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手術

第50章 手術

一道閃電劃過,猶如黑暗中的毒蛇吐出的信子,細長可怖。

“——轟”

一聲巨響過後,天空仿佛被撕裂了一個巨大的缺漏,一時間,大雨傾瀉。

陸弛會說出這句話,不只是周晏禮,就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詫。

可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此時陸弛又正在氣頭上,雖明知自己說錯了話,卻也不願再做無謂的辯白。

更何況,今晚他實在太累了,他不想再因為自己的一時沖動和口不擇言,說出什麽更傷人的話。

陸弛站起身來,他下意識地望着窗外的暴雨傾盆。怔了幾秒鐘後,他起身回到卧室。

他取出了自己的筆記本,而後随意披了件外套,拿起雨傘就要朝屋外走去。

臨走前,陸弛回頭看了周晏禮一眼。只見周晏禮正坐在沙發上,他眼神空空的,直愣愣地望着前方。

像是在神游,又像是入了定。

陸弛把心一橫,他深吸一口氣,擰開房門,徑直離去。

屋外狂風驟雨,好似末日降臨。

陸弛撐起雨傘,走入如劍鋒利的斜雨之中。

後來,陸弛幾乎想不起來自己是以什麽樣的心态離開的家。

他心思很亂,愛情的煩惱與工作的憂慮交織在一起,亂成了一鍋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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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唯一清楚的,就是自己想要的絕非是與周晏禮分開。

陸弛沿着小路,順着狂風斜雨的方向疾步前行。

沒走幾步,陸弛突然在路邊看到一輛停靠的出租車。他連忙拉開車門,問了句:“師傅,走不走?”

司機見他渾身濕漉漉的,猶如一只落湯雞,頓時把嘴一瞥,說:“不打表。”

陸弛哪裏還顧得上打不打表?他連忙收了傘,坐進車裏,心知司機趁着大雨肯定會坑自己,于是報了個附近的酒店。

透過後視鏡,司機斜了陸弛一眼。他一邊陰着張臉發動車子,一邊念叨着說:“這麽點路,打什麽車啊,燒包啊。”

一路上,陸弛的手機“叮叮叮”的響個不停,一會兒是周晏禮打來的電話,一會兒是于葉和客戶發來的信息。

他沒理會周晏禮的電話,依次點開同事和客戶的消息,耐着性子逐條回複。

到酒店後,司機漫天報了個八十塊,陸弛也無力跟他讨價還價,快速掃了個碼付款了事。

等到住進酒店,陸弛顧不得換下自己淋濕的衣服,便又打開了電腦。

這是新一年的第一天,他拖着疲憊的身體、壓抑着煩悶的心情,挨着狂風暴雨的摧殘,忍耐着饑腸辘辘,在酒店裏處理着浩如煙海又枯燥乏味的表格。

陸弛自認為不是個對生活有很多要求的人。他适應力很強,再怎麽艱難的環境也能泰然自若,再怎麽奔波勞碌也可以自我排解。

可随着年紀的增長,他越發覺得力不從心。

在上海這座彙聚了全國乃至全球優秀人才的城市,陸弛自知是最平凡普通的那個。

他沒有富裕的家庭,沒有社會資源,也沒有得天獨厚的天賦。

他不是名校畢業生,沒有海外學習經歷,也沒有研究生學歷。

他能依靠的,唯有自己的勤奮努力罷了。

他沒有太遠大的抱負,當初念書時,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無非就是去事務所工作,一畢業就能有一份足夠養活自己和周晏禮的薪水罷了。

入職E記的這五年來,他更是很少有時間思考自己的未來。

直到今晚,他才深刻意識到,自己已經堅持不下去了。

工作從來只是生活的手段,卻不是生活的目的。

他想,或許該考慮與這份工作說再見了。

他一邊核對着表格中的數據,一邊盤算着到底何時離開。

也許是明年升經理後,也許是鳴雲項目結束時。總之,不會太久了。

只是,令陸弛沒想到的是,他既等不到升任經理,更加不會見到鳴雲IPO成功。

有時候,人生的急轉就在瞬息之間。而等到陸弛意識到這點後,一切都已無法彌補。

半小時後,陸弛的手機鈴聲再次響起。他瞥了一眼屏幕,發現還是周晏禮打來的。

陸弛咬了一下嘴唇,勉強讓自己鎮定平靜下來。他接起了電話,說:“晏禮,我在酒店,今晚你不要等我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很嘈雜,而在這明顯的混亂之中,響起尖銳的女聲。

“喂?請問你是周晏禮什麽人?他出車禍了,正在泰元的急診。方便過來一下麽?”

“轟——”

巨大的聲響從天際傳來,窗外雨聲更大了。陸弛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前方的虛空,連心跳都漏了半拍。

他嘴唇翕動,聲音到了喉嚨,卻翻滾成了粗重的喘息。

此時,電話對面的醫生在說些什麽,陸弛已經聽不到了。

他的心中、腦海中,只剩下一片蒼白。

周晏禮出車禍了。

周晏禮竟然出車禍了。

“喂?能聽清麽?”電話那頭傳來醫生的催促。

陸弛倏地收回思緒,他聲音喑啞地說:“在,在。我馬上到。辛苦醫生了。”

陸弛的心髒快要從胸腔中躍出來了。他想,若是周晏禮有什麽三長兩短,他這輩子都絕不會原諒自己的。

他什麽都顧不得了,什麽工作、發展、金錢,名譽,這所有的一切加起來,都不如周晏禮在他心中的分量。

他發瘋一般地沖出酒店,沖入滂沱的大雨中。

雨下得太大了,地上又濕又滑,細密的雨線阻擋了視線。

出租車開得很慢,平時半小時的路程,這天足足開了一個鐘頭。

等到陸弛終于抵達醫院時,周晏禮已經被推進了手術室。

手術室外,除了有處理交通事故的警察,還有兩個穿着白大褂的醫生。年紀稍大些的那個是周晏禮的主任楊運軍,年紀小些的是周晏禮的同事。

兩人見陸弛來了,明顯松了口氣。

其中,那個年輕醫生朝陸弛走了幾步,拍拍他的肩膀,跟他說了句什麽。

大概是安慰的話吧?

陸弛聽不甚清,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張張合合。

陸弛怔怔地立在手術室外,渾身都在發抖。他體內傳來強烈的炙燒感,就像把心髒放在了熱油中煎烤。

這一刻,陸弛願意用一切換得周晏禮的平安。他倒寧願躺在手術臺上的人是他自己,總好過在手術室外苦苦煎熬。

過了一會兒,有兩個警察朝陸弛走過來,問他與周晏禮是什麽關系。

陸弛張了張嘴,卻一時語塞。

是啊,他與周晏禮究竟是什麽關系呢?他又該以什麽身份來為周晏禮處理這突如其來的事故?

“朋……朋友。”

警察又問,朋友?那他家裏人你能不能聯系上?

陸弛搖搖頭,說:“聯系不上。他父母年紀不小了,又都在外地,有什麽事就先跟我說吧。”

警察說,這場事故産生的原因是因為大雨導致視線不好,後面那輛貨車司機又是疲勞駕駛,以至于發生追尾。又因為道路濕滑,在車輛發生追尾後,極易與前車撞擊在一起,造成連續追尾。

陸弛聽得心驚膽戰,還沒來得及細問,手術室的門便被推開。

只見護士拿着一沓紙沖了出來,大聲問道:“誰是周晏禮的家屬?”

陸弛連忙走上去,說:“我是周晏禮的朋友,他家人不在上海。我來簽字吧。”

這天晚上,陸弛一共簽了四次字。到最後,他已經分辨不清自己簽的究竟是些什麽東西了。

他只是茫然地、麻木地接過護士遞來的紙,一遍遍簽上自己的名字。

破曉時分,手術結束了。

聽醫生說,周晏禮全身上下多處骨折,最嚴重的是他的右手,神經受到了嚴重傷害。以後若是恢複得好,還能持物,若是恢複得不好,恐怕這只手就要廢了。

不過,無論如何,他這外科醫生怕是再也做不成了。

陸弛茫然地點頭,又麻木地向醫生護士道謝,心髒也痛到發木。

陸弛不知該慶幸周晏禮能在連環追尾事故中死裏逃生,還是該痛恨上天對他的不公。

他學醫八載,從本科讀到了博士,好不容易成為了外科醫生,可偏偏傷得最重的就是右手。

陸弛永遠忘不了這一天,卻很少想起這些細節。每一次回憶都無異于對自己的淩遲。

周晏禮剛蘇醒時,渾身都是板子,動都動彈不得。

那時的他躺在病床上,沒有問自己的情況如何、到何時能恢複,而是問陸弛,我們能不能不要分開。

那一刻,陸弛感覺自己的世界忽然被人按了靜音鍵。除了心碎裂的聲音,他什麽都聽不到。

他喉頭發出哽咽,用顫抖的聲音說:“我……沒想過要跟你分開。”

“晏禮,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為了照顧周晏禮,陸弛頂着壓力辭去工作,全身心地陪在他身邊。

直到幾個月後,周晏禮漸漸從車禍的傷害中康複過來,陸弛才找了份新工作。

他沒有選擇自己熟悉的審計行業,也放棄了幾家券商和咨詢公司抛出的橄榄枝,而是去了一家名不見經傳的中型國企做財務經理。

如醫生所言,周晏禮再也做不了精細的工作了。

他離開了骨外科,在楊運軍的操作下,被調至老幹部病房。

一年後,他受夠了日日目睹權貴的作威作福、受夠了月月放任醫療資源的浪費,徹底離開了泰元醫院。

起先,周晏禮将希望寄托于民營企業,可沒隔多久,他就發現自己的想法實在天真到可笑。

再後來,周晏禮投身商海,而陸弛更是全力支持。

細細想來,自從周晏禮發生車禍後,陸弛與他之間的關系就開始失衡。

哪怕周晏禮無數次鄭重地告訴陸弛,當初這場車禍只是個意外,他從未怪過陸弛,可陸弛心中的愧疚卻從未消退。

他知道,正是自己的一時沖動、無心之失,毀了一個優秀的外科醫生。

從那時起,陸弛放棄了自己原本的人生規劃,只願日日陪伴在周晏禮身邊。

他放棄了自己的理想,只為陪周晏禮達成他的理想。

他甘願成為周晏禮的養料,不遺餘力地滋養他,也甘願成為周晏禮的陪襯,毫無保留地彰顯他。

他不再與周晏禮争執,不再提起自己喜歡的事情和工作,甚至刻意忘卻自己整個人生。

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讓稍稍消減他心中的愧疚感。

春寒料峭,此時琴島的冷風正是如刀似劍的時候,吹得陸弛臉色通紅。

他收回思緒,露出一個苦澀到泛酸的表情。須臾過後,他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了一下,喃喃道:“原來……是我不許你開車啊。”

作者有話說:

回憶結束,回主線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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