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年1月4日（中）

2023年1月4日（中）

李原在沙發上眯了一會兒，等他再醒過來的時候，因為體檢而導致的疲憊和困倦，以及華俊骢帶來的不快算是消弭了一大半。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看看燒水壺，水早就燒開了，現在正慢慢地變冷。李原重新按了一下燒水壺的開關，然後找出了昨天那個茶葉罐。他挺喜歡這個茶葉，因為這和他之前在隊裏喝的茶不太一樣，喝完沒那麽興奮。

泡上茶，他看了看手機，也沒什麽新消息。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裏面還是那麽聒噪，不過好歹讓這個屋子熱鬧了些。李原把遙控器往沙發上一扔，端過茶杯，現在溫度剛剛好，捧在手心裏暖暖的，還挺舒服。

李原就這麽靠在沙發上，不覺又有點兒迷迷糊糊的。就在這時，“砰砰”兩聲冷不防傳到他的耳朵裏，他一驚，渾身猛的一哆嗦，差點兒把手裏的茶杯打翻，人也完全清醒了過來。看看電視，裏面兩張很不自然的人臉正在叽裏哇啦地用一種很不自然的腔調說一些很不自然的臺詞。大概是電視裏的聲音，李原給自己寬着心，站起來，把茶杯放在茶幾上，蹓跶了兩步。“砰砰”，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不怎麽響，但是很清晰，哪怕是夾在那兩個不自然的聲音中，李原也能清晰地辨別出來，是有人在敲他的門。李原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走過去開了門。

“李警官，您好啊。”

“是你？”李原本以為是梅笑顏，或者別的什麽工作人員，誰想站在門口的卻是關志威。

“對，是我，來看看您。”關志威滿臉帶笑，提起手裏拿的一個紙提袋在李原面前晃了晃，“給您帶點兒茶葉。”

“那倒不用……”李原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猶豫了一會兒才說，“那，請進吧。”

李原把關志威讓到沙發上坐下，也沒問他想喝什麽，就給他倒了杯壺裏的白水，放在他面前。關志威連聲道謝，從那個紙提袋裏拿出一個紙盒放在茶幾上，推到李原面前：“一點兒小東西，這季節喝點兒紅茶，挺好的。”

李原拿起紙盒看了看，那是個茶葉禮盒，看上面的內容，裏面應該是一盒金駿眉和一盒正山小種。李原放下紙盒，看看關志威：“有事兒？”

“也沒什麽事兒，來串串門，聊聊天，一個人住在這兒，很難遇到什麽熟人。”關志威說得很流利，似乎真的把李原當成了一個多年未見的老熟人了。

“哦。”李原端起茶杯，看着關志威，暗暗品咂着這幾句話裏的滋味。

“您住得還習慣吧？”關志威笑得很燦爛。

“還行吧。”李原敷衍着說道，他不太喜歡這副笑容

“其實這裏面挺好的，多住些日子，可能還會舍不得離開呢。”

“真的嗎？”李原一點兒也不相信這句話，主要是因為他不相信說這句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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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不，我現在就是住習慣了，一步也不想走出去。”

李原看看他：“你住了多久了？”

“大概，”關志威想了想，“八年了，這地方一建好，我就住進來了。”

“你哪年放出來的？”

“02年。”關志威笑笑，似乎有點兒不好意思，“沒怎麽減刑。”

“怎麽，在裏面表現不好？”

“也不是，”關志威的語速明顯慢了下來，聲音也含糊了不少，“也不是什麽人都能減刑。”

“出來之後都幹什麽了？”李原的語氣變得越來越冰冷，仿佛這裏不是他的房間，而是市局的審訊室。

“沒什麽正事，到處跑跑，看機會呗。”關志威的眼神也開始變得閃爍起來。

“到處跑跑？去外地了？”李原盯着他，像是一只貓在觀察它的獵物。

“沒，沒去外地……”

“那你這些年過得可不容易啊。”李原往後一靠，揭開茶杯蓋，喝了一口，茶水有點兒涼了，雖然香氣差點兒，卻正好解渴。

“是啊，可不是嘛。”關志威的嘴唇抽搐了一下。

李原看看他，坐直了身子，又喝了一口茶水：“嗯，不容易歸不容易，你能在這兒住八年，也還是挺有經濟實力的。”

“這個……”關志威張了張嘴，有點兒懵。

“02年放出來，八年前住進來，八年前是2015年吧，這十三年，你都幹什麽了，這麽掙錢？”李原不緊不慢地，眼睛看着茶杯裏的茶葉。

“沒正事，到處找找機會……”關志威的聲音又開始含糊。

“你今天來，是有什麽事兒嗎？”李原不想像以前盤問犯人那樣緊逼不舍，只想把他趕緊打發走算了。

“沒，也沒什麽事兒……”

“哦……”李原沒再說什麽，往後一靠。啜了一小口茶，品了品，沒再說什麽。

屋裏又只剩下電視發出的噪音，李原只顧把弄手裏的茶杯，也不看關志威。又過了一會兒，還是關志威先開了口：“李警官，您今天去體檢了？”

“嗯。”李原點點頭，還是只顧着茶杯，根本沒看他。

“怎麽樣，結果都挺好的？”

“好談不上，”李原這才擡起頭來，“都這歲數了，有不正常的指标才是正常情況。”

“那應該沒什麽大事兒吧。”

“沒大事兒，”李原放下茶杯，“大夫說了，注意飲食，注意作息，有空就運動運動，平時別喝太酽的茶。”

“一般大夫這麽說，就是沒什麽事兒了。”關志威連忙給李原寬心。

“是啊，都這樣。你呢，最近體檢了嗎？”

“我們都是三月份體檢。”

“哦，你們都……”李原臉上的笑容轉瞬即逝。

“嗯，我們都……”關志威又有點兒含糊了。

“是不是該吃飯了。”李原站起身看了看牆上的石英鐘。

“好像是。”關志威也站了起來，看了看房門，又看了看沙發，猶猶豫豫的，似乎不知道該走還是該留。

“是啊，該吃飯了。”李原長舒一口氣，彎腰拿起茶杯，走到燒水壺前，把裏面的水又燒開了一遍，然後把開水兌進茶杯，呷了一口。茶味不怎麽好，不過熱乎乎的，讓他感到了一些惬意。

“李警官，”關志威在他背後，“那，那我就先回了。”

“回了？”李原轉過頭笑笑，手裏還拿着茶杯。

“回了，回了。”關志威連連點頭。

“行，慢走，有空再來。”李原也點了點頭。

關志威走出去，順手關上了房門，李原松了口氣，臉色也陰沉了下來。他走回沙發，看了看那杯一口未動的白水，拿起來到衛生間倒掉，又把茶杯放回原處。然後站在房間正中，抱着胳膊想了想，搖了搖頭，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

也确實快到吃午飯的時間了，李原想了想，準備出門，在此之前，他找出了帽子和羽絨服。他覺得自己可能又會像昨天那樣，不高興了就跑到外面去轉一圈，他得準備好，別讓自己凍着。

李原來到大廳，梅笑顏迎了上來：“李先生，您來了？”

“哦，來了。”李原看到她的時候，忽然想起今天一上午好像都沒有見到她的面。

“昨晚休息得怎麽樣？”

“還可以，還可以。”雖然大中午的被問候昨晚的睡眠情況，多少有點兒奇怪，但李原倒是沒在意，他只求梅笑顏別問他體檢的事就好，他已經被問煩了。

“好，那就好。”梅笑顏倒挺善解人意，沒再說什麽，退到了一旁。

“哦。”李原張了張嘴，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便轉身進了餐廳。

他沒把時間計算好，來得有點兒早了，餐廳還沒開飯。櫃臺上空空蕩蕩，什麽食物都沒有，屋裏也沒有服務員。不過好在這裏既沒有人，又比自己房間裏敞亮，沒有電視的聲音也不覺得冷清。他在飲水機裏接了杯水，坐在之前吃早點的座位上，雙臂環抱，閉上眼睛，往椅背上一靠，這一刻他才感到了一絲放松。

過了一會兒，房間裏開始有了一些聲音。他睜開眼睛看看四周，服務員們已經來了，他們有條不紊地開始擺放各種餐品。李原看着眼前的場面，居然覺得賞心悅目，比電視裏那些亂七八糟的綜藝和連續劇都好看。

不大一會兒，各種餐品都擺好了，忙碌的服務員們也有序地退了出去，只留下三個人，一個站在門口，兩個餐臺邊上。李原把兩只手交叉起來，放在後腦勺上，往後靠了靠，然後站起來，背着手饒有興致地看了看剛剛擺上來的菜品，糖醋排骨、口水雞、炖牛肉、清蒸魚、涼拌木耳、家常豆腐、青菜、老鴨湯、紫菜蛋湯、米飯、饅頭、大米粥。李原一邊看一邊微微點頭，說實話，确實比市局食堂做的好看多了。不知道味道怎麽樣，不過看這個品種和菜量，來吃飯的人應該不少。李原想着，卻沒着急，而是回到原來的座位上坐下，想看看一會兒到底有多少人進來吃飯。

誰知道又等了十分鐘，一個人都沒來。幾個服務員一直往他這邊瞟，似乎是盼着他趕緊過來。李原有點兒納悶，要是在市局，這個時候第一波按時吃飯的已經打過一輪飯了，該上第二輪菜了。看來在這兒住着的人都不像市局的人那麽容易餓，李原想了想，覺得還是再看看，看看到底什麽時候有人來，這樣下次自己也可以不來這麽早。

又過了大概二十分鐘，呂瑞慢騰騰地走進來了。他沒急着去打飯，還是先打招呼：“李警官，您來了？吃了嗎？”

李原搖搖頭，想笑一下作為對呂瑞熱情的回應，卻實在笑不出來。

“今天菜不錯。”呂瑞拿起餐盤，先像李原一樣，走了一圈，看看都有什麽，然後才慢騰騰地開始打飯，在每個盤子裏都揀了點兒。他一邊打飯一邊點頭，似乎特別滿意。

李原皺着眉毛看着他的一舉一動，他有點兒擔心呂瑞打完了飯會湊到他面前來。誰知呂瑞端着自己的餐盤，看了一圈，最終選了一個角落靠窗的位置坐下，一邊吃，一邊看着窗外的景色，似乎絲毫不在意李原。李原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呂瑞細嚼慢咽，自己卻絲毫感覺不到饑餓。呂瑞吃了二十分鐘，他就看了二十分鐘。呂瑞吃完，擦了擦嘴，站起來往外走，經過李原的時候，還朝他點了點頭：“李警官，您不着急，慢慢來。”

李原皺起眉毛，看着呂瑞離開的背影，直到那背影在他的目送之下完全消失，他才站了起來，拿了個餐盤，開始揀自己的午餐。他沒呂瑞那麽好的胃口，簡單地挑了兩樣，又拿了個半碗米飯和一碗雞蛋湯。他想起王大夫的囑咐，坐下開始細嚼慢咽，同時他更讨厭華俊骢了，就是因為他的打擾，自己才着急忙慌地吃完了那麽多東西，結果影響了消化。

李原正一邊吃，一邊嫌棄着華俊骢，一擡頭卻發現華俊骢也進來了。華俊骢也朝他微微點了點頭：“李警官，吃着呢？慢慢吃。”說完自己也拿起餐盤，挑了幾樣，挑完之後也沒往李原旁邊湊，而是找了個遠點兒的座位坐下，慢條斯理地吃着。

李原的嘴不自覺地停了片刻，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始咀嚼，卻完全把細嚼慢咽的囑咐抛在了腦後，而是快速吃完餐盤裏不多的食物，擦了擦嘴站了起來。他看了一眼華俊骢，華俊骢也正好看向他，兩人目光交接，李原只好微微點頭，轉身打算離開。

還沒走兩步，迎面卻又碰上了剛進屋的關志威。關志威朝他熱情地點點頭：“李警官，吃完了？”

“吃完了，吃完了。”李原連連點頭，快步走了出去，根本沒打算耽擱。

李原走到大堂，找了個地方坐下，這裏位置很合适，正好能看見誰能去餐廳吃飯。然而等了許久，除了華俊骢和關志威吃完了先後出來之外，再沒見誰進出。等了一中午，再看服務員們已經進去收拾東西了，他這才放棄了盯梢，站起來在大堂轉了一圈。

“李先生，您不用老待在這兒。”梅笑顏又走了過來，“樓上有健身房，有活動室，裏面的設施都不錯。”

“是嗎？”李原看看她，不置可否。

“是啊，您完全可以去看看。不用老在屋裏和大堂待着。”

“哦……”李原點點頭，似乎在思考梅笑顏的動議，梅笑顏也沒說話，而是等着他自己做決定。

“你們吃飯了嗎？”李原忽然想起，似乎應該關心一下對方。

“有人吃了，有人還沒呢。”梅笑顏笑笑。

“那你呢？”

“我也還沒吃。”

“那你趕緊吃去吧。”

“還沒到我吃飯的時間。”梅笑顏滿臉的笑容讓李原一點兒也感受不到她有多餓。

“哦。”李原點點頭，“你們這兒住了多少人？”

“人不多，四五個人吧。”梅笑顏似乎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話題早有準備。

“四個，還是五個？”

“那得看算不算您了。”

李原微微點頭，這個答案他很滿意，但他不太清楚這麽爽快的回答意味着什麽。

“您還有什麽問題嗎？”

“嗯，沒了，我大概明白了。”

“我建議您別老在房間待着，多下樓活動活動，對身體好，還能交上朋友。”

“交朋友，跟這幾個人嗎？還是算了吧。”李原笑着轉身，準備離去，“我會多活動活動的，不過現在我想回去先睡個午覺。”

“那您慢走。”

李原回到房間，在屋裏盤算了一下，說實話，現在他的心裏比早上安穩多了。他脫下外衣，安安穩穩地躺在床上，然後拿過手機撥通了琪琪的電話：“喂，是我。”

“我知道是你，你怎麽想起來給我打電話了？”

“想問問你，住你媽家裏沒？”

“住啦，昨晚上就住進去了，搞得着急忙慌的，害得我東西都沒準備齊，洗面奶都是昨晚去超市現買的。”

“那就好，那就好。”

“好什麽呀，昨天回來的路上，我就覺得你得瞎琢磨，沒想到你還真是出幺蛾子了。”

“什麽出幺蛾子，這叫防患未然，知道嗎？”

“行行行，防患未然，不過，理解，理解，你一直都防患未然。”

“你這丫頭……”李原語塞了，他不知道該怎麽跟琪琪解釋自己這種貿然的決定，實際上他自己也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大驚小怪。

“我真的理解，畢竟你去的地方特殊。”

“特殊？”李原有點兒不理解這個詞，他懷疑是現在的年輕人發明的什麽網絡新詞彙。

“當初我跟你一起去的嘛，路上我就覺得不對勁兒，眼熟，沒想到還真是那兒。不過你放心吧，以前的事情都過去了，那地方都扒了重新蓋了，不會有事兒的。”

“但願吧。”李原嘆口氣，“但願如此。”

“哎呀，你看你，老是這麽杞人憂天。對了，昨天韓姐下午去看你沒？”

“看了。”

“那就好，你看，還是有不少人關心你的嘛。你也別老這麽陰氣沉沉的，對身體不好。行，不說了，我挂了啊。”

“好，你最近……”李原還沒說完，琪琪就把電話挂了，他也只好放下手機，渾身放平，準備睡個久違的午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