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年1月3日（中）

2023年1月3日（中）

“李先生，随便轉轉也別來這裏啊。”梅笑顏依然笑容可掬，說的話卻讓人聽了心裏不那麽舒服。

“怎麽不能來這裏呢？”李原也毫無溫度地笑着，一邊又咳嗽了兩聲，“這裏大概是唯一看不到你們療養院的名稱和商标的地方了，啊，對了，也看不到那些報警器。”他說到這兒，看了看那架無人機上面的“茂康”兩個字和那個已經熟悉得令他有些生厭的LOGO，“看來，我還是猜錯了。”

“這裏實在太冷了，請回樓裏吧。”梅笑顏對李原話裏的刺毫無反應，只是例行公事地指了指樓梯間的門。

“好吧。”李原微微點了點頭，邁步走了進去，那架無人機在他的身後“呼”地一聲飛走了。兩個人都沒看這個高科技的玩意，一前一後地回了樓裏。

“您要是想運動或者娛樂的話，現在就可以用樓裏的健身設施和娛樂設施。”等電梯的當兒，梅笑顏一板一眼地說道。

“哦。”李原遲疑了一下，電梯來了。

兩個人一前一後進了電梯，梅笑顏站在按鍵面板前，扭頭看了一下李原：“您想去幾樓？”

“一樓。”李原不假思索。

“餐廳現在還沒開餐，不過您可以去喝喝茶，吃些點心。”梅笑顏的說明很貼心，語氣卻還是那樣四平八穩的。

“不喝茶，出去轉轉。”李原的語氣一樣不熱絡。

“外面太冷了，建議您還是不要出去活動了。”

“樓裏太熱。”

電梯裏陷入了安靜，梅笑顏按了一下按鍵，又過了一會兒，一樓到了。李原走出去，徑直穿過大堂，小武的身旁走出了大門。

李原一出門就被凍得直縮脖子，他有點兒後悔剛才的一意孤行，可事到如今，他更不能轉身回去，只好硬着頭皮開始在院子裏散步。院子裏除了風聲什麽也聽不到，李原快步走進眼前的一道連廊——他現在覺得只要是個建築就能讓他稍微舒服點兒，哪怕這個建築只是個四面透風的連廊。走了一段，拐個彎，他看到不遠處有一個人靠在柱子上抽着一根雪茄，雖然還有點兒距離，卻也被雪茄味兒熏得咳嗽起來。那人抽了兩口，聽到咳嗽聲，一扭頭也看到了李原。

那人夾着雪茄，愣了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李警官，是李警官嗎？”他一邊說一邊用夾着雪茄的右手指指點點的，似乎是在展示無名指上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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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原完全沒想到這裏居然能有人認識他，他又咳嗽了幾聲，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定睛看了看對方，只覺得對方眼熟，卻全然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那人見他遲疑，笑得更大聲了：“李警官，是我啊，呂瑞。”

“呂瑞？”李原腦子裏轉了好幾圈，“中安地産的呂總？”

“什麽呂總。”呂瑞笑着把雪茄小心翼翼地放在垃圾桶邊上，然後大步走過來伸出手。李原猶豫了一下，也伸出了手。兩人握了握手，呂瑞真心實意，捏得李原的手都有點兒疼了，看來牢獄生活并沒有讓呂瑞的身體垮掉。

“李警官，你怎麽也進來了？”呂瑞熱情地晃動着李原的手，不肯松開。

“嗯，嗯……。”李原的手被晃得酸疼，一時也顧不上思考怎麽回複對方這別扭的問候，只好含糊着應道。

“這是多少年了。”呂瑞非但沒有松開右手，連左手也握了上來，李原只好也伸出了左手。

四只手握在一起，場面更加感人，李原也更加無奈，含糊地應道：“十一年。”

“對，對，是十一年。”呂瑞的手更加用力，“我是2011年被抓的嘛。方玉博那個老東西，把我可害慘了。”他一邊說，一邊松開手，撓了撓後腦勺，似乎有點兒不太好意思了。

李原也連忙把手縮回，順勢往身後一背，然後悄悄在衣服上悄悄蹭了蹭。

“您最近身體好嗎？”呂瑞又回頭看了看那半截雪茄，似乎生怕它忽然消失。

“還行，咳咳。”李原指指自己的喉嚨，“多少有點兒……”

“是啊，是啊。”呂瑞又看了看那半截雪茄，“我也有點兒，不過我也說不清到底是後遺症還是抽煙抽的。”

“你還是那麽愛抽雪茄。”李原不免有些感嘆。

“現在也不能随便抽了，客觀條件限制。”呂瑞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的。

“哦，是啊，誰都會受客觀條件限制。”李原懶得陪他猜啞謎，不鹹不淡地說了這麽一句。

現場變得有些安靜，呂瑞似乎一時也找不到什麽話題。李原擡頭往遠處看了看：“我散散步，一會兒就回去了，這個天，真冷啊。”他一邊說一邊縮了縮脖子。

“您請便，您請便。”呂瑞連忙和他告別，“我再抽兩口也回去了。”

李原徑自走了過去，經過垃圾桶的時候又低頭看了看那支雪茄。兩人談這幾句話的時間裏，那支雪茄已經變得奄奄一息了。李原輕輕咳嗽了一聲，也不知是不是聞到了雪茄散發出的最後一點點煙氣。

天氣确實太冷了，李原又走了不遠，實在是受不住了，只好轉身往回走。呂瑞已經不在那裏了，看來他這兩口抽得還挺快。李原按原路走回樓裏，一進門，撲面而來的熱氣讓他的心一下子就踏實了。他在大堂剛才坐過的沙發上坐下，不由自主地伸了個懶腰，現在誰也不能再讓他離開這棟樓了。

“李先生，”梅笑顏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手裏端着個紙杯，笑容可掬地走到李原面前，“您回來了？”

“嗯，回來了。”李原含糊應着，心裏着實有點兒煩。

“您喝點兒水。”梅笑顏把紙杯遞過去。

“謝謝。”李原倒是正好渴了，也就沒拒絕，接過來嘗了一口，水溫很合适，他這才又喝了一大口。

“您休息一會兒，馬上就到午飯時間了，餐廳就在裏面。”梅笑顏一邊說，一邊指了指電梯對面的一塊牌子，那牌子指明了餐廳的方向。

“好……”李原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好含糊着應付一下。

“那您先休息休息。”梅笑顏說完，倏忽離去，倒把李原幹在那兒，不知道該怎麽辦。

大廳裏沒什麽人來往，那個保安小武站在門口，臉朝外，後背對着他，顯然是不打算理他。前臺的兩個小姑娘已經坐下了，躲在接待臺後面嘀嘀咕咕，聊得正歡。

李原又坐了一會兒，再看看大堂裏挂的石英鐘，離吃飯還有大概十幾分鐘。這個時間有點兒尴尬，回趟房間顯然是太緊張了，在這兒待着又有點兒嫌太長。李原想了想，伸了伸腿，往後一倒，舒舒服服地靠在沙發上——他多少還有點兒顧慮，沒好意思直接躺下。

沒人理他，李原閉上眼睛，手裏還拿着那個紙杯。他有點兒累，但并不困，呂瑞的臉在他的腦海裏一閃而過，他随即想起琪琪說過，下午韓明豔要來看看他，是不是應該給她打個電話，讓她別來了呢？李原有點兒為難，一絲困意悄然浮起，不大一會兒，他便睡着了。

“李先生，李先生……”

李原猛然驚醒，看到了梅笑顏的臉，他連忙揉揉眼睛，咳嗽了兩聲，一時茫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李先生，您別在這裏睡覺，容易着涼，我看您還是回房間，”她回頭看了看牆上的大鐘，“或者去餐廳好些。”

“哦，哦，好，好。”李原含呼答應着，站了起來，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坐電梯回了自己的房間。

李原洗了把臉，才算徹底清醒過來，他又在房間裏呆坐了一會兒——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想，最終像是下定決心一樣，使勁伸了個懶腰，咳嗽兩聲，才從沙發上站起來，慢慢溜達進了餐廳。

餐廳只有服務員，李原懷疑是不是別人已經吃完先走了。他看了看餐臺，供應的自助餐品類還算豐富，不過他沒什麽胃口，随便揀了幾樣清淡爽口的，拿了個小饅頭，盛了碗雞蛋湯，找了個角落坐下，開始慢慢吃。這裏的餐食确實像梅笑顏說的，很清淡，至少吃上去比市局食堂清淡得多。李原一邊吃一邊在心裏默默嘆氣，也許往後就只能是這樣了。

吃完了饅頭和菜，放下了空湯碗，李原從桌上的紙巾盒裏抽出一張餐巾紙，開始慢慢地擦嘴。一個人忽然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徑自坐到他對面，帶着笑：“李警官。”

“你是……”李原愣住了，眼前這個滿頭白發的中年人看上去很眼熟，卻又讓他莫名感到有些不快，這讓他一時無從判斷對方的身份。

“華俊骢。”這個人笑着伸出手，“很久沒見了。”

李原丢下紙巾，看了看那只手，猶豫了一下，沒伸出自己的手：“你，放了？”

“表現不錯，提前釋放。”華俊骢笑着縮回了自己那只手，笑得非常自然，似乎一切都順理成章。

“你也在這兒？”李原不知道說什麽，只好問了句廢話。

“對，沒地方去，就來這兒了。”

“哦……”李原隐隐覺得有些不對勁。

“沒想到能在這兒遇到您。”華俊骢興致勃勃，倒真有那麽點兒“他鄉遇故知”的意思。

“是啊，我也沒想到。”李原淡淡地回應着，心裏卻開始變得七上八下。

“當年要不是您，我這可能也挺麻煩的，唉，那時候年輕啊。”華俊骢說着說着，似乎陷入了回憶中。

“不會，不會，沒有我，也會有別人。”李原實在不想跟他糾纏，站起來，端起餐盤，“我吃完了，你再坐會兒。”

“好，好。”華俊骢似乎剛從回憶中回過神來，連忙答應兩聲，李原已經徑自往還餐盤的窗口走過去了。

好在華俊骢并沒有跟上來，這讓李原松了口氣，他上了樓，回了屋，在沙發上坐下，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現在呂瑞和華俊骢兩個人的臉在他的腦海裏輪番出現，他也說不清誰更讓他讨厭，誰更讓他不安。

他就那麽在沙發上發起了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電話鈴聲響起，驚得他差點兒從沙發上跳起來。仔細看看，才發現是房間的座機響了。李原接起電話，迷茫地說了聲“喂”。

“李警官，是我。”韓明豔的聲音傳了過來，熟悉又陌生。

“哦。”李原很久沒用座機打過電話了，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合适。

“打你手機怎麽沒接呢，沒什麽事吧？”韓明豔的聲音很平靜，似乎并沒有埋怨的意思。

李原拿出手機看了看，确實有兩個未接電話，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沒接，只好含混地扯了個借口：“睡着了，靜音了。”其實他知道，手機開着震動，他也沒睡着。

“哦，那我沒打擾你吧。”

“沒有，沒有。”李原連忙說道，他好像比剛才清醒了些，“你在哪兒呢？”他忽然反應過來，韓明豔為什麽會知道他的房間座機號碼。

“我在樓下大堂，你沒接手機，我就打了座機。”韓明豔似乎明白他在想什麽，也不用等他問出口，便把答案說了出來。

“那我下去接你吧。”

五分鐘之後，李原走出電梯。坐在沙發上的韓明豔一眼就看到了他，站起來走了過去。

“李警官。”韓明豔微微颔首，非常禮貌。

“哦，你來了。”李原說了這麽一句毫無意義的廢話作為回應。

“兩位，”梅笑顏又湊了過來，“兩位可以去房間，也可以去會客區聊聊。”

李原皺了皺眉毛：“會客區在哪兒？”

“我來給兩位帶路。”梅笑顏說完轉身，李原和韓明豔跟着她，三個人不緊不慢地，誰也沒着急。

會客區布置得像個咖啡廳，吧臺後面還站了個服務員。不過裏面空空蕩蕩的，沒什麽人，像個咖啡很難喝的咖啡廳。梅笑顏走到一張桌子前面：“二位想喝點什麽？”

“咖啡，熱美式，可以嗎？”韓明豔不假思索。

“好的。”

“哦……”李原猶豫了一下，“白開水吧。”

“二位稍等。”梅笑顏轉身離去，像個熟練的服務員。

“下午喝咖啡嗎？”

“是啊，一會兒還得開車回去，怕犯困。”

“哦……”李原點點頭，“玲兒現在怎麽樣？”

“挺好的，自己能照顧自己了。”

“哦……”李原也不知道往下該說什麽好。

“這地方怎麽樣，還習慣嗎？”韓明豔說完，往外面看了看。

“就那樣吧……”李原也不知道怎麽評價。

“原來是這裏……”韓明豔往窗外看了看。

“二位，這是您的咖啡，這是您的白水。”梅笑顏作服務員确實也很合格，她把兩個杯子放在兩人面前，“請慢用。”

李原看看她，沒說什麽，韓明豔則欠了欠身，說了聲“謝謝”。梅笑顏報以一句“不用謝”，便離開了。

李原看了看杯子裏的白開水，沒打算喝，又看看韓明豔，她已經端起咖啡輕輕地呷了一口。“這咖啡怎麽樣啊？”李原有點兒好奇，他喝濃茶喝習慣了，搞不懂為什麽會有人愛喝咖啡。

“還行，比外面的強。”韓明豔放下杯子，又看向窗外，“沒想到這裏變成了這個樣子。”

“是啊，沒想到。”李原并不太想談論這個話題。

“琪琪送你來的？”

“嗯。”

“琪琪還好？”

“挺好，挺好。”李原越說越覺得嗓子發幹，他又喝了一口水，希望能緩解一下，然而咽下去後卻毫無功效。

“說起來，琪琪有二十幾了……”韓明豔沉吟着，似乎在計算琪琪的年齡。

“不管她了。”李原有點兒不太想談論這個話題，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聊什麽。

“你現在怎麽樣了？”

“就這樣吧，別的還好，就是嗓子老是發癢。”李原說到這兒不自覺地又咳嗽了兩聲。

“聽琪琪說，你前段時間又陽了一次？”

“琪琪跟你說了？這孩子說這幹什麽。”

“不是她主動說的，是我問她的。”

“你可以直接問我。”

“我問過你，你說都挺好。”

“……”李原一時語塞，他當時确實是這麽回答的。

“我當時能聽出來你有點兒虛弱，不過你既然不肯說，我也就不好繼續追問下去了。”韓明豔的語氣淡淡的，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你和玲兒怎麽樣？”李原有點兒懊惱，同時也覺得不關心一下對方的健康情況似乎有點兒不太合适。

“還好，就是發燒、咳嗽、流鼻涕什麽的，跟也別人差不多。”

“那現在呢？”

“現在已經全好了。”韓明豔說到這兒，稍微頓了一下，“說實話，你能到這兒來，我有點兒意外。”

“有什麽可意外的呢？”

“我不覺得你是個會住療養院的人。”韓明豔說得很直白，“你一直對自己的健康很自信。所以，琪琪跟我說的時候，我還以為你的身體出了多大的問題。”

“又是琪琪跟你說的。”李原有點兒悻悻，“她這個嘴也沒個把門的。”

“你又何必埋怨她呢，是我主動問她的。”韓明豔把這句說辭又拿出來堵李原的嘴。

兩人一時陷入沉默，過了一會兒，李原慢慢開了口：“說起來，我今天上午遇到呂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