拗口聽不懂的家鄉話。公雞叫起來的時候，幾個老奶奶便圍坐在一起叽叽喳喳，每當他們一家經過，便用使她渾身不舒服的眼神盯着她。幾個衣着簡陋的男孩們咧着嘴巴，滿口污言穢語，對着嬌小而禮貌的她便是一頓譏笑。

她想，或許是她做錯了什麽，讓原本都疼愛她的爸爸媽媽開始疏忽于對她的關愛，把她一個人丢在那個破破爛爛的小村莊裏，讓小村莊裏的所有人都不喜歡她。

她本就很乖，性格腼腆，遇到這些事情，只有九歲的她要自己一個人扛下所有的嘲笑和挖苦。她的世界觀崩塌了，過去彬彬有禮的老師同學不見了，她卻不知道該如何融入那兩棟破舊的教學樓。但骨子裏滲透着的林爸爸驕傲的血脈讓她不願意去做出改變，于是只好把自己封閉起來。

直到她再長大一些，她才從老奶奶和男孩子口中知道了，她心目中的英雄爸爸酗酒成性，因肝癌在市醫院裏長卧不起，媽媽一邊拖着常年疼痛的頸椎病，一邊在外地打着工，只留下她一個人在這個不起眼的角落，替他們承受着村裏人的毒舌。

“林三爺那個二兒子，都說他娶了個好媳婦當了文官飛黃騰達了，竟然得了癌症。”

“你見過他閨女嗎？剛來的時候打扮的真俏麗，一個女娃娃，将來嫁個人本本分分過日子就行了，他媽媽非要叫她念書，家裏醫療費都是跟鄉鄰借出來的，還想着供她念書。”

“小妞，把你的糖給我，快點！”

幾個瘦瘦高高的學生放學後将她圍了起來，伸手要掏她的小兜。

“老師說搶同學的東西是不友好的行為，如果你們想要，能不能禮貌一點？”林稚生氣地用力甩開了他的胳膊。

可是她一個女孩子怎麽可能是這些男生的對手，那些男生扭着她的胳膊，踩着她的裙擺，大聲嚷叫着警告她快點給，不給他們就把她的書包連着作業撕爛。

“你們能不能文明一點？”林稚話音剛落，就引來他們一窩蜂的嘲笑。

“你們聽見了沒，她說咱們不文明，哈哈哈哈哈哈……”

那樣的捧腹大笑，起起伏伏，震碎在小林稚耳膜，竟然讓她無地自容。

即使被扭疼了胳膊，弄髒了衣服，作業被撕碎了，林稚依然想要跟他們理論，但最後悲哀的發現這些話術根本就是很沒用很沒用的，都比不上他們吆喝狗時啧啧的兩聲。

更無力的是，教他們的老師偏袒男生，對林稚這樣有脾氣有底線的小公主視而不見。

班上的其他男生們見到她，有領頭的朝她腳底吐了一口痰，然後一臉奸笑，“我文明嗎？”

林稚怒目而視，他便一只手拎起她的書包，像提籃子一樣把她給提了起來，“老子告訴你，吐在地上叫文明，吐在你臉上才叫不文明！”

一哄而散。

林稚沒有辦法，她們家因為欠了好多人錢而在整個村子面前都擡不起頭來。

于是她學會了不理睬，有時候一整天都說不上幾句話。

她越來越沉默寡言了。

那年過年，她向趕回來過節的媽媽哭訴，為什麽非要讓我念書，我們明明交不起學費，甚至落得個怪異思想的罪名。

她不想念書了，她要像隔壁大牛家的童養媳一樣，學一身針織的本領。

媽媽狠狠扇了她一巴掌，随即嗷嗷哭起來。

沒關系的寶貝，現在是小學，等你上了初中就好了。

上了離村莊八公裏遠的市裏初中，她才明白，女孩子的出路不是只有結婚生子，也不是所有老師都會偏袒男生。她明明看到班級第一的江绫深受老師的喜歡。

江绫是個家境還不錯的女孩，她笑起來，可愛的臉頰間總有兩個若隐若現的酒窩。林稚很想跟她成為朋友，但她身邊已經有了每日與她攜手回家的朋友，她才意識到，自己在小學，沒有交到任何朋友，甚至可以聯系的同學都沒有。

她想成為江绫那樣的人，既然她不善于交際，那便算了吧，她想。她可以努力追趕上她，只是暫時只能用學習的方式。

小學老師不太看重成績，初中老師就不一樣了。她想通過這種方式，走入大衆的面前。

随着同學們的熟絡，早戀的風氣漸漸發酵。

林稚不知道喜歡是什麽感覺，但她只是埋頭苦學，想追趕上江绫，早日與她并肩。

同桌劉卓是個長相英氣的男孩子，一開學便注意到了旁邊這個每天晚上不吃飯，連着晚飯時間和四節自習課都在學習的，一言不發的女孩子。

也許是坐在大帥哥旁邊的緣故，有着先天的優勢跟他接觸更多，他們班的女孩子總對林稚有着敵意。

又因為林稚總是獨來獨往，那些尖牙利齒的女孩子們便開始她們仿佛一出生就有的技能，孤立。

幸好她早已習慣，一個人的世界，即使總是在下雨，腦海裏也有一抹嬌小的身影跑過來為她打上傘。

是誰？是班主任對她進步的誇贊，是江绫聽她講解題目時癡呆的神情。

劉卓有時候會偏過頭來抓住她晃動的筆帽，小書呆子，想談戀愛嗎？

我跟你說，我喜歡咱們班江绫，但是許頌和張琰這兩個女生也不錯，一個成績好，一個長得好，一個會跳舞唱歌，這三個我都沒法拒絕，所以都同意了。

你跟我說這些幹什麽？

我經驗豐富，想談戀愛，找我談啊，保證把你堵在牆角親個一整天，讓你爽一整天。

林稚搞不懂，為什麽從小到大她身邊的男生一個個素質都那麽低。

終于有一天，她以全班第一全市第三的排名考到了省重點實驗中學，她終于逃離了那個破舊的村莊，教育落後的城市和那一群烏煙瘴氣只想着怎麽把女孩子初吻搞到手的男生。

卻在高考的時候栽了一個大跟頭。

她不是沒有過希望，可喜歡她，向她表白的那個男生，那個會講解她不會的每一道數學題的男生，竟然因為怕自己與他的這段感情拖累高考而不願面對，于是乎狠狠将她推開。

辱罵她，責怪她，讓她再一次陷入無窮盡的自我譴責和自卑敏感，讓她再一次在男生面前塵封起自己，完完全全包裹起來，什麽都不想透露，也什麽都不想說了。

小說裏那些溫柔又含情脈脈的紙條和手寫告白，和現實對比來看是那麽蒼白又無力。仿佛那些只是幸福的幻想，現實裏的背刺和暴露出來的自私自利，才是他們真正的一面。

世上哪有那麽好的事情，讓你事業和愛情兼具？

林稚更倒黴，她事業和愛情都被她搞砸了。

高考前一天晚上，那個男生把她的所有聯系方式都删除了，只在留言板上面寫下一句話——

滾，老子考不好都是因為你，如果高考老子考不好，有你好果子吃。

她讀不懂，短短十幾個字，她讀了整整一夜。她撥通了那個在最底層的電話，在聽到對方是空號時，眼淚傾瀉湧出。

媽媽的頸椎病越來越嚴重了，這些天她躲着不聯系自己，是因為家裏的爛攤子越來越多，不想因為這些幹擾到女兒的高考吧。

是啊，林稚可是初高中班主任的重點栽培對象，村裏每一位老人小孩都熟知的學霸，可他們不知道，在他們一聲聲道賀誇獎和期許之中，無形的壓力也随之增加。

終于，在高考前一天，那個脾氣怪異的男生變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如果江绫在就好了，可是江绫早在初二那年就永遠走了。

肝癌。

每每想起她熾熱的笑容，她熱烈的執行力，她永遠停留在十幾歲的小馬尾，林稚的心就如刀絞一般疼。

第一個讓她認識到，原來女孩可以這樣自信這樣活躍這樣勇敢的那個女孩，因為先天性肝癌去世了。

高考結束後，她被告知爸爸在考前三個月就已經去世并火化的消息。

她默默無言，早知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不如早早放棄學習，至少能再牽過那只滿是龜裂的口子卻僵硬無比的大手，再撫摸一遍那滿是銀絲的白發，再擁抱一下那個未曾給予過自己卻無比想念的溫暖懷抱。

她高考成績不算高，比她平時低了整整50分。

只上了上海的一座211Z大。

親人離世的巨大陰霾讓她鬼使神差選擇了醫學專業。

她自卑，膽怯，極其敏感甚至有些孤僻，躲着男生，也不願意與女生過于親近。

在她一個人的世界裏，那場雨一直下個不停，直到最後變成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之後落下的，是巨大的冰雹。

夏天，開學的新氣象萦繞校園，可是她的世界，一直是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