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年1月4日（上）

2023年1月4日（上）

李原靜靜地坐在電話旁邊，看着牆上的石英鐘。七點半一到，電話鈴聲就響了。李原接起了電話：“喂。”

“李先生，現在可以體檢了，您方便嗎？”梅笑顏在電話裏也表現得很禮貌。

“可以。”李原什麽也沒多說，連問候也沒有。

“那麻煩您來五樓，現在可以體檢了。”

“好。”

李原站起來，披上外套，緩緩踱出房間，上了電梯——他昨天來之前就決定，哪怕只走一層樓，也要盡量乘電梯，不管上樓還是下樓。

昨天那兩扇緊閉的玻璃門今天已經打開了，一個護士打扮的小姑娘抱着一個文件書寫板板，站在門口，帶着笑臉看着李原：“李先生您好。”一邊打招呼，她一邊還鞠了個躬，跟那些民營醫院廣告裏的劇情一模一樣。

“你好。”李原不鹹不淡的，對方太熱情了，反而讓他沒什麽興趣多表達什麽。

“您從昨晚八點到現在，一直沒有吃東西吧？”

“沒有。”李原搖搖頭。

“今天早上也沒喝水吧？”

“沒有。”

“那您請跟我來，咱們先去抽血。”小護士說完轉身往裏面就走，似乎算準了李原會跟上來。

“哦……”李原心裏有點兒別扭，他特別不喜歡抽血，但此時也只得硬着頭皮跟上去。

抽血的小護士也早就準備好了，見李原進來，先站起來給他鞠了個躬：“您來了，請坐。”她一邊說一邊指了指抽血窗口前的一張圓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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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抽血護士會向他鞠躬，這讓李原越發的不自在。

“您放松。”護士拿起針頭，看看李原露出的臂彎，有點兒為難。

“哦，放松……”李原做了個深呼吸，盡量松弛緊繃的肌肉，努力做好抽血前的心理和生理準備。

護士倒是不急不躁，只是靜靜地觀察着李原肌肉的變化。等到時機成熟，她這才拿起早已準備好的針頭，撕掉包裝，輕快地戳進了李原的靜脈，然後給針頭另一端的軟管接上了一根小小的塑料管。

李原早就看到護士手邊已經準備了三根蓋子顏色不同的小塑料管，這也讓他很不快，不知道為什麽最近的體檢都是三管，哪像以前随便抽一管就行，就好像現在的人血不值錢了一樣。他扭過頭去，不想看自己的靜脈血噴湧而出的樣子，也不想看護士換管子的操作。過了一會兒，他感到什麽東西壓住了被戳中的地方，随即那根金屬銳器飛快地脫離了他的皮肉，他感到那地方稍微空了一下，随即又被壓實了。

“您按住棉簽。”帶他進來的護士從身後走過來提醒道。

“哦……”李原這才反應過來，回過頭見給她抽血的護士正壓着止血的棉簽，他連忙伸手按住，護士也便松了手。

“可以了。”護士站起身，微笑着又鞠了個躬，收拾了一下桌面，拿着桌上的一個架子站起來，架子上放着剛抽的三管血。“您先在這兒坐坐，等徹底止血了再去做別的項目。”說完，她離開了抽血室。

“現在幹什麽？”李原按着棉簽，傻乎乎地問給他帶路的護士。

“您按壓棉簽五分鐘。”護士一邊說，一邊看了看自己的腕表。

“五分鐘之後呢？”李原雖然大致知道答案，但不問一下實在是心裏不踏實。

“五分鐘之後如果止血了，咱們就去做下一項。如果沒有就繼續按壓。”護士的表情沒什麽變化，但李原卻覺得對方一定是在心裏嘲笑自己。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抽血室裏安安靜靜。李原焦慮而又無奈地等待着，終于等到護士再次看了看腕表：“您看看，止血了嗎？”

李原看了一眼，剛才被紮的地方只有一個小黑點兒，他松了一口氣：“止住了，止住了。”

“好的。”護士接過那根帶血的棉簽，回手丢進旁邊一個藍色的垃圾桶，“咱們去做下一項。”李原站起來，離開抽血室，他的心情輕松了不少。

“這些您拿好。”護士帶他到了衛生間門口，從門旁的一個架子上拿了兩根塑料管一個塑料杯交給李原，“麻煩您自己收集一下大便和小便，這個管子裝大便，這個裝小便，這是尿杯，您都會用吧。”李原漲紅了臉，點點頭，接過幾樣東西，一句話沒說，進了門。

過了幾分鐘，兩根塑料管被放回架子，護士點點頭：“這邊請，接下來咱們去做一般檢查。”

“什麽是一般檢查？”李原有點兒迷糊。

“就是身高體重血壓這些。”護士微笑着解釋道，卻沒有急着馬上離開，似乎在等李原調整好狀态。

李原聽護士這麽說，這才放松下來，也有工夫四下打量一下這一層的格局。走廊裏有一道玻璃門把樓層分割成兩段，那扇玻璃門關得緊緊的，門框上有一個人臉識別裝置。玻璃門裏面拉着窗簾，完全擋住了李原的視線。房間裏傳出來某種幽幽咽咽的聲音，讓他似曾相識，但一時又想不起來是什麽曲調。他有點兒好奇，用下巴指了指玻璃門：“那裏面是什麽？”

“是病房。”

“你們這兒還有病房？”李原的好奇心更加旺盛了。

“對，畢竟是療養機構，有些客人身體不好，又不想住院，就到這兒來住病房。另外，也有些病人可能突發疾病，在這裏就能搶救治療，就不用叫120了。”

“還挺先進。”李原點點頭，順便想象了一下自己突發疾病被送到這裏的情形。

“一般檢查在那邊。”護士指了指走廊另一端盡頭的一個房間，把李原帶了過去。檢測結果倒也還算讓人滿意，李原的身高和體重沒什麽變化，血壓有點兒高，心率有點兒快，除此以外也沒什麽太大問題。接下來護士又帶他去測了視力和聽力，也都還好，也無非是老花眼和聽力下降，不過是一般老年人常見的問題罷了。

“請進。”護士又推開了一扇房門，“您測一下心電圖。”

“你們這兒還能測心電圖嗎？”李原有點兒吃驚。

“可以啊。”護士的表情和語氣似乎在說這是很平常的一件事。

“那B超和X光呢？”

“B超沒什麽問題，您今天的檢查項目上就有B超。X光不行，畢竟X光有放射性嘛，我們沒有手續。”護士笑笑。

“哦。”李原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我今天都查什麽？”

“我們這兒有的項目，都查。”

“你們都有什麽項目？”李原想起自己還沒看護士手上那張表，他想湊過去看看那上面都有什麽。。

“也就是一般常規體檢那些項目，除了X光之外。”護士既沒攔他，也沒有迎合他。

“哦，那來吧。”李原也沒看清那上面都寫了什麽，他也沒好意思死乞白賴地非要看清不可。

從一般檢測到視力、聽力、B超和心電圖這些都是這個護士自己給李原做的。李原做完心電圖，一邊往褲子裏掖襯衣的下擺一邊問：“你們這兒沒有醫生嗎？”

“有啊，當然有了。”

“那怎麽現在只有你一個人給我做檢查？”

“我們就這麽安排的。”護士見李原穿好衣服，“接下來是外科和內科檢查，這就是我們這兒的醫生給您做了。”

“哦……”李原微微點頭，自覺有點兒唐突。

給李原做外科和內科檢查的是一位五十多歲的男大夫，慈眉善目的，一看就讓人很安心。他一邊在李原身上東捏西捏，一邊問和體檢有關的問題，李原也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閑聊兩句。

“大夫，您是什麽科的，怎麽外科內科都查？”

“我啊，既是外科，也是內科，我都學過。”大夫只顧檢查他的身體，随口回答着。

“那心血管、消化道這些……”

“也都行，我跟你這麽說吧，一般的病都不是問題，包括處理個傷口啊，接個骨啊，做個心肺複蘇啊，也都行。”

“那您經驗夠豐富的。”

“還行吧，學的雜，有什麽問題都能應付一下，也能開處方藥。”

“那您算是……急救科？”李原想了想，猶猶豫豫地。

“急救科還不全面，全科吧，門診全科。”這大夫信心滿滿的，似乎很為自己做出的總結得意。

“哦，門診全科。”李原心想，這大夫挺不謙虛的，“對了，大夫，您貴姓啊？”

“我姓王。”

“哦，王大夫，您是門診全科，那住院部的事您管嗎？”

“住院部？”王大夫愣了一下，“什麽住院部？”

“你們這兒不是有病房嗎？那裏面的病人您管嗎？”

“那個我不管。”王大夫搖頭擺手的，似乎是生怕李原不信，“有專門的醫生，每星期三上午來一次。”

“不是天天在啊？”

“不是。”王大夫又搖搖頭，“來了待半天，不到十二點就回去了。”

“看來病房裏的病人也不是什麽大病。”

“大病就送去住院了，也不可能在這兒住着，我估計住的應該是個需要護理的老人。”

“您估計的意思是，您也沒見過這人？”李原有點兒好奇了。

“是啊，他不出來，我也不進去。”

“那除了您和那個住院醫生之外，這兒有幾位醫生啊？”

“一共三個，我這禮拜是白班。”

一邊聊着，一邊做完了檢查，王大夫按着鼠标，在電腦上填表，一邊囑咐李原：“沒啥大事兒，不過我聽你這嗓子吭吭的，是不是還有點兒咳嗽？你可注意啊，注意別着涼。如果覺得呼吸急促，或者心跳快，趕緊來我這兒。你們屋裏也有血壓計、血氧儀、呼吸機這些東西，你別舍不得用。”

“明白，明白，謝謝大夫。”李原一疊連聲地表達着感激。

“注意啊，按時吃飯，細嚼慢咽，按時睡覺，不管老少，每天喝水，至少八杯。”

“好，好，好。”

“李先生，檢查完了？”李原一出門，站在門口的小護士就笑着跟他打招呼。

“完事了，完事了。”李原連連點頭。

小護士看看手裏的表格：“那今天的檢查就結束了，您的報告明天應該能出來，您現在下樓吃飯吧。”

“餐廳嗎？”

“對，餐廳給您留了早餐，您直接去就行。”

“那我在這兒就沒事兒了？”李原似乎還有點兒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那道玻璃門。

“沒事兒了。”護士微笑着點點頭。

“對了，護士，你是叫……”李原這時才想起仔細看看她的胸牌，“趙櫻紫，對吧？”

“對，這是我的名字，”護士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牌，“趙櫻紫。”

“問你個事兒，這個病房裏住的病人，你見過嗎？”

“沒見過。”趙櫻紫笑笑，“我不負責病房。”

“哦，好。”李原點點頭，“我想見見這個人。”

“那還請您找您的負責人，問問她看行不行。”

“你是說梅笑顏？”

“對，你找梅經理就行。”

“好，我知道了。”李原點點頭，又看了一眼玻璃門，這才轉身離開。他剛走到電梯口，身後的玻璃門就關上了，回頭看看，趙櫻紫在玻璃門裏面朝他微笑着鞠了一躬，顯然是不打算跟出來了，李原只好自己按了電梯。

餐廳櫃臺後面只有一個服務員，見李原進來，連忙站起來熱情地打招呼：“您好，您是李先生嗎？”李原點點頭，沒說什麽，走到了櫃臺前。服務員拿起一個餐盤：“給您留了一碗豆腐腦、兩個素包子、一根油條和一個茶葉蛋，那邊冰櫃裏有牛奶和酸奶，飲水機裏有熱水。”

李原說了聲“謝謝”，接過服務員遞過的餐盤，走到餐桌旁放下。不過他沒有急着坐下開吃，而是去飲水機旁邊兌了一杯溫水，一口喝下，然後又接了一杯。眼下，相比于饑餓，更讓他難受的是幹渴。

他端着第二杯水，慢慢踱回餐桌，在餐盤前面的座位上坐下，看了看裏面的早餐。除了服務員說的那幾樣之外，裏面還放了些點綴了一點兒香菜葉和辣椒圈的鹹菜，鹹菜亮晶晶的，像是用油炒過。說實話，這幾樣東西看上去就比市局食堂的早點順眼。李原滿意地點點頭，拿起筷子，夾了一個包子，咬了一口，裏面是木耳粉條胡蘿蔔雞蛋餡兒。只可惜他的舌頭現在還有點兒遲鈍，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

李原把包子吃完，又嘗了嘗鹹菜，這回他的舌頭能感受到鹹和辣的刺激，這讓他多少感到了一些欣慰。他又拿起調羹，看了看豆腐腦上的那一小撮白糖，也沒多想，就把它攪了進去。正在攪拌得不亦樂乎的時候，他面前忽然坐下一個人。他一看就覺得頭疼，因為那是呂瑞。

華俊骢滿臉堆着笑：“李警官，體檢完了？”

“嗯，嗯，完了。”李原丢下調羹，他已經沒了食欲。

“一切順利？”

“還行。”

“怎麽樣？應該都挺正常吧？”

“還好，還好。”

“那就好，那就好，說實話，你我這個歲數，有個好身體比什麽都強。”

“是啊，是啊。”李原往後一靠，開始焦慮。

“那個，您……”

“你有什麽事兒嗎？”李原的臉色忽然沉了下去。

“沒，沒事兒。”華俊骢似乎沒料到李原突然變得不客氣，一時也有點兒結巴了。

“那等我吃完飯再說吧。”李原看看餐盤上的食物，“有事兒也等到我吃完飯再說。”

“好，好，您慢用。”華俊骢站了起來，“您慢用。”他戀戀不舍地看了眼李原，就像李原離開五樓前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玻璃門一樣。

李原氣呼呼地用調羹随便在碗裏攪和了一下，敲得碗叮叮當當地響了兩聲，然後端起碗呼嚕呼嚕地喝了兩口，接着放下碗，又拿起油條。生氣歸生氣，李原還是把早點都吃完了——他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能浪費糧食，然後不可避免地吃頂了。

李原站起來，走到外面，迎面又碰上了梅笑顏。“李先生，”梅笑顏依舊像昨天那麽熱情，“吃完早點了？”

“吃完了。”

“早上體檢一切順利吧？”

“順利。”

“結果都還正常？”

“還行。”李原一邊敷衍一邊開始頭疼，他懷疑等會兒還會有第三個人問他同樣的問題，而他還不得不繼續敷衍，“我想回屋歇會兒，回見。”他一邊說，一邊逃跑似的加快步伐，沖到了電梯口。

李原上了電梯來到四樓，進屋，回手關上門，整個身子往門上一靠，這才粗粗地喘了一口氣。從剛才華俊骢一出現他就開始煩躁，直到現在他才輕松了一些。喘了一會兒，他慢慢地踱進屋，燒上開水，然後往沙發上一坐。老實說，從昨天到今天，他都不是很開心，他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從來就沒怕過華俊骢、呂瑞，以及關志威這幾塊料，當年是他把他們送進去的，今天他也可以再把他們送進去一次，如果他們不老實的話。讓他不開心的是另外一些事，跟他們有關，但他們不是主角，但具體是什麽，他想不明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後遺症，自己的腦子變遲鈍了，李原一想到這裏就有點兒懊喪，要是那樣的話，自己可能會輸，而且會輸得很慘，但他只知道自己會輸，卻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什麽事情上輸，輸的後果又是什麽。這種茫然的感覺非常糟糕，甚至讓他的鼻子有點兒發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