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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曾經京都裏有一個驚才絕豔的少年,他三歲識百字,五歲吟詩書,七歲當字畫,十歲學醫下棋,到十八歲時更是勾的京城裏的少女芳心暗許。

就是這樣一位絕世天才,卻在二十二歲的時候,突然消失了。

就好像他從未出現過在這個世界上一樣,地都快被翻了個底朝天了,依舊找不到這個人。

他就像京都裏的一個神秘傳說,除了那些真實見過這位天才的人,別人都只是把傳說當笑話聽。

世界上怎麽可能會有如此驚才絕豔的人?

但是別人沒見過,不代表殷詩沒見過。

他不僅見過,還和這位傳說在一起生活了整整八年。

任誰都沒想到,梨花鎮裏人人敬仰的教書先生,不僅是京都裏廣為流傳的傳說,還是當今聖上李澤淵的親哥哥——李澤歡。

或許別人不知道李澤歡突然消失的原因,但是殷詩知道。

他還記得在李澤歡消失的前一天下午,那個人坐在郊外的小山上,神色平靜卻又帶着幾分看透世俗的淡漠,哪怕在生死關頭,整個人依舊閑适潇灑,不見一絲惶恐。

那天的夕陽是紅色的,像是被鮮血浸染了一樣,透着淡金色的光暈照在兩個人身上,像是朦胧上了一層輕薄的霧紗。

那個時候殷詩的眼睛還沒有瞎,手裏緊握着的劍卻在滴着血,猩紅的血液緩慢劃過了鋒利的劍身,最後彙聚在劍尖,停頓了兩秒之後,砸落在地上。

李澤歡沒有轉頭,只是單手支撐着下巴,渾身輕松的看着那輪被山淹沒的夕陽,輕聲開口道:

“你不殺我?”

殷詩面無表情的看着他,甩了甩手中的劍,血液被甩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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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滴沾在了他黑色的衣服上,但那黑色極深,看起來就像是從血水裏泡出來的一樣,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鮮血。

殷詩在來找李澤歡之前,殺了多少個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只是李澤淵說殺了,他便殺了,從不多問為什麽,也從不猶豫。

但是這一次,李澤淵讓殷詩在郊外把李澤歡殺了,殷詩卻猶豫了。

他不想殺李澤歡。

因為李澤歡不僅僅是看着李澤淵長大的,還是看着殷詩長大的,他待殷詩極好,就像對待自己的親弟弟一樣。

李澤歡不在乎殷詩肮髒的暗衛身份,會笑着跟殷詩說話,會用溫暖的手掌摸殷詩的頭,會得意洋洋的将自己新作出來的詩拿給殷詩看,會偷偷給殷詩帶宮裏好吃的點心。

所以面對李澤歡,殷詩根本就下不去手。

李澤淵明明知道李澤歡對殷詩來說有不一樣的意義,卻偏偏命令殷詩去殺了對方。

這是一種無聲的殘忍,也是一種變相的折磨。

“你不殺了我麽,”李澤歡從地上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粘着的灰塵,眉眼溫和的看着殷詩,擡手點了點自己的心髒:“就是這裏,一刀捅進去就行了,我不掙紮。”

殷詩看着他,雖然面上還是沒有什麽表情,但是眼底卻出現了掙紮的神色,他糾結的看着李澤歡,手裏的劍在微微顫抖。

“殷詩,沒事的,”李澤歡緩步走到殷詩面前,一點都不嫌棄他手上粘稠的血液,輕輕的握住殷詩的手擡了起來,放到自己的心髒上,“我不怨你。”

手掌底下的心髒在微微跳動,很沉穩也很有力。

殷詩咬牙,擡頭凝視着李澤歡,對方的眼裏坦坦蕩蕩,沒有怨恨也沒有勉強,甚至還帶着幾分淡淡的笑意,就如同殷詩初見他時,那驚才絕豔卻又潇灑淡雅的李澤歡。

半晌,殷詩收回了視線,低頭靜默了三秒之後,突然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轉身往山腳下走。

李澤歡愣了一下,看着明明才十八歲,氣質卻死氣沉沉的殷詩,皺眉道:

“殷詩,你不殺我,李澤淵會怎麽對你,你知道麽?”

聞言,殷詩的腳步沒有停,他腰杆挺的筆直,每一步都很堅定,手裏挽了一個劍花,鋒利的劍就入鞘了。

他不想殺李澤歡,哪怕是違背李澤淵的命令,他也想難得任性一回。

李澤歡神色複雜的看着殷詩的背影,就在殷詩的背影即将消失在他眼前的那一刻,他深吸了一口氣,大喊道:

“殷詩!趁早從李澤淵身邊離開!總有一天他會對你下手的!”

殷詩握劍的手緊了緊,但從始至終都沒有回頭,就這麽一步一步消失在李澤歡的視線裏面。

影子在斜陽的照耀下,越拉越長。

回去的時候,殷詩告訴李澤淵自己任務失敗了,主動跪在地上,願意自行領罰。

李澤淵沒有說話,只是神色莫測的靜靜盯着殷詩看了一會兒,随後突然笑了,親自将殷詩從地上拉了起來,軟軟的露出一個笑容,輕聲道:

“我怎麽會舍得罰我的殷詩呢,你辛苦了,下去好好休息吧。”

或許從那個時候開始,李澤淵就對殷詩起了殺心,他要的是百分百聽他話,不會反抗他的殷詩。

殺了李澤歡就是他給殷詩下的試煉,一旦殷詩沒有完成,那一把不聽話的劍,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李澤歡曾經給殷詩的忠告,在李澤淵登上皇位的那一天終于實現了。

殷詩被無情的帝王親手折斷雙腿,喂下毒藥弄瞎眼睛,再命人扔下懸崖。

如果要問殷詩後悔麽?

他不後悔。

如果時光倒流,殷詩依舊願意放走李澤歡,他雖然是肮髒的暗衛,手裏也沾了不知道多少人的鮮血,卻從不殺老人和小孩子,他有着自己的原則和标準。

難道殺人就不痛苦麽?

殷詩每天晚上一閉上眼睛就能想起那些人死去的時候陰毒的眼神和惡毒的咒罵,仿佛墜入地獄的惡鬼從十八層地獄爬上來,要勒住殷詩的脖頸把他一同帶往地獄去。

他再也不敢穿白色的衣服。

只能像個劊子手一樣,穿着黑袍,在夜間奪取一個又一個李澤淵讓他殺的人的命。

或許這個人是個貪官,但當他回到府裏,卻又是一個願意為了妻兒洗手下廚做飯的普通丈夫。

或許這個人是個乞丐,但當他看見街邊快要餓死的流浪貓時,依舊願意分出一半的食物和這只貓咪共享。

或許這個人是個小偷,但當他遇見自己心儀的女子時,依舊可以金盆洗手為那名女子笨拙的繡起嫁衣。

世界上本來就無完全的黑白與對錯,殷詩殺了太多的人,所以他的報應終于來了。

他原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與李澤歡見面了,卻沒想到命運的□□在無聲中繼續向前滾着。

在這片兒安逸又祥和的小鎮裏,殷詩和李澤歡再一次相見。

李澤歡沒有變,依舊一身雪白幹淨的長袍,說話的時候溫潤又有力,時間并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太深的鑿刻痕跡,卻讓他比起當年來更讓人驚豔。

但當初拿着劍站在李澤歡面前的殷詩,卻瘸了左腿,雙眼半瞎,身子骨幾乎被毒藥糟蹋的根基全毀,身形削弱單薄,右手的手筋被挑斷,再拿不起劍。

除了身板依舊挺拔外,殷詩和當年比,簡直凄慘到了極點。

這樣的對比,讓殷詩下意識的偏了偏頭,抿起了唇瓣。

但李澤歡就好像忽略掉了殷詩身上的變化一樣,擡腳走到殷詩旁邊,還跟小時候一樣,一把将殷詩抱進了懷裏,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背,笑着說:

“殷詩,你長大了,但臉上的表情怎麽還這麽少呢。”

殷詩不知道該說什麽,只是僵硬着身子,尴尬的垂下眼簾。

就在李澤歡還準備摸摸殷詩單薄的脊背時,突然有人一把握住了殷詩的手腕,強硬的把殷詩拽進了自己的懷裏。

殷詩下意識的想掙紮,可是鼻尖卻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梨花香味兒,頓時身子骨軟了下來,不掙紮了。

一歌緊緊的抱着殷詩,擡眸冰冷的看着李澤歡,不爽的開口道:

“幹嘛呢幹嘛呢,李澤歡你的手摸哪呢?我家殷詩是你能碰的麽?”

李澤歡看了看窩在一歌懷裏呆若木雞安安靜靜的殷詩,又看了看渾身炸毛恨不得把殷詩團吧團吧塞進自己懷裏藏起來誰都不許看一眼的一歌。

他搖了搖扇子,突然意味深長的笑了。

把可憐的小暗衛交給一歌照顧,也不是不可以。

“走,”一歌瞪了李澤歡一眼,強勢的攬住殷詩的腰往回走,“以後別跟這個人說話,殷詩我們回家去!”

李澤歡笑眯眯的用扇子扇風,揚聲道:

“殷詩,明天我去找你聊天。”

“滾!”回應他的,是一歌毫不客氣的拒絕。

第二天,李澤歡沒能聊上天,因為殷詩發燒了。

或許是和李澤歡的相見,打翻了他心裏承載痛苦情緒的瓶子,那些殷詩最不想回想起來的記憶,在他心智晃動的時候,從小縫裏面鑽了進來,逼迫殷詩一遍一遍兒的回想。

那些他殺過的人,那些在夜裏一次又一次折磨過他的夢魇,那些人死亡前的尖叫和咒罵,甚至還有李澤淵對他說過的話還有綻開的笑顏,蜂擁而至的全部出現在了殷詩腦海裏。

殷詩被折磨的臉色蒼白,渾身直冒冷汗,恍惚間察覺到有一個冰涼的東西貼在他腦門上,殷詩迷迷糊糊的拽過那個冰涼的東西,貼在燙紅的臉頰邊。

忽然間他嗅到一股兒熟悉的淡淡梨花香味兒,不知怎的殷詩逐漸放下心來。

他就像一只受傷的小動物一樣,下意識的用臉頰蹭着那個冰涼的東西,輕聲喃喃道:

“我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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