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第20章

李澤歡走後,李澤淵在小亭子裏面坐了良久。

對方走前最後一句話,像是透明的釘子一樣,狠狠地紮在他心裏,他看着李澤歡離開的背影,腦海裏回憶起了二姐被白绫吊死時,無法瞑目的雙眼。

或許李澤歡所說的是對的。

二姐生平是最疼他的人,小時候他摔一下、磕一下,都是二姐親自給他包紮的傷口,還會在他難過的時候,給他做甜甜的蘋果糖吃。

她是一個典型的江南女子,身上的氣質宛若江南湖面上的朦胧煙雨,看着人的時候眉眼清秀溫婉,待人溫柔有禮,明明外表看上去那麽柔弱,性子卻極其剛烈。

李澤淵還記得二姐喜歡的那個大将軍,他也是一個很好的人,長的雖然很硬漢粗糙,性子中卻又帶着耐心細致,對二姐也是一心一意的好。

“澤淵,我真的好喜歡他,你也很喜歡他對不對?”

二姐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裏帶着光,那些光暗藏着濃濃的希望,像是在憧憬美好的未來,看向李澤淵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歡喜的。

但是最終,李澤淵做了什麽?

他親手殺了二姐最喜歡的男人,又在即将登基的那一天,害怕二姐心懷怨恨以後帶兵造反,一時鬼迷心竅給那個外表柔弱卻性子剛強的女人,送去了一條白绫。

等李澤淵後悔的時候,那個對他好了一輩子的女人,如了他的願,死在了一條簡簡單單的白绫上。

【我們約定好,以後不管誰當了皇帝,都不能對小七下手。】

這句話,是一把堅硬的錘子,一下又一下的敲打着紮在李澤淵心裏的那根釘子上,心髒一抽一抽的疼。

和李澤歡的再一次見面,讓李澤淵不由自主的質問自己——當時做下的決定,真的是對的麽?

如果他沒有殺二姐,沒有殺其他的哥哥姐姐,那麽現在的他是不是可以吃上大哥親手做的飯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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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可以窩在六姐懷裏撒嬌讨糖吃,或者是在天氣晴朗的時候去三哥府上喝茶,一起投壺騎馬。

這種存在于想象中的生活,似乎比現在孤獨一人坐在龍椅上的生活美妙太多了。

宮裏的人都害怕他,哪怕他們不說,李澤淵依舊可以敏銳的察覺出來。

人人都說伴君如伴虎,誰都不敢真心對李澤淵好,生怕老虎生起氣來,一下子把他們連皮帶肉一起吞了。

是李澤淵親手,将真正愛自己的人一個又一個的殺掉,是他親手将自己推上孤獨的王座,也是他親手将世間最後一個真心對他好的人,扔下了懸崖。

如果當時他沒有做那些蠢事,他現在是不是懷裏正抱着二姐生的孩子呢?

如果是個男孩子,他就教他騎馬射箭,四書五經,如果是女孩子,他就什麽都不教,只是寵着她。

李澤淵會對這個女孩子很好很好,就像二姐曾經對他的那般好,将世上最美好的事物都送給她。

可是沒有如果,世間本就沒有後悔藥,也沒有什麽時光倒流。

他做錯了事情,就要接受懲罰。

如今,李澤淵終于如願以償的坐上了自己想要的位置,可是那個位置太高了,高到身邊沒有一個人,高到臺階底下衆臣臉上的表情是什麽,他都看不清。

【我多希望自己從未見過你。】

李澤淵的腦海裏面又出現了這句話,這一刻他的心髒難受的快要爆掉了,他好想找一個人抱一抱。

他的腦海裏面不由自主的浮現出了殷詩的影子。

殷詩喂他糖時嘴角的淺笑,殷詩哄他睡覺時輕柔的低語,殷詩站在遠處等待他時挺拔的身影,殷詩為他整理龍袍時認真的神情。

李澤淵想殷詩了,他想讓殷詩抱一抱他,想讓殷詩像小時候那樣親一親他的臉頰,他想躲到殷詩懷裏,再當一當以前那個長不大的小王爺。

李澤淵現在迫切的想要見到殷詩。

他有些慌亂的從凳子上站了起來,腳步飛快的朝家裏趕。

他的身上沒有了帝王的威嚴,也沒有殺人時高高在上的閑适,有的只是迫切和迷茫。

就像一個迷了路,找不到家的小孩兒。

李澤淵的兩個心腹寸步不離的跟在他身後,生怕李澤淵一不小心絆倒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看見李澤淵臉上出現這樣的神情。

一時之間想要安慰,又害怕李澤淵生氣,最終只能閉口不言,默默的跟在對方身後。

他走的很快,十分鐘才能到的路程硬生生的被李澤淵縮短了一半,當看見那扇破舊的小木門時,李澤淵的眼睛“唰”的一下子就亮了。

他快走了兩步,急不可耐的想推開門,卻聽見門後傳來了一歌的聲音:

“殷詩啊,我要吃這個蒸蛋!”

李澤淵推門的手一頓。

一歌賴在殷詩身上,眼饞的看着石桌上色澤黃嫩的蒸雞蛋,一個勁的纏着殷詩說自己非吃不可。

殷詩正在擀面,被一歌煩的不行了,但也只是隐忍的皺着眉頭,好笑的無奈道:

“那不是給你的。”

一歌瞬間明白這是給誰的了,小嬌妻生氣的很,家裏本來就剩下三個雞蛋了,這些小母雞可是他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長大的!

看那份雞蛋羹的量,一看就用了兩個雞蛋!

“你偏心!”小嬌妻生氣的在殷詩還留着咬痕的脖頸上啃了一下,憤怒道:

“你給他兩個雞蛋!卻只給了我一個!你是不是不想跟我過了?”

殷詩一時哽咽,有些心虛的說:“一個雞蛋怎麽可能做成蛋羹啊,行了行了,下次給你做三個好不好?”

小嬌妻冷笑:“不好。”

頓了一下,又道:“除非是四個。”

辛苦家裏的老母雞了,它為這個家庭已經付出太多了。

殷詩沒辦法,看着還在氣鼓鼓的小嬌妻,只覺得就算小嬌妻生氣了,無理取鬧了,也是無比可愛的,一時之間心軟了下來,只想把人放在心頭上好好的寵着。

“行,下次給你放四個雞蛋好不好?”

愛吃醋的小嬌妻這才消停下來。

他滿足的抱着殷詩蹭了蹭,嘿嘿一笑,眼睛似有似無的掃了一眼破舊的大門,像是一只宣誓主權的大貓一樣,洋洋得意的翹起了屁股後面的尾巴,散漫道:

“反正他馬上就要走了,你以後都再也見不到他了,我這麽大度的人,跟他置什麽氣呢。”

木門外,李澤淵放在身側的拳頭忍不住捏緊了,眼底帶着隐忍和痛苦。

他看着一歌和殷詩親密的樣子,心裏的那根針紮的人越來越痛了,疼得他迷茫了一雙眼睛。

李澤淵總覺得自己好像丢了什麽,可能是那份可貴又真實的感情,也可能是他的魂。

他在回家的路上,走丢了。

*

梨花鎮這個不同尋常的小鎮并沒有因為一位年輕帝王的到來而變得吵鬧轟動,大家都不覺得來了個帝王有什麽了不起的,只是在酒局飯後拿來當話題講:

“诶,翠柳你知道的吧,就殷詩家裏來了一個帝王!”

翠柳就是柳大媽的真名,竹大嬸的真名叫翠竹,兩個人明明是親姐妹,卻兩看生厭,随便說兩句話就能吵起架來。

“我還從來沒見過帝王長什麽樣子呢,不過上一任帝王我倒是見過,”老末美滋滋的喝了一口李澤歡親自釀的酒,唇齒間滿是濃郁的酒香。

他已經活的很久了,從上一任帝王算起,他一共見過四任帝王。

柳大媽不屑的哼了一聲,霸氣十足的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頭一口氣灌進肚子裏面,随意的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冷笑道:

“帝王怎麽了,有什麽好稀奇的?還真以為他能像條金龍一樣飛起來麽?我看他就是個人渣!”

“姐妹,說得好!”竹大嬸站起來,一腳踩在木凳上,比男人還爺們,難得的跟柳大媽站在同一條戰線上。

在他們眼裏,李澤淵就是個不懂得珍惜的人渣。

所以這幾天,柳大媽沒少折磨李澤淵的心腹,今天讓這個人去挑豬糞,明天讓那個人去給馬修整馬蹄。

原本身體看起來還挺強壯的兩個心腹,短短幾天時間裏,就被柳大媽折磨的臉上血色全無,精神迷茫,看誰都覺得對方身上飄着豬糞味。

接下來的酒席,柳大媽和竹大嬸強強聯手,姐妹花再也不分家了,用自己強大的語言天賦把李澤淵塑造成了一個品行不端、心狠手辣、狼心狗肺的絕世大大大人渣。

聽的大家一愣一愣的,時不時的還倒吸一口涼氣,兩眼發直,聽到精彩的狗血橋段還有閑心端起酒杯喝一口。

等酒席結束之後,柳大媽和竹大嬸終于滿意了,她們沒出飯店之前原本是手挽着手的,可是出了飯店之後,兩個人同時把手撒開了。

柳大媽怒:“我怎麽會跟你這種臭女人手挽着手走路呢?呸!”

竹大嬸氣:“你以為我想跟你這樣的老女人走在一起啊?呵!”

因為兩個人是順路回家的,所以一路上嘴巴幾乎都沒停過,什麽精彩的詞彙全都從嘴裏蹦噠出來了,恨不得把對方罵回娘胎裏面。

來接柳大媽回家的張虎子感覺自己弱小可憐又無助,他跟在兩個婦人身後,轉頭去勸柳大媽:

“媽,你別跟竹大嬸吵……”

柳大媽:“翠竹你算個屁!當初敢跟老娘喜歡上同一個男人!你怎麽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到底長什麽鼈樣!”

張虎子趕緊轉頭勸竹大嬸:“大嬸,你別跟我媽生……”

竹大嬸:“你真好意思說!還不是因為老娘當年長的美若天仙,你這個喜歡吃蒜的蒜頭王八!”

張虎子聲音高了一點:“你們別再……”

柳大媽和竹大嬸同時轉頭,兇巴巴:“你閉嘴!”

虎子委屈了,抽抽鼻子不再說話,低頭看着地面,亦步亦趨的跟在兩個婦人身後,時不時的悄悄擡眼,生怕姐妹花因為言語過激再打起來。

等他們終于快要到達家門口的時候,大老遠就瞅見在梨花樹下,李澤淵和殷詩面對面站着,不知道在說什麽。

柳大媽:“偷歡?”

柳大媽:“偷情?”

張虎子:“出軌?”

三者合一就等于——紅杏出牆,一歌綠了。

“咳咳,別人的事情我們都不要管,都各自回家吧,我今天也累了,就這樣解散!”

柳大媽帶着張虎子回家了,竹大嬸也說自己累的不行先回家休息了。

但是五分鐘過後,三個人奇跡般地在同一個草叢相見了,氣氛一時之間有些尴尬。

“我這是關心殷詩,不叫偷看!”柳大媽小心的蹲在濃密的草叢裏面。

竹大嬸咳嗽了一聲:“我是害怕殷詩被這個人渣欺負了,我這也不叫偷看啊!”

年僅八歲的張虎子:“……”

三個人委委屈屈的蹲在小草從裏,仔細聽梨花樹下兩個人的對話,李澤淵一開口就讓三個人怒了,他說:

“殷詩,明天你跟我走吧。”

不行!絕對不行!他們辛辛苦苦把殷詩養的這麽健康、這麽肥,要是讓李澤淵就這麽輕易地給帶走了,那他們的心血和投喂不就白費了?!

眼見着張虎子就要拿匕首戳上去,柳大媽和竹大嬸趕緊抓住他,示意再聽一聽。

殷詩大寶貝,你可千萬不能跟他回去啊!

在三個人急切的目光下,殷詩緩慢的搖了搖頭,說出了答案:“我不會跟你走的。”

聞言,李澤淵咬牙,白天看到的那一幕還停留在他心裏,他看不得殷詩對別人好,所以質問道:

“懸崖上的那次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一時間鬼迷心竅對你做了那樣的事情,殷詩我以後都不會犯了,我以後一定會一心一意對你好的,你跟我回京城吧,好不好?”

今晚的月光很亮,哪怕頭頂是梨花樹繁茂的枝丫,殷詩也能清楚的看見李澤淵臉上的表情。

對方變得成熟了,不再像以前那個他用命保護的小王爺了。

在梨花鎮的這四個月,殷詩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什麽,但是他的心裏想了很多。

一開始他對這座神秘的小鎮是陌生的,但是現在他已經愛上這座小鎮了。

他愛這座小鎮裏的每一個地方,也喜歡這座小鎮裏的每一個人。

殷詩盯着李澤淵,反問道:“京城有什麽好的?”

不過是一個充滿欲望,空氣裏都帶着權謀味的地方罷了,這個地方被夜晚從不熄滅的燈火包裝了起來,卻不曾看見在那華麗的外表之下,是一張會吃人的大嘴。

是啊,京城有什麽好的?

李澤淵抿了抿唇瓣,一時之間也說不出京城有什麽好的,因為京城有的東西,在這座神秘的小鎮裏都有,最終他只能盯着殷詩的眼眸,輕聲說了一句:

“京城裏有我。”

聞言,殷詩垂下眼眸,竟揚起嘴角無聲的笑了一下,他盯着自己曾經殺了不少人的手,一字一句說:

“可是我現在,只想找一個沒有你的地方,好好的活着。”

李澤淵的瞳孔不受控制的收縮了一下,心髒猛地一疼,他沒想到有一天,一向寵着他的殷詩竟然會說出這麽殘忍的話。

“李澤淵。”

殷詩擡頭,張口叫的不是“陛下”,不是“皇上”,不是“小淵”,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完整的叫出李澤淵的名字,就好像要洗脫身上的血腥和陰暗一樣,緩聲道:

“我再也不想殺人了,也不想為了你一個人行屍走肉般的活着。”

“從此以後,我不再是一把刻上了‘李澤淵’三個字的劍,而是一個名副其實的人。”

這雙手再也不會沾染鮮血,他的這顆心也會追着陽光的方向,放出光明。

李澤淵慌了,他下意識的擡手,緊緊的捏住了殷詩的手腕,焦急道:

“殷詩你不要再恨我了好不好?你要是恨我你就打我,全天下我只允許你一個人打我,跟我回京城吧,我願意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

殷詩靜靜的看着李澤淵那雙多情的桃花眼,也看清了他眼底的哀求和焦急,李澤淵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求過一個人,如果是以前的殷詩早就心軟答應了。

但現在的殷詩,雖然會心軟,卻絕對不會再為了李澤淵,動搖自己的信念。

“我早就不恨你了。”

聞言,李澤淵的眼睛一亮,手下的力度忍不住加重了幾分,他直勾勾的盯着殷詩,想要從對方口中聽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殷詩的眼睛裏仿佛盛滿了清冷的月光,在李澤淵期待的注視下,他堅決的抽回了自己的手,活動了兩下被捏的發麻的手腕,一字一句開口道:

“但我不會原諒你。”

他擡眸,繼續道:“現在不會,此生更不會。”

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就藏在這座小鎮裏面,殷詩早就找到并擁有了。

李澤淵被殷詩的話激的渾身顫抖,兩眼發紅,怒吼道:“為什麽!”

殷詩嗅了嗅空氣中淡淡的梨花香味,像是想到了某個愛撒嬌的家夥一樣,眼底沾上了幾分笑意,輕勾起唇角輕聲說:

“我喜歡梨花鎮,喜歡柳大媽和竹大嬸麻煩的絮叨,喜歡虎子呆頭呆腦時候的可愛表情,喜歡老末雖然強硬卻又柔軟的心,喜歡許需雖然沉默寡言卻又喜歡養小動物的溫柔。”

“雖然一歌又懶,又愛貧嘴,又喜歡黏着人撒嬌,但我喜歡他看我的時候,仿佛整個世界都只有我一個人的眼眸。”

這一次,殷詩不再猶豫,勇敢的說出了自己心底一直壓着的答案:

“我喜歡梨花鎮,我想成為這裏的人。”

柳大媽、竹大嬸還有張虎子早就熱淚盈眶了,一種吾家有兒初長成的欣慰感覺從心底冒出,也有一種自己沒白心疼殷詩的辛酸感。

他們終于把這棵心靈和身體都受到傷害的倔強小草給治好了。

沒人能知道,就在殷詩和李澤淵頭頂的那顆梨花樹上,聽完了全部過程的一歌雙眼含笑,用指尖在虛空中輕輕的點了點殷詩的唇,低聲罵了一句:

“傻瓜。”

想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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耽美 魚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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