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年1月4日（下）

2023年1月4日（下）

李原睡得不算好，一開始腦子裏老是在想事兒，後來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突然一哆嗦，又醒了過來，再想睡也睡不着了。他睜着眼睛看了會兒天花板，翻身坐起來，披上衣服下了樓。

李原出門的時候沒想好去哪兒，進電梯之後看着面板猶豫了一會兒，按了個2——畢竟那兒有休閑區，似乎是個消磨時間的好地方。等他下了電梯一看，這一層倒是挺敞亮，樓道裏的燈比4樓的亮多了，電梯口也沒有玻璃門擋路，兩邊的房間牆上都安裝着大玻璃窗。李原隔着玻璃窗看了看屋裏，不同的房間有不同的設施和功能，206裏面放着兩排跑步機，205放着好幾樣李原叫不出名字的健身器械，204有兩個乒乓球臺子，203是個圖書室，有人正在裏面看書，李原仔細辨認了一下，那是呂瑞，202擺着幾張麻将臺和幾張桌子，關志威和華俊骢正對坐在一張桌上下象棋。201沒有大窗戶，他推開門看了看，迎面有個大屏幕，兩邊牆上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挂着幾個音箱，像個小電影院。李原有點兒猶豫，他不會用這些健身器材，也不想跑步，也不知道有什麽電影好看，想看看書又不想驚動呂瑞，他更不想去看關志威和華俊骢的對弈。

這層也沒什麽意思，還不如在房間裏看電視。李原想着，打算轉身離開，剛走到電梯口，迎面卻遇到梅笑顏從電梯上下來：“李先生，您來了？”

“嗯，來了，現在想回去。”李原現在看誰都別扭。

“李警官來了？這就要走嗎？”呂瑞的聲音從後面傳過來，李原轉身就看到他走了過來。

“呂先生。”梅笑顏熱情有禮地打着招呼，表情語氣跟和李原打招呼時一樣。

“梅經理，你好啊。”呂瑞熱情洋溢地打着招呼，比梅笑顏更加真誠。

“呂先生，您也在呢？”

“是啊，是啊，剛才正看書，一擡頭就看見李警官了，趕緊追出來打個招呼。”

“總是見呂先生看書，呂先生真是愛書啊。”

兩個人隔着李原聊上了，就好像李原不存在似的。李原連忙識趣地往旁邊一閃，去按電梯去了。梅笑顏連忙随着李原的動作轉身：“李警官，您有個朋友來看您。”

“是嗎？”李原翻着眼睛想了想，想不出來還有誰會來看他。

“嗯，就在樓下大堂，您見見嗎？”

“誰啊？”

“一位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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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官？”李原想不出市局還有誰能跑這麽遠來看他，老曾和老廖都不可能，顧馨蕊就更不可能了。不過既然是位警官，他多少還是能放下心來，便點點頭，上電梯下了樓。

“老李。”一個穿警服的人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摘下口罩。

“聶勇？”李原愣了，“你怎麽來了？”

“昨天廖隊給我打電話，說你在這兒，讓我照應着點兒，我就琢磨來看看你。”

“嗨，老廖大驚小怪的，有什麽可照應的。”李原握住聶勇的手，心裏終于有了一些暖意。

“反正我們派出所離這兒不遠，開車一會兒就到了。”

“走走走，別在這兒說，陪我喝茶去。”李原說完，抓住聶勇的胳膊，把他拉到了會客區，給兩人要了壺紅茶。

不一會兒，茶水就端上來了。服務員退下，李原看着聶勇：“你是這片兒的所長，這個療養院你熟嗎？”

“我知道這地方，熟可說不上。”聶勇摸了摸放在桌上的帽子。

“怎麽說？”

“要說一些例行的檢查啊，巡邏啊，發個反詐防火的宣傳資料啊，我們倒是每次都不會落下這塊兒。不過這個地方挺太平，平時最多有個吵架拌嘴，打架都打不起來，治安案件就更少，我們來得不多。來了最多也就是在大堂待五分鐘，說完事兒，發完宣傳頁也就走了。至于這裏面的具體情況，我們也沒細打聽，就知道這地方是八年前投入使用的。”

“這可不太合适。”李原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我們也知道不合适，按說這屬于重點單位，應該特別關注。不過怎麽說呢？我們這……”聶勇猶猶豫豫，欲言又止，不像個保一方平安的派出所長。

“行吧，別說了，我估計你也有苦衷。”李原倒顯得很寬宏，不像在刑警隊那會兒了。他給兩人倒上紅茶，然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老李，”聶勇看着杯子裏的茶沒動，臉上有點兒赧然，“說實話，這派出所長幹得，有時候也挺別扭的。”

“別扭也得幹。”李原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啥工作都不好幹，派出所的活兒要幹好，也是需要工作能力的。”

“是，你說的沒錯，不過我還是覺得在刑警隊實習那會兒，比現在有意思。”聶勇摩挲着茶杯，“不過我不是後悔，我知道刑警隊的工作也很不好幹，我覺得那會兒有意思，還是因為當時跟的是你。”

“說起來，你還記得當時你跟我辦過的案子不？”李原不想聽聶勇憶往昔峥嵘歲月稠，想盡快換個話題。

“記得啊，你說哪個？”

“呂瑞和華俊骢，你記得嗎？”

“呂瑞，華俊骢……”聶勇想了想，“呂瑞不就是我跟你辦的第一個案子裏，就是韓明豔她妹妹被殺那個案子，裏頭那個房地産老板。華俊骢是華占元的兒子，給他弟弟下藥那個。”

“他倆就在這兒住着呢。”李原壓低聲音，一邊兒輕輕敲了敲桌子。

“在這兒住着？”聶勇瞪大了眼睛，“老李，那你……”

“我沒事兒。”李原往後一靠，擺了擺手。

“這兩個可都是你親手抓進去的。”

“又不是只有他倆。”李原一臉的不以為意，“還有一個，關志威，也算是我送進去的。他進去的時間更早，薛文傑出國之前他就進去了。”

“啊？”聶勇睜大眼睛，“老李，你怎麽住了這麽個地方。”

“誰知道呢？”李原笑笑，“我也是來了才知道。”

“你要不別在這兒住了，回家吧。”聶勇想了想，“你住這兒，我總感覺不太好。”

“沒事兒，沒事兒。”李原擺擺手，“能有啥事。本來我也有點兒心裏不踏實，不過現在想想也沒什麽，都是我送進去的，我能怕他們？”

“老李，”聶勇見李原信心十足，還是覺得不踏實，“說是這麽說，可這幫人都有前科啊。那個關志威是什麽來頭？”

“邱茂勇聽說過沒？”

“邱茂勇？”聶勇想了半天，“好像有點兒印象，是邱茂興的什麽人嗎？”

“邱茂興的弟弟。關志威本來是邱茂勇的跟班，什麽壞主意都出，後來他的馊主意把邱茂勇坑死了，他也被關進去了。”

“這……”聶勇一時不知道出什麽好，“這麽塊料。”

“對，就是這麽塊料。”李原又喝了口茶，“這茶不錯，你不喝一口？”

“不是，老李，”聶勇有點兒着急，我可聽說這地方是邱茂興的地盤，他在這兒攏這麽一幫人，現在把你弄進來……”

“沒事兒，我都退了。”李原給自己重新斟滿茶，“就算他有什麽壞心眼兒，肯定也不是沖着我。”

“老李……”聶勇還是輕松不起來，“誰讓你來的？”

“老薛呗。”李原指指聶勇的茶杯，“你喝了，我再給你倒上。”

“老李，”聶勇無奈，穿起茶杯一飲而盡，根本沒喝出什麽味道來，“你就不應該答應他。這麽多年，這麽多事兒，你怎麽也不防備着點兒。”

“哎呀，你這個人。”李原也有點兒生氣了，“我都不着急，你着什麽急。再說了，就算有什麽問題，你今天穿着警服，來跟我喝壺茶，坐半個鐘頭，也沒問題了嘛。”

“……”聶勇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只好一邊嘆氣，一邊捏自己的眉心。

“行啦，不說這些了。”李原給聶勇重新倒上茶，“你剛才說這邊治安挺好的？”

“是啊，還行。”聶勇皺着眉毛，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試着品品茶的味道。

“那不挺好的，還非得跟在刑警隊的時候似的，随時随地準備出警才行？”

“……”聶勇又無語了，他也不知道怎麽又轉回剛才的話題了。

“我跟你說啊，破案、立功确實是對咱們警察成績的認可，可沒案子可破，才是咱們想要達到的最高境界，你說是不是？”

“沒大案子，雞毛蒜皮不斷。治安案件說是少，今天早上還趕上一起。”

“什麽案子？”

“打架鬥毆，醉酒鬧事。昨晚上兩父子在小旅館喝多了，讓老板給找小姐，老板說沒有，就打起來了。”

“住小旅館？外地人？”

“是啊，說是來探親，還沒見着人呢。”

“那你怎麽處理的？”

“約束至酒醒，然後錄筆錄，先調解，調解不成就拘留。”

“這德行有什麽可調解的……”李原直搖頭。

“要我說就應該直接拘，哦，對了，我們查了一下，那個年輕的有吸毒前科，進過戒毒所。昨晚上就采樣了，剛才我來之前才得到結果是陰性。我昨天本來打算今天早上就過來的，讓這兩個二百五一攪和，忙到現在才過來。”

“現在呢，放了？”

“跟他們一起的還有個人，這人找了個老鄉來了，給他們帶了錢，賠償了旅館老板的醫藥費和各種損失，雙方簽了民事調解書，這事兒才算完。”

“賠了多少？”

“賠了八千。”

“那他們這鬧得可夠兇的。”

“那可不，砸了人家一臺電視、一臺電腦、一部手機、一個大金□□，還有些零零碎碎的一些東西，另外打鬥的過程中，那老板的手腕還扭傷了，去醫院上了藥。”

“那倆人現在呢？”李原越聽越有興致。

“被他們老鄉給領走了，估計不能再住那旅館了吧。”

“哦，挺好，結局也算圓滿。”

“這算圓滿嗎？”聶勇變得愁眉苦臉的，“就這倆人……”

“你看，就這起案件來說，處理成這樣就算圓滿了。你是警察，不是上帝，這是能得到的最好結果了。不管是對于那兩父子，還是旅館老板，還是你來說，都是。”

“行吧。老李，”聶勇站了起來，“我該回去了，畢竟在班上，我這也算溜出來的。”

“你去吧。”李原沒站起來，“我再喝兩口茶，這茶确實比我在市局上班的時候喝的茶好。”

“你這兒缺什麽不，我回頭買了給你送過來。”

“啥也不缺，這裏頭設施特別齊全，住個三年五年的問題不大。”

“那回頭我看什麽時候有空，再過來看看你。”

“不用，不用，你這大所長，工作也挺忙的，對了，你孩子多大了？”

“五歲了。”

“你看，你今天來，我也沒給孩子準備什麽，回頭我給你發個紅包，你轉給他吧。”

“哎呀，老李，你就別客氣了，我走了。”聶勇拿起桌上的帽子，又戴上口罩，“對了，剛才一說話就忘了問了，聽說你也陽了，恢複得怎樣了？”

“沒事兒，沒事兒，都挺好，哦，”李原猶豫了一下，“就是最近這腦子好像有點兒不好使了。”

“你的腦子能不好使？”聶勇笑起來了，“別自己吓自己了，我看你剛才說話條理挺清楚的，沒事兒，肯定沒事兒。”

“借你吉言。”

“行，那我走了，有什麽事兒可千萬聯系我。我離得最近，來得最快。”

“你放心，有事兒肯定第一個找你。”

聶勇走了，李原面前的茶壺，給自己又倒了一杯。茶水已經有點兒冷了，他卻舍不得走，還想再品品。

“李警官，”呂瑞又冒了出來，“剛才那位，當初是你的跟班吧。”

“不是跟班，是實習生。”李原沒好氣地糾正他。

“對，對，實習生，那會兒還只能給你當跟班，現在看來已經獨當一面了。”

“……”李原又喝了一口茶，沒理他。

“他叫什麽來着？姓……”呂瑞好像陷入了回憶。

“姓聶。”

“對，對，姓聶，他現在在哪兒高就啊？”

“在這邊的派出所當所長。”

“厲害呀，都是所長了，那這邊的治安應該全都是他管了。”

“……”李原實在懶得理他，已經在考慮怎樣才能趕緊離開這兒了。

“李警官，說實話，”呂瑞一屁股坐在剛才聶勇坐過的位子上，“您能來這兒，真是太好了。”

“什麽意思？”李原把茶杯端在嘴邊，卻不急着喝，而是觀察着呂瑞的表情。

“我說這話您可能不信，”呂瑞說到這兒，忽然轉頭，“服務員，來壺白茶，在來一碟點心，什麽點心都行。”服務員答應一聲，呂瑞又轉回頭來，“李警官，別喝紅茶了，換換口味。”

“哦……”李原知道他故意賣關子，也懶得理他，正好自己正在喝的茶冷了，換一壺熱的也挺好。

“李警官，這麽說吧……”呂瑞說着，開始收拾面前聶勇用過的茶杯，又不往下說了。

李原心裏覺得好像，打定主意想看看他怎麽表演，所以幹脆不接他的話，抱定主意幹等着。不大會兒的工夫，服務員送來了一碟小餅幹和一碟葵花籽，收走了之前李原他們用的茶具，包括那壺已經冷下來的紅茶。呂瑞指着這兩碟東西：“李警官，喝茶的時候得吃點兒點心，要不然容易低血糖。”

“行啊。”李原也不打算客氣，拿起一塊餅幹嘗了嘗，又抓了一小把瓜子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開始慢慢地嗑。

呂瑞站起來，伸長脖子，往櫃臺後面看了看，确認服務員正在給他泡茶，這才坐下：“李警官，”

“嗯。”李原不鹹不淡地答應一聲，繼續嗑他的瓜子，瓜子倒是挺香，李原想着，也許可以弄點兒回屋，晚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嗑。

“說實話，昨天看見您，吓了我一跳，我還以為您這是怎麽了。後來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您也是療養的。挺好，應該注意身體，更何況咱們陽過的人，更應該注意。”

呂瑞說得前言不搭後語的，李原心裏微微感到有些好笑，他也沒說什麽，只是繼續欣賞對方的表演。過了一會兒，服務員把泡好的茶送過來，呂瑞連忙伸手給兩人各斟了一杯：“冬天啊，喝點兒白茶也挺好。冬天吃肉多，喝白茶去油膩，助消化，降火祛濕，挺好，挺好。”

“哦。”李原看着呂瑞遞過來的茶，微微呷了一口，熱熱的，喝下去确實舒服，但有沒有呂瑞說的那些功效，他也不知道。他只覺得，呂瑞剛吃這些話，都是信口胡謅出來的。

“李警官，哦，我剛才說到哪兒了？”

“你說喝茶挺好。”李原沒好氣，覺得對方表演痕跡太重，演技過于拙劣了。

“哦，不是這句，是之前。”呂瑞回憶了一下，“哦對了，我說這話您可能不信，您能來這兒住兩天，我特別高興。”

“哦，是嗎？”李原笑笑，既是禮貌敷衍的笑，也是一種譏笑，對方大概是要進入正題了。

“是啊，是啊。”呂瑞連連點頭，“我真的是特別歡迎您來呢。”

“那可太感謝了。”李原站了起來，“我想回去眯一會兒，謝謝你的白茶。”他說完，端起茶杯一飲而盡——茶水的溫度正好，然後便起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