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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他本來以為杜譽作為一個從省京劇團辭職的前京劇演員,會很忌諱跟人提起自己唱戲那些年的經歷,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趕到的時候杜譽竟然坐在住處的門口拉胡琴。

趙捷遠遠就聽見了京胡弦聲陣陣,他一開始以為是有票友來給杜譽拉弦,沒想到放下自行車走上前一看,被一群退休老頭老太太團團圍住的卻是杜譽本人。

此時已經過了午休的時間,外面時不時響起自行車的鈴铛聲。然而這片小天地卻如世外桃源一般,大夥兒聚在這裏,每一個人臉上都透着平靜的喜樂。

杜譽也不例外,他像是被這人間的煙火氣撫平了一切由舊時的紛擾帶來的不悅。

午後天氣溫暖,他坐在屋門口的水泥臺階上,款式寬松的藏藍色長褲上面鋪了一塊幹淨而規整的白色方巾。他用這塊布墊着胡琴,微微垂眸,演奏得很投入。

“這位小哥是誰呀?”一曲終了,站在趙捷對面的一個老爺子好奇地盯着他:“我看着眼生,不像是咱胡同裏的人。”

“是我朋友家的孩子。”沒等趙捷想好怎麽回話,杜譽卻替他如實做了回答。

趙捷沒想到對方已經注意到他了,無比驚愕地盯着杜譽,卻只見對方緩緩站起身,輕輕一擺手:“過來。”

說罷就回了屋。

衆人以為是杜譽家裏來了客人,遂四下而散,另尋地方乘涼去了。方才還熱鬧無比的小巷深處只剩下趙捷一個人。

他在心底給自己壯了壯膽,推門走了進去。

杜譽的家很窄小,除了必備的功能性房間區域,只有裏外兩間小屋,但裏間鎖着門,外間也只有一張床、一張小桌子和兩個木制的小板凳。窗下的角落裏堆着他賣早點時用到的東西,占了小半間屋。

趙捷不禁疑惑:倘若杜譽吃飯睡覺都在這間屋子裏,那另一間是做什麽用的?

“坐下吧。”早已坐在板凳上的杜譽向他指了指另一個凳子。

這凳子并不高,高個子的趙捷剛坐上的時候覺得有些不舒服,束手束腳的。

杜譽并沒有再問趙捷的來意,因為這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事情。他在等着趙捷自己開口。

夏日午後的陽光從窗戶灑進來,屋裏很是悶熱。

趙捷把頭低了一會兒,用盡了他肚子裏的墨水來組織措辭,重新擡起頭來時卻把那些已經到嘴邊上的話生生咽了回去。

杜譽并沒有跟他相對而坐,而是稍稍側了一下身,這讓他的四分之三張臉出現在了趙捷面前。年輕而清秀的面孔映着花白的頭發,就像新柳與枯葉的交織。

望着他眼簾低垂的安靜神情,趙捷心想:這很像一幅古代的文人畫,透着清俊的風骨。

杜譽覺得熱了,起身拿起蒲扇自顧自地扇了起來。他不着急,畢竟他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終于,趙捷開了口:“杜譽,你都三十多歲了,怎麽一直沒找個媳婦?”

說出來的卻是完全不合時宜的話語。

顯而易見的是,杜譽沒想到趙捷會問這個。

他清了清嗓子:“找個媳婦成了家,就讓媳婦和孩子住這種地方?”

趙捷順着他的話又一次環顧四周,不得不承認,這的确不是個舒适的住處。

與屋子的大小無關,而是淩亂的家具處處透露出屋主人對生活的渾不在意。就好像他早已心如死灰,而房屋只是個暫時的栖身之所。

杜譽接下來的話讓趙捷大吃一驚。只見他慢悠悠地拿起自己的搪瓷缸子,輕描淡寫地說:“更何況這是一間死過人的房子。”

趙捷目瞪口呆,少年時代和狐朋狗友們一起在宿舍熄燈後窩在被子裏偷偷看的驚悚小說争先恐後湧入腦海。

不過杜譽接下來的話立刻破除了趙捷的恐怖幻想:“十二年前我師父就是在這兒過世的,當時陪在他身邊的只有我一個人。”

“周榮璋老先生?”趙捷難以相信。

“要不呢?”杜譽喝了一口水:“我這輩子只拜過這一個師父。”

趙捷心裏的滋味複雜得很,他不再說話,而是靜靜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緒。

他比杜譽年輕了八歲多,八年的光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已經足夠讓他們擁有全然不同的人生軌跡。

趙捷不得不反複告訴自己,他和杜譽其實是兩代人。

新舊交替的歲月裏,飛速變化的世事讓腳下這片古老的土地日新月異,也讓他們之間不止有代溝這麽簡單的隔閡。

趙捷想象不出當初還不到二十歲的杜譽是如何在這間小屋裏獨自送走了周榮璋老爺子,他只覺得即便将來有朝一日他到了杜譽如今的年歲,也絕不會有對方此刻這般深沉的心思。

他以為他未來的年歲會和過往一樣平靜無波。

趙捷想起了在并不遙遠的過去自己的師父陳合英因病辭世時的境況:年過花甲的老人躺在醫院裏雪白的病床上,身邊有徒弟、學生,唯獨沒有他自己的結發妻子與親生孩子。

“小趙,”杜譽突然喚了他一聲:“唱一段《轅門射戟》裏的西皮流水給我聽聽。”

“啊?”趙捷沒想到他會提出這樣的要求,頓時吓了一跳,甚至開始不知所措起來。

見他扭扭捏捏,杜譽不耐煩了:“你上臺給觀衆唱戲的時候也這麽張不開嘴麽?戲曲學校的老師是怎麽讓你畢業的?你師父也是這麽教你的?”

“才沒有呢。”趙捷立刻反駁:“我可是我們學校今年的優秀畢業生,彙報表演拿了特等獎。”

杜譽沒再說話,只是靜靜打量着他,眼神裏充滿了懷疑與審視的意味。

趙捷沒辦法,只得忍住尴尬,站起身擺出身段開口唱道:“紀将軍休要怒滿膛,某家言來聽端詳,征戰哪有息戰上……”

他發誓這絕不是他的最高水準,連正常都算不上。

趙捷也不知道他今天是怎麽了,從前即便是參加戲曲學院的彙報演出、臺下坐滿了學校的領導他也從未這樣緊張過。

一緊張就容易出問題,還沒唱幾句,他竟然唱破了音。

這回的表現就連他自己聽了也頭皮發麻。

“行啦。”果然,他的唱腔引起了杜譽的不滿,後者直接打斷了他,頗為不客氣地問:“這就是你師父傾囊相授傳給你的本事?”

“是我學藝不精,見笑了。”趙捷的臉陡然紅了。他站在狹小而悶熱的屋子裏,無地自容。

他早已做好了接受杜譽嘲諷的心理建設,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對方卻沒再對他拙劣的表現發表任何尖酸刻薄的話語,而是對他說:“你嘴裏發音的位置太靠前了,這是不對的。”

語氣比方才溫和了不少,不大不小的聲音散在悶熱蒸騰的房屋裏,仿佛給這夏日也帶來了幾分清涼。

趙捷怔了一下,心中又驚又喜,趕忙回應:“我馬上就改,謝謝你。”

“站在那裏的時候腳底下穩一點,別亂晃悠。”杜譽又開始喝水,說得似乎漫不經心:“否則容易散了精氣神。”

趙捷迷迷糊糊地回了家,推門進屋時客廳的景象和以往并無差別:趙毅和李淑茵戴着各自的老花鏡,一個看報紙,一個織毛衣。

“爸,媽,我回來了。”趙捷跟他倆打了聲招呼,想去自己的卧室。

“站住。”他剛轉過身,趙毅帶着威嚴的聲音響了起來:“趙捷,你過來!”

趙捷心下一沉:對于和自己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了二十二年的父親,他再了解不過。自家父親只有在生氣的時候才會用這樣的語氣說話,趙捷曾經圍觀了無數次趙毅用這種語氣責罵他的徒弟們。

趙捷沒有辦法,只得戰戰兢兢地回到客廳,無比心虛:“爸,怎麽啦?”

“你還好意思問我?”趙毅把報紙拍在玻璃茶幾上:“老實交代,你今天下午到底幹什麽去了?”

壞了。趙捷心知謊話已然瞞不住,在腦海中飛快組織着措辭:“我……”

沒成想他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趙毅硬生生地截斷了:“你別扯你師兄,兩個小時之前我在公園看見他了,人家和他女朋友濃情蜜意地約會呢。你到底和誰去爬山了?空氣嗎?”

趙捷望向李淑茵,只見這個中年女人也在透過老花鏡片無奈地望着他,想要從他這裏聽到一句真誠的答案。

趙捷低下頭,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提起杜譽。

然而這個動作卻讓趙毅會錯了意。他以為趙捷是在刻意逃避這個問題,一時間怒上心頭,起身走上前去一巴掌甩向了趙捷的臉。

趙捷被這突如其來的巴掌打得暈頭轉向,直接向後倒在了沙發上。

“你幹什麽?你以前可是從來沒打過他的!”李淑茵見不得自家兒子挨打,趕忙上前拽住趙毅:“他都二十二了,成年了,不是個孩子!他自己心裏有數,咱們得相信他才行啊。”

“他有數?”趙毅冷哼一聲:“有數的人能瞞着父母出去?誰知道他去做了什麽勾當!”他越說越氣:“長大了,有能耐了,剛上班就學會騙人了。也不知道是從哪學來的臭毛病。”

“爸,我沒有!”趙捷從沒受過這樣的對待,他委屈極了,再也顧不得旁的,把一切和盤托出:“我去了杜譽那裏!”

這話一出,趙毅和李淑茵都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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