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年1月5日（上）

2023年1月5日（上）

李原滿意地看着調羹帶着白糖在豆腐腦裏上下翻騰，昨天下午到晚上，再沒人往他身邊湊了，這讓他晚上睡覺都香了不少。今天他早早起來，在院裏蹓跶了一圈，也沒人來打擾他，這讓他格外有食欲。一會兒，白糖就完全消失在了碗裏，他嘗了一口，溫度很合适，甜味若有若無的，但他不敢再多放了。放下調羹，他又用筷子夾起油條，在醬碟裏蘸了蘸，送到嘴裏。

細嚼慢咽，他想起了王大夫的話，嘴裏也就放慢了速度。速度慢下來，滋味似乎也更明顯了，他一邊嚼，他一邊看了看遠處的呂瑞，呂瑞也在細嚼慢咽，眼睛卻沒往他這邊看。剛才呂瑞進來的時候，兩人已經打過招呼，現在應該也沒什麽可交流的了。李原慢慢騰騰地把油條吃完，又喝了兩口豆腐腦，拿起茶葉蛋，剝掉殼，咬了一小口，一邊嚼，一邊順着呂瑞的目光看向窗外。

外面還是冷冷清清的，毫無生機，也真難為呂瑞能盯着這種景色心上了。李原低頭看了看手裏的雞蛋，覺得這兩天就待在樓裏耗時間也挺好。雖然來之前也沒說什麽時候回去，不過他估計，待兩天就行，回頭就編個理由，比方說要複診，或者要辦年貨，自己應該就能回去了。萬一沒人來接他，他就找聶勇，看他們什麽時候去市裏，自己搭他們的車也行。

李原這麽琢磨着，吃完了手裏的雞蛋，喝光了豆腐腦，他這頓早飯也就算吃完了。擡頭看看呂瑞，他還在那兒慢慢吃着，眼睛一直盯着外面，一點兒沒有看他的意思。李原想了想，覺得還是早點兒走吧，要不然呂瑞的脖子該吃不消了。他站起身往外走，剛走了兩步，華俊骢和關志威一前一後進來，幾個人簡單地打了個招呼，便擦肩而過。

李原走到大堂，隔着大玻璃門又看了看外面。陽光還是挺不錯，風看上去也不大。他早上蹓跶的時候，天剛蒙蒙亮，還很冷，幸虧他穿得多，才沒像前天那樣被凍得夠嗆。不知道現在太陽出來，會不會暖和點兒。李原想了想，往大堂的沙發上一坐，想看看出來進去的人都什麽樣，再決定要不要出去轉轉。

大堂裏沒幾個人，李原東張西望的，也沒人理他。前臺的兩個小姑娘儀态端莊地坐着；梅笑顏在她們身旁低頭看着什麽，可能是手機；保安穿着筆挺的大衣，站在玻璃門裏面，臉朝外面，偶爾回頭看看大堂裏面的情況，尤其是前臺那邊的動靜——誰都沒理他。又過了一會兒，呂瑞、華俊骢、關志威陸續從餐廳出來，也沒跟他說話，分別上了電梯，不知道是回屋，還是去二樓消磨時間。李原坐了一會兒，反而自己覺得有點兒無聊了。

要是再上一趟屋頂，不知道會不會又把無人機和梅笑顏招來。他惡作劇地閃過一個念頭，不過随即便打消了這個主意。這種事，一次是好奇，兩次是好玩，三次就是沒新意了。他想到這兒，站了起來，既然沒人理他，還不如回屋裏待會兒。可伸了個懶腰，他又改了主意，與其回屋一個人沒事兒幹，不如在這兒在待會兒。他猶豫着，一時不知道該留，還是該走。

電梯門開了，呂瑞出來，徑直走向大門，經過前臺的時候，還和前臺的三人打了個招呼。兩個小姑娘連忙回禮，門口的小保安也回頭看了看，梅笑顏也笑着站起來：“呂先生，出去抽雪茄嗎？”

“是啊。”呂瑞晃了晃手裏的雪茄煙，他回頭看看李原，“李警官，抽雪茄嗎？”

“我不抽煙。”李原搖搖頭。呂瑞也沒再說什麽，徑自從保安身旁走出了大門。梅笑顏又坐了回去，低頭看他的手機。李原想了想，也坐回原處。小保安又回頭看了看大堂裏面，看了看他，看了看梅笑顏，也沒說什麽，又轉回去了。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李原坐在沙發上，已經無聊得昏昏欲睡了，前臺的電話忽然響了，他被驚得差點兒跳起來。前臺的一個小姑娘接起電話，說了兩句，轉向梅笑顏：“梅經理，門衛說大門口有人找您。”

梅笑顏擡起頭，沒說話，少頃才轉過臉看着那姑娘：“誰啊？”

“門衛沒說，就說讓你接電話。”小姑娘手裏拿着聽筒，似乎在看梅笑顏接不接。

“哦，你就說我現在過去。”梅笑顏站了起來。小姑娘對着聽筒說了句：“梅經理現在過去”，就把電話挂斷了。

李原忽然來了興致，擡起頭看着梅笑顏，只見她站起來，似乎也沒在意李原的關注，徑自走向大門。小保安似乎有點兒緊張，扭頭看看她：“梅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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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梅笑顏點點頭，沒說什麽。

“要不……”小保安小心翼翼地，似乎很關心她。

“你就在這兒待着，別亂跑。”梅笑顏囑咐了一句，就走出去了。

李原站起來，倒背着手看了看梅笑顏的背影，又饒有興致地在大堂裏轉了兩圈。這才走到前臺，問剛才接電話的那位姑娘：“剛才誰找你們梅經理啊？”他不想讓對方覺得自己在偷聽。

小姑娘迷惑地看了李原一眼，不知是搞不懂李原為什麽要問她這個問題，還是搞不懂為什麽李原連這麽清晰的對話都聽不見，一時沒開口。

“剛才誰打電話找你們梅經理啊？”李原只好厚着臉皮又問了一遍。

“門衛。”小姑娘不情願地答道。

“說有人找她。”

“誰？幾個人啊？”

“門衛也沒說。”

“你也沒細問？”李原不知不覺就用上了走訪盤查的語氣，臉上的神色也變得冷冽起來。

“沒……”小姑娘的聲音低了不少，眼神也有點兒游移，不敢看着李原。

“哦，倒也不算什麽。”李原意識到自己吓着對方了，只好趕緊緩和語氣，也不再追問，而是離開前臺，又走到了大堂中間。

李原心裏有點兒懊惱，要是和顏悅色地，說不定能套出點兒什麽來。現在倒好，問不下去了。他站在那兒想了想，索性走出了大堂。他覺得，現在要想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除非是自己走過去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人來找梅笑顏。

李原一出門就被凍得一激靈，随即意識到他的衣服穿少了。可此時他的好奇心已經被釣了起來，再回去穿衣服已經不太可能了。他只好硬着頭皮加快腳步往正門那邊走，希望走起來的熱量能起到一點幫他禦寒的作用。

“李警官。”李原走到一半，迎面卻碰上了呂瑞。呂瑞手裏還拿着多半截已經熄滅的雪茄，不緊不慢，随口問了一句，“去哪兒呀？”

“哦？”李原有點兒尴尬，“随便轉轉。”

“太冷啦，別轉了。”呂瑞一邊說一邊攀住李原的胳膊，“你看你穿得這麽單薄，別凍壞了。就算想散步，也得先回去穿厚點兒再出來。”說完他不由分說把李原拽回了樓裏。

一進大堂，李原就感受到了暖意，但他一點兒也不感激讓他感受到這份暖意的呂瑞，反而有點兒愠怒。呂瑞卻像沒事人似的：“這麽冷，走吧，喝杯熱茶去。”說完又把李原拽進了會客區。

呂瑞要了一壺金駿眉和一盤瓜子：“李警官，喝點兒熱茶，先暖暖身子。你看你，臉凍得通紅。”

李原很不高興：“沒那麽邪乎，我一點兒也沒覺得冷。”

“你原來不是這樣啊，”呂瑞往後一靠，“我記得原來你挺随和的。”

“那是你看錯了。”李原氣呼呼的。

“是，你們警察都有脾氣，肯定不能太随和。”呂瑞笑笑，看看手裏那半截雪茄，從紙巾盒裏抽出一張餐巾紙，小心地把它包好，然後放回衣兜裏。

“你怎麽不抽完？”李原看着呂瑞收拾雪茄，忽然想起這麽個問題。

“不用抽完，抽得盡興就行。反正這回抽不完，下回還能接着抽。”

“你現在還能有雪茄抽嗎？”

“還行，只要願意找，肯定能找到。我就這麽點兒愛好，再滿足不了，我還不如死了呢。”

“是嗎？”李原饒有興趣地看着呂瑞聲情并茂的表演。

“住這兒什麽都好，就是不能在樓裏抽煙。不管是天寒地凍，還是熱得像天上下火，都得去外面抽。”呂瑞一邊說一邊嘆氣，“我總覺得，社會越進步，我們煙民就越受歧視。遲早有一天，抽煙的人也該覺醒過來，要求平權。”

“平權就算了，你都抽煙了，還要什麽平等？”李原搖搖頭，“你這支煙沒抽多少啊。”

“我一次就抽這麽多，淺嘗辄止，留些餘興。”呂瑞笑笑，摸了摸兜裏那半截雪茄，“這一根算是一天的量了。”

“那你現在還抽中華嗎？”

“抽啊，這您都記着嗎？”呂瑞笑得越發燦爛，“當初就那麽一句話。”

“我這個腦子啊，”李原摸摸自己的頭發，“天天也不知道在想什麽，煙槍的重要事情老是會忘，卻總是記住許多年前的一些細枝末節。”

“您需要放松。”呂瑞用一根手指輕輕叩了叩桌子，“到這兒來，這兒又沒有謀殺案，你何必那麽緊張呢？”

李原沒說話，只是看着呂瑞，他一方面不得不承認呂瑞這話有道理，一方面又覺得這話從呂瑞嘴裏說出來實在有點兒滑稽。

“咱們都這個歲數了，折騰不動了，都消停點兒吧。一別跟別人較勁，二別跟自己較勁。要說起來，我覺得我還是有資格勸勸您的。畢竟不管怎麽說，我也算死過一次的人了，畢竟死緩也是死刑嘛……”

也不知道是什麽打開了呂瑞的話匣子，他居然開始給李原長篇大論起來了。李原聽得直頭疼，只能一邊敷衍着“嗯”兩聲，一邊開始想脫身的辦法。

“您說，我說的對不對？”呂瑞說了一大堆，終于說到這句了。

“嗯，嗯……”李原在心裏謝天謝地，呂瑞總算是要告一段落。

“李警官，在這兒呢？”華俊骢的手拍在了李原的肩頭，李原剛剛輕松一點兒的心又開始不痛快。華俊骢卻不見外，一屁股坐在了李原身邊：“聊什麽呢？”

“我看李警官有點兒焦慮。”呂瑞喝了口茶。

“是嗎？因為什麽呢？”華俊骢抓了一小把瓜子嗑了起來，“來這兒怎麽不放松點兒呢？又沒什麽案子等着你去破。”

“李警官心思重，你忘了？”呂瑞和華俊骢之間像是很熟絡的樣子。

“是嗎？”華俊骢看看李原，“沒必要吧。您當年可是舉重若輕，談笑間就把我們這些犯罪分子給打敗了。”

“我有點兒困了。”李原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他實在是不想被這麽兩個人絮叨。

“那您這是……”呂瑞看了他一眼，“回去睡會兒？”

“對，回去睡會兒。”李原說完，裝模作樣地打了個哈欠，然後便往外走。等他快到電梯口了，呂瑞又追了上來：“李警官，李警官。”李原只好站住回身：“有事兒？”

“您下午來棋牌室吧。”呂瑞卻沒停住，陪着他一直走到了電梯旁。

“幹什麽？”李原看看呂瑞，有點兒不明白。

“來玩兒會兒，打打牌，下下棋，打麻将也行。”呂瑞一邊說，一邊幫李原按了電梯。

“你們玩兒不就行了，我玩兒得又不好。”

“我們玩兒不起來，總共就三個人，打麻将三缺一，下棋多一個人，只能鬥地主，可我們又不喜歡鬥地主，跟賭博似的，一點兒技術含量都沒有。您來了可太好了，一起打打麻将，下下棋，打橋牌也行。”

“這兒就住了你們三個嗎？”李原看看呂瑞。

“您來了就是四個人。”呂瑞笑着，電梯來了，呂瑞幫他擋住電梯門，陪李原一起上了電梯，“您住幾樓？”

“四樓。”

呂瑞按下了“4”，又轉過來對李原說：“李警官，還是那句話，您別老那麽心事重重的。既來之，則安之，踏踏實實休息兩天……”

“你剛才說這兒之前就住了你們三個？”李原攔住了他的長篇大論，又重新拾起了剛才的話題。

“反正你來之前，住在這兒的只能看見我們三個，你來了之後，算是能看見第四個住在這兒的人了。”

“從來沒見過別人？”李原盯着呂瑞，他好像又不困了。

“你看你，”呂瑞連忙拍拍他的胳膊，似乎是想讓他輕松下來，“又疑神疑鬼的，來。”說話間，四樓到了，呂瑞和李原一前一後走下電梯。

“您回去睡會兒，別想那麽多了。”呂瑞一手按着電梯按鍵，不讓它關門，一邊繼續勸解李原。

“行，行，行，我知道了。”李原忙不疊地應付兩句，呂瑞這個按電梯的動作讓他特別讨厭，他趕緊抽身回房，不想再多耽擱一會兒。

呂瑞朝着他的背影又喊了一句：“李警官，心裏千萬得放松。”說完便上了電梯。

李原聽着電梯門關上，電梯下行的聲音，這才松了口氣。他走進房間，打開電視，蹓跶了兩圈，拿出手機，撥通了薛文傑的電話。

“喂，你住得怎麽樣？”薛文傑的聲音傳過來，“怎麽又給我打電話了？”

“我得謝謝你啊。”李原有點兒沒好氣，“對了，這邊一天多少錢，我怎麽付，是在這邊給他們，還是回頭給你。”

“你客氣什麽，就當是我請你得了。”

“算啦，琪琪說這錢她給，你就讓她給你盡份孝心吧。”

“琪琪？”

“啊，不過我還沒要。總之一句話，你別想這事兒了。”

“對了，你是怎麽知道這個地方的，有人介紹？”

“算是吧。”

“誰介紹的？邱茂興？”李原不想拐彎抹角，幹脆直接點出來了。

“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麽叫算是？”李原有點兒惱火。

“你看你，說不了兩句就着急。”

“那到底怎麽回事啊？”

“這不是前段時間嘛，我聽琪琪說你恢複得不太好，就問邱總，有沒有合适的療養院讓你療養一下。邱總說最近療養的人多，療養院都住滿了，只有這兒還有空床位。條件跟別的地方差不多，就是地方偏一點兒。我說偏一點兒沒關系，反正有車，這就把你介紹過來了。”

“哦。”李原覺得這個解釋也算合理，他的氣也就消了點兒，“你沒問問為什麽這兒有空床位？”

“那還問啥，肯定是因為偏嘛。說實話，我也不知道關志威能住這兒。”

“除了他，還有別人呢。”李原氣咻咻的。

“還有誰啊？”

“呂瑞和華俊骢。”

“這都誰啊？”薛文傑似乎一頭霧水。

“都是我親手抓進去的，哦，對了，那時候你還沒回國，不認識也正常。”

“這樣啊……”薛文傑的聲音沒那麽高了。

“你前天不是跟我說，你要想想嗎？這都快兩天了，你想得怎麽樣了？”李原想起的事情越多，他就越來氣。

“你覺得呢？”薛文傑反問道。

“我覺得？”李原瞪起了眼睛，就好像薛文傑能看到他的表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