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年1月3日（下）

2023年1月3日（下）

“哦。”韓明豔的聲音很輕，表情也很平靜，只是端起杯子又啜了一口咖啡。

“他沒有向我問你和玲兒的情況，我也就沒提。”李原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詞句。

“嗯，提不提都行。”韓明豔看上去倒很是無所謂。她這麽說，李原也就不好再說什麽，只能以“哦”一聲作為回應。兩個人一時再次陷入沉默，雖然沒說話，卻全都在出神，連走進來一個人都沒注意。

“這裏住得怎麽樣？”韓明豔打破了安靜。

“還可以。”

“吃的呢？”

“也還行。”李原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嗯，你按時吃藥，注意休息，注意鍛煉。”韓明豔這幾句囑咐聽着倒像是例行公事。

“嗯，嗯，知道。”

“準備哪天回家？”

“沒定，估計住個三四天吧。”

“沒事就多住幾天吧，馬上過年了，要不年前再回家也行。”

“住不了那麽久，太貴了。”李原搖搖頭。

“不是薛先生安排的嗎？”韓明豔有點兒意外。

“我不想占他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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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退了，就別考慮什麽規定了。”韓明豔勸道。

“再說吧。”李原看看窗外，“這麽冷的天，你不該過來。”

“沒事，”韓明豔笑了笑，“我車裏的空調有暖風。”

“我知道有暖風，現在哪個車沒暖風，我是說……”李原嘆口氣。

“我該走了。”韓明豔沒給李原想好說辭的機會，她又喝了一大口咖啡，然後站了起來，“就是來看看你怎麽樣，也沒給你帶東西，你別介意啊。”

“你看你說的……”李原也站了起來，他心裏有點兒空，又有點兒輕松。

“你再坐會兒吧，這兒挺好的。”韓明豔笑笑，“我知道怎麽走。”

“我送送你吧。”李原還想客氣客氣。

“不用了，不用了，你坐着吧。”韓明豔的态度似乎很堅決，口頭拒絕的同時，還伸手攔了一下。

“哦。”李原點點頭，“那你開慢點兒。”

“嗯，我知道。”

韓明豔走了，李原坐回原處，呆呆地看了看對面剩下的半杯咖啡，又看了看自己眼前的白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只覺得毫無味道。

“李警官，是你嗎？”會客區的另一個人剛才一直在角落裏看報紙，現在忽然湊過來，坐在了韓明豔剛才坐過的椅子上。

“你是……”李原覺得對方确實有點兒眼熟，但實在想不起來他是誰了，聯想到今天剛剛遇到的人，他不覺心裏一緊。

“關志威。”這個人熱情地伸出手，臉上的皺紋都笑變了形。

“關志威……”李原在記憶裏搜索着，過了片刻忽然想起來，“你不是薛文傑那個同學？”

“對，對，您記性真好，這都多少年了。”這麽多年過去了，關志威似乎變得愈加谄媚。

“你怎麽也在這兒？”李原只覺得頭疼，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無意間說了個“也”。

“在這兒療養一下，身體不好，特別麻煩。”關志威的笑容似乎被焊死在了臉上。

“怎麽麻煩？”

“風濕，還要腰椎間盤突出，另外血壓、血脂也高。”

“那你可得多注意。”李原不鹹不淡地說道。

“那是，那是，所以我現在都是清淡飲食，”關志威認認真真地答道，笑容卻沒什麽變化，“規律作息。”

“那就好，那就好。”李原有點兒心煩

“沒想到能在這兒遇上您，服務員，來壺小種，要你們最好的那種。”關志威一邊說一邊朝着吧臺後面的服務員招手，服務員則微笑點頭回應，似乎和他已經很熟了。

“不了，我下午不喝茶，怕晚上失眠。”李原站起來了，“有點兒累了，你坐吧，我回屋了。”說完，也不等關志威回話，他便離開了——離開得很急，連結賬的事都忘了。

李原急急忙忙的，就像生怕關志威追上他似的，逃回了房間。坐下之後，他狠狠喘了幾口粗氣，又咳嗽了好幾聲，才算不那麽焦躁了。他又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忽然怕自己又陷入失神，便連忙站起來，在屋裏翻找了一下，找出了一小罐金駿眉。他燒了壺水，給自己泡了杯茶。蓋上杯蓋的那一刻，他才真正感受到了安定。

李原拿起遙控器打開了電視，聒噪的聲音傳出來，讓屋裏不再安靜。平時他很讨厭這些噪音，但現在，這些聲音卻讓他感到平靜，不再煩躁了。又過了一會兒，電視裏開始播放一部最近正熱的反黑劇。李原看了一會兒，撇了撇嘴，輕輕說了句“幼稚”，但他沒有關上電視，而是任由它肆意地去展現那些“幼稚”，自己則揭開杯蓋，看了看已經開始下沉的茶葉，輕輕聞了一下。

李原微微嘆了口氣，他拿起手機，撥通了薛文傑的電話：“喂。”

“哈哈，你想起給我打電話了？”薛文傑的聲音還是那麽充滿活力，仿佛他不曾衰老過一樣。去年年底他也曾經病了好幾天，然、而現在，在他身上已經完全看不出任何後遺症的跡象了。

“嗯，我要不要讓你猜一下我現在在哪兒？”李原有點兒沒好氣。

“那倒不用，我知道你在哪兒，怎麽樣住下了吧？條件還行吧？有沒有結交什麽新朋友？”薛文傑的語速很快，似乎很急切地想知道李原的情況。

“哪有什麽新朋友，全是老冤家。”李原更生氣了。

“怎麽說？”

“遇見幾個，全是我送進去的。”李原看不到薛文傑的表情，但他能猜出個八九不離十，這張想象出來的臉出現在他腦海裏，讓他更加惱火。

“啊？哈哈哈哈。”薛文傑大笑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幸災樂禍。

“行啦，別笑了！”李原真生氣了。

“怎麽會這樣，噗。”薛文傑明顯是在憋笑。

“我還想問你呢，你介紹的地方，怎麽是這樣。”李原幾乎覺得自己現在能看到薛文傑笑出的眼淚，雖然他們中間隔着手機。

“我怎麽知道。”薛文傑努力憋住笑，“是不是你抓的人太多了，對，肯定是這個原因，肯定是你退休前抓的人太多了，現在才會到處都是折在你手裏的罪犯。”

“不是，你講不講理啊。”李原更氣了，“我跟你說，我不住了，我覺得住這兒，我的安全得不到保障，等會兒我就回家。”

“別別別，”薛文傑連忙阻攔，“這麽點兒事兒不至于。再說了，這些人既然都放出來了，說明你們執法機關已經認定這些人已經改過自新，你就別再戴着有色眼鏡看他們了。這對于你來說，可不太合适。”

“你這都什麽歪理……”

“真的，那些人恐吓你了嗎？沒有吧。再說，那裏安保措施那麽嚴密，到處都是攝像頭，保安二十四小時巡邏，你又是明察秋毫、一身正氣、戰無不勝的李警官，是吧。你怎麽能怕犯罪分子呢？邪不能壓正呀，對吧。”

“你這嘴怎麽越老越貧呢？”薛文傑這幾句話又在李原那已經漸暗的火苗上澆了一瓢油，他不禁提高了聲音，“你只管看熱鬧，我的死活你不管是吧。”

“怎麽會不管呢？我跟你說，你的安全我絕對保證，你放心吧。”電話裏傳來“铛铛”的聲音，似乎薛文傑一邊說話，一邊在敲桌子。

“不是，你憑什麽保證啊，啊？”

“這麽多年了，你還不信我嗎？我許諾過的事情，什麽時候失信過？真的，我真能保證你的安全。”

“你先別保證我的安全，我問你，你自己的安全你打算怎麽辦呢？”李原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他決定給薛文傑一個冷不防。

“我的安全？”薛文傑的聲音果然變得有些狐疑，聲調也沒那麽高了，“我的安全怎麽了？”

“我在這兒遇到了你的老同學。”李原故意賣個關子。

“我的老同學，誰啊？”

“關志威。”

“關……志威？”薛文傑頓了一下，似乎也在回憶，“三十多年前就抓進去的那個關志威？是他嗎？”

“是啊。”

“你遇見他了？”

“就剛才，在樓下咖啡廳，我們還一塊兒喝了壺茶呢，他請的。”李原忽然得意起來，他仿佛看見了薛文傑忽然驚慌失措的樣子。

“哦，那挺好，那挺好。”薛文傑的語氣低沉而遲緩，“他請的，挺好，挺好。”

“你什麽時候過來？我介紹你們認識認識？”李原愈加得意，他覺得薛文傑現在肯定是坐不住了。

“嗯，我想想。”薛文傑停了停，“你還有事兒嗎？沒事兒我挂電話了啊，我這兒還有事兒呢。”說完電話就斷了——他根本沒打算聽李原的回答。

“這老東西。”李原悻悻地看着挂斷的電話，他現在也開始猶豫要不要立刻離開。雖然呂瑞、華俊骢和關志威三個人讓他感到強烈的不安，但薛文傑的反應也讓他有點兒好奇，讓他很想留下來看看事情會怎麽發展。

李原打開杯蓋看了看，茶已經泡好了，茶葉都舒展開，像一片片碩大的海藻擠滿了杯子。他喝了一口，茶還是挺香的，明顯比他平時喝的那些茶葉高了不是一個檔次。茶香讓他的心徹底平靜了下來，他又緩緩地呷了一口，打定主意，覺得再等等也未嘗不可，就像薛文傑說的，這裏安保嚴密，幾個勞改釋放犯也掀不起什麽大風浪來。相比之下，目前他對這幾個人為什麽會在這裏出現更感興趣。

李原想到這兒，撥通了廖有為的電話：“喂，是我，你在家呢？”

“在家，不在家還能在哪兒。”廖有為的聲音慢吞吞的，帶點兒咝咝的出氣聲，說到一半兒，嘆了口氣，“現在連樓梯都爬不了，不老老實實在家待着怎麽辦？你住下了，那地方怎麽樣？”

“住下了，還行吧。對了，我跟你說個事兒。”

“你說。”

“這兩天你讓琪琪回你家住吧，別在外面她租的那個房子住了。”

“我是沒問題，誰知道她樂意不樂意呢？”

“管她樂意不樂意，不樂意讓她媽跟她說。”

“怎麽了？你那邊有什麽風吹草動？”廖有為很敏感，畢竟跟李原同事一場，又是多年的老刑偵。

“沒事兒，我這兒沒事兒。”李原急忙掩飾，“你這不還在恢複期嘛，讓琪琪回去幫忙照顧照顧你。”

“那倒是不用，”廖有為似乎猶豫了一下，“我讓她媽跟她說說，樂意不樂意，那可就看她了。”

“你試試吧，我沒別的事兒，挂了。”李原說完，就挂斷了電話。他也不太确定自己為什麽要跟廖有為提這個要求，只是臨時起意，他覺得還是有必要提前做點兒準備，不過到底是為什麽做準備，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挂斷電話，李原長出一口氣，咳嗽兩聲，癱坐在沙發上，茫然地看着發出各種噪音的電視。當初薛文傑介紹他來療養的時候，他還興致勃勃，充滿了好奇心，可他現在開始有點兒後悔了——雖然他當時也覺得薛文傑在熱情之餘似乎也沒安什麽好心，可打死他也想不到在這兒能遇上這麽三個人。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李原嘀咕了一句，下定了決心，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使勁伸了伸腰，又喝了口茶，把茶杯往茶幾上一放，又出了門。

走到電梯口，他本來想去一樓，可手到按鍵旁邊，腦筋一轉，卻按了向上。坐上電梯，他按了5。很快電梯門重新打開，他站在那兩扇玻璃門前，背着手站住。前臺的兩個小姑娘見他來了，站起來朝他點了點頭，卻沒有開門的意思。李原笑了笑，只是站着，也沒有進門的意思。兩個小姑娘尴尬地對視了一眼，又尴尬地坐下，繼而尴尬地看着李原，希望他能主動做點兒什麽，打破這份尴尬。

李原站了兩分鐘，轉身順着樓梯又上了天臺。這裏還是那麽冷，李原縮了縮脖子，他看看空蕩蕩的四周，嘆了口氣。冷飕飕的北風和昏沉沉的天氣讓這裏變得陰森森的，這讓他想起當年辦過的樓頂埋屍案。

無人機不出意外地升了起來，堵在李原的面前。李原看看這個冷冰冰的家夥，笑了笑，拿起手機對着它拍了幾張照片，又拍了一段十幾秒的視頻，然後順手就發了個朋友圈，不過什麽詞也沒配——他懶得想。

很快，梅笑顏就按他的計劃出現了：“李先生，您怎麽又到這裏來了？”

“我還挺喜歡這家夥的。”李原笑笑，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無人機大聲說道，沒回頭。

“您喜歡它？”梅笑顏的聲音裏透着不可思議。

“對，我喜歡它，還有它後面那家夥。”李原繼續對着無人機指指點點，“他們太可愛啦！”

“李先生，這裏太冷了，咱們還是下樓吧。”梅笑顏也提高了嗓門兒。

“不着急，不着急，我再拍兩張。”李原一邊說，一邊拿着手機，開始圍着無人機轉圈，一邊拍還一邊問，“你說，我要是現在給它一下子，能不能把它揍下來。”他一邊說，一邊騰出一只手揮了揮拳頭。

“您千萬不能這麽做！”梅笑顏顯然被他的膽大妄為吓壞了，“這是安保無人機，千萬不要打掉它！”

“你放心，我不會真打的。我就是好奇，這玩意兒能有多結實。”李原松開拳頭，擺了擺手，又拍了兩張照片。

“李先生，咱們還是先下樓吧。”梅笑顏忍不住走過來，拍了拍李原的胳膊。

“好，下樓，下樓。”李原這才意猶未盡地收起了手機，和梅笑顏一前一後地回到樓裏，無人機在他們身後“呼”的一聲飛走了。

樓裏的溫暖讓李原松了口氣——他已經被凍得腦漿都有點兒疼了。不過，溫暖也讓他覺得眼前有點兒發黑，他走了兩步，扶着樓梯，坐在了臺階上：“坐會兒吧，咳咳。”

梅笑顏關上樓道門，走過來，彎下腰看了看他：“李先生，您怎麽了？”

“沒什麽，想在這兒待會兒。”

“要不您回房間吧。”梅笑顏用兩只手托住李原的一條胳膊，想把他扶起來。

“不回。”李原奮力地甩了甩胳膊，想掙脫開，卻沒有如願。

“您坐這兒幹嘛。”梅笑顏又努力扶了扶，也沒能如願。

“你別費勁了，來，坐這兒。”李原用那條被托住的胳膊用力指了指身邊的地面。

“您別跟我開玩笑了。”梅笑顏努力對抗着李原的努力，“回房間歇着，不比在這兒坐着舒服嗎？”

“你想讓我回房間？”李原扭頭看看梅笑顏，似笑非笑的，他不那麽凝眉瞪眼的，反而讓梅笑顏心裏更沒底。

“啊，回房間休息不好嗎？”梅笑顏哭笑不得之餘，心裏又有些發虛。

“我不回房間，不過我可以去你們的會客區坐會兒，但我有個條件。”李原看看梅笑顏，故意不往下說，想賣個關子。

“什麽條件？”梅笑顏看着他，也松開了自己的手。

“你回答我幾個問題。”李原的表情變得很嚴肅。

梅笑顏也變得很嚴肅：“那要看您問的是什麽問題。”她嘴裏這麽說的同時，用力地搖了搖頭。

“那算了，我回房間吧。”李原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