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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他的腦海中響起了他早已深深記住的唱腔和唱段,一瞬間靜止的照片恍若鮮活了起來。

“明兒別睡懶覺,咱們一起床就去找他。”趙毅拍了拍自家兒子的脊背:“不用擔心,爸媽陪你一起去,他不敢怎麽着你。”

第二天一大早趙捷一家三口就去了杜譽的住處。杜譽一如既往地站在攤位裏面賣早點,忙得連擡頭看人的時間都沒有。

趙捷并沒有上前打擾他,而是和李淑茵還有趙毅一起站在了巷子角落的陰涼地,一邊乘涼一邊等他忙完。

九點一刻,杜譽的早餐攤位送走了最後一名客人。趙捷在李淑茵的示意下走上前,試圖跟對方攀談兩句。

“杜譽……”他開口喚道。

聽見他的聲音,杜譽見怪不怪了一般,依舊在低頭收拾東西:“你怎麽又來了?”

趙捷本想跟杜譽随便說些家長裏短,然而不知怎的,他的注意力全被對方那一頭參差零落的白發吸引了去。

杜譽對此似乎并不在意,因為他的頭發并沒有半分染過的痕跡,趙捷也從沒見過他戴帽子。從根上就已雪白的發絲就這樣毫無遮攔地出現在陽光下,顯得幹淨又明亮。

霎時間趙捷産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他很想很想伸出手來,觸碰一下杜譽的白發。

他知道這樣說不禮貌,但他的唇齒仿佛已經不再聽從大腦的支配,沒等他反應過來就徑直問道:“你的白頭發是天生的嗎?”

好在杜譽并未覺得他唐突,而是壓低了聲音說:“當然不是,是曾經被一位故人逼到退無可退,愁出來的。”

“那位故人,不會是……”趙捷早有預料,但心裏還是咯噔一下。

“就是你已故的師父、我曾經的大師兄,陳合英老同志。”終于,杜譽擡起了頭,而後便自然而然地看到了不遠處的一對中年夫婦。

他的表情凝固在了臉上。

“小杜啊,”感受到了杜譽的目光,趙毅立刻走上前:“你還認得我嗎?”

“趙哥,我忘了誰也不能忘了您和嫂子呀。”杜譽的表情很複雜,明明是在笑,眼裏卻含了一汪淚。

趙捷轉頭看了看他的父母,只見這倆人的情緒也跟平靜二字沒有半分錢關系。

“小杜,你怎麽變成這樣?成熟了,也瘦了。”李淑茵聲音顫抖,一雙手也跟着哆嗦。她望着杜譽的頭發,一時悲從中來:“這才幾年沒見,你這是……”

說着她竟泣不成聲。

“我沒事,我現在好得很。”杜譽急忙出言寬慰:“趙哥,嫂子,你們真不用擔心我,真的。”

趙捷站在一旁,生平頭一次感受到了奇異的歲月流逝之慨。

由于出生晚,這些都是他從未參與過的事,向來在他的人生之外,卻又與他息息相關、難舍難分。

待三人敘完了舊,他們終于想起來旁邊還站了一個趙捷。

“這是……”杜譽驚呆了:“他是您二位的孩子?就是當年經常在劇場裏亂跑的那個小康?”

小康是趙捷的乳名,他小時候大夥兒都這麽喊他,後來他年歲漸長,就連李淑茵和趙毅也不這麽叫了。

杜譽的話讓趙捷陡然有了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是他呀,你不認識啦?”趙毅不由分說地拽過趙捷的胳膊,把他小臂上并不明顯的疤痕指給杜譽看:“這裏他兩歲的時候在劇場裏摔的,你還記得不?”

“記得。”杜譽笑着點頭:“那會兒我年齡也不大,才是個十歲出頭的孩子。”

李淑茵一邊用手絹擦淚,一邊低聲問:“你這頭發究竟是怎麽弄的?”言辭間盡是掩不住的心疼。

杜譽的笑容裏增添了幾分不自在的神色,他擡手把自己前額的發悉數向後攏去:“沒事,嫂子你別多想了,我可好呢。”

說着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件極為重要的事,笑意僵在了臉上,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趙毅忽然意識到問題的所在,想出言補救,但是來不及了。

“哥,嫂子,你們讓小康拜了那欺師滅祖的腌臜人做師父?”杜譽難以置信地轉向趙捷。

“小杜,你聽我們解釋……”沒等趙毅說完,杜譽突然發了瘋一般,方才欣喜與動容的神色都蕩然無存。

他立刻開始飛快地收拾東西,語氣冷冰冰的:“我先回去了。”

“小杜!”趙毅拽住他的胳膊,試圖做最後的挽留。

杜譽回過身:“哥,你們真是糊塗。那個人連自己的師父都不敬重,能給孩子教出什麽好來?”說着他愈發氣憤,說話聲音都大了許多:“道不同,不相為謀!”

說罷,他用力掙開趙毅的手,忿忿地大跨步走回了屋,留下一家三口在屋外面面相觑。

“媽,你們當初到底為什麽要讓我拜在我師父那裏啊?”回去的路上,趙捷問。

李淑茵沉沉嘆了口氣:“我們當然也想讓你拜杜譽,可你進戲曲學院那年他剛辭職。那天是周末,我們都沒上班,只聽說他在京劇團團長辦公室裏又摔又砸,鬧得很不愉快。你怎麽拜?他怎麽收?”

“而且陳合英老爺子當年是咱們省京劇團的副團長,這個時候你若是去拜他的死對頭為師,只怕是不想要前程了。”趙毅适時補充:“你還這麽年輕,人生的路一步也錯不得。”

想起方才李淑茵的問話,趙捷替杜譽回答:“杜師叔說過,他的頭發之所以變白,是因為當年曾經被我師父逼到退無可退,憂愁不已,才成了這樣。”

“我早就猜到啦。”李淑茵嘆惋地搖了搖頭。

趙捷低下頭:都是肉體凡胎的俗人,他不得不承認自家父母已經為自己的将來做足了長遠的打算:“你們知道我師父和周老爺子斷絕關系的事情嗎?”

聽聞此事,趙毅和李淑茵面面相觑,後者嘆氣道:“這還真不知道。我們只知道十年前他們關系很差,沒想到竟然已經到了這種程度。”

“對了,”去等公交的路上,走了幾步之後,李淑茵轉頭問趙毅:“這些年好像從沒聽說小杜娶妻生子。”

“是沒聽說過。”趙毅細細回憶:“他師父在的時候他跟他師父住,老爺子沒了之後他就自己一個人住,一開始是住在單身宿舍,辭職之後就搬走了。除了當時和他關系沒那麽僵的程雲禮,沒人知道他搬去了哪裏。”

“程雲禮當時也是咱們省京劇團的副團長,但總歸是不好為了他跟陳合英鬧什麽。”李淑茵補充道。

趙捷在一旁默默地聽,心裏泛着酸澀。

“兒子,你怎麽了?”他一路上的沉默寡言讓李淑茵感覺到了異樣,推門進屋後,她立刻問:“是不是你師叔的事讓你不高興?”

趙捷擡起頭:“媽,我就是覺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怎麽這麽複雜呀。”

随着砰地一聲響,最後進來的趙毅關上了屋門:“你這才到哪?以後要經歷的還多着呢。”

“人就不能一門心思只鑽研藝術嗎?”趙捷郁悶地坐到沙發上:“我就想一輩子好好唱戲,不想理會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他說的是真心話。他熱愛京劇,尤其是對小生這個行當。學生時代他一直全身心地學戲,從那時起他就定下了一生的目标。

他不想升官發財,也不想争名逐利,只想在短短的數十載光陰裏做個穩紮穩打的戲曲演員。如果能在繼承前輩的基礎上有所創新,更好不過。

不過在李淑茵看來,他這番話無疑是幼稚至極的。她被逗笑了,走過去坐到趙捷身邊,輕輕拍了拍趙捷的胳膊:“不用着急,人各有命,該你經歷的一項也跑不掉。”

吃過午飯趙捷就回了自己的房間。他坐在書桌前拉開抽屜,從最裏面掏出來一個軟皮本。

這個本子有年頭了,裏面的白紙已然顯出淡淡的黃。扉頁寫着趙捷的名字,再往裏翻,第一頁标注了日期:

1978年9月24日。

正是他和他的同學們從舊貨市場上帶回來杜譽錄音磁帶的那天。

往下看,是當時的少年用清俊但稚氣未脫的字體記錄下的戲詞:

“我又不犯蕭何相,有什麽話兒共商量?将身跳過小溪澗。千歲有何話商量?”

“安靜思生來命不強,自幼無父只有娘。千歲爺休要問其詳,提起話來恨有長。”

一字一句都是他認認真真親手寫下的。

往後翻看,全是周派小生的戲。這個本子他一直用到中學畢業,《白蛇傳》、《西廂記》、《四進士》、《狀元媒》、《群英會》,其中的唱詞和念白都被他工工整整地寫在了上面。

他又伸手往抽屜裏掏了一把,拿出了一個錄音機和幾盤磁帶,其中大部分磁帶中錄的都是杜譽的唱腔。

這方小小的抽屜裏有他全部的少年光陰。他對未來不切實際的幻想、失意時的慰藉、得意時的希冀,全在其中。

他忽然很後悔:倘若不是因為少年時的自己脾氣擰巴又叛逆,再加上為了轉去學小生和父母鬧了矛盾,合該多去幾趟劇團,說不定就能早一些與杜譽結識了。

趙捷抱着收音機躺在床上,忽然意識到一件事:他這三次去找杜譽都是在早晨,他想知道在不賣早點的時候杜譽會做些什麽,想知道是否真的如杜譽自己所說,戲詞都快忘光了。

“媽,我出去一趟。”趙捷走出卧室,向正坐在沙發上織毛線的李淑茵說。

“大中午的,這是去哪兒啊?”李淑茵放下手中的針線,往上推了一下幾乎已經掉到鼻梁的老花鏡。

趙捷不好意思跟她說自己又要去找杜譽,便立刻拽出師兄做擋箭牌:“我剛想起來,昨天下午下班之前跟我宋師兄約好了一起去爬山。”

“行,快去吧,小心點兒。”李淑茵重新拿起毛衣針:“你早些去,別讓人家等着你,這是禮貌。”

趙捷趕忙應下,快步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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