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年1月6日（下）

2023年1月6日（下）

中午吃飯時，李原又見到了那三位，吃相依然讓人不敢恭維。一頓掃蕩之後，惬意地剔着牙離開，就仿佛旁邊沒人似的，只把那一堆碗碟殘渣留給了不住撇嘴的服務員。李原現在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倒沒受太大影響，畢竟比這更糟心的現場他都見過。不過他也不想在這裏多待，胡亂吃完後，便匆匆離開了。

走到外面，便看見那三個人坐在大堂的沙發上，小武站在他們面前低聲下氣地，正在懇求：“阿叔，你別抽煙了，這裏不讓抽。”

“小武，你這不講理了。”徐嘉成嚷嚷起來了，豐子修倒是冷眼旁觀，只是看着自己手裏的煙。

“哥，不是我不講理。”小武有點兒着急，可又不敢太激動，

徐連鎖已經把打火機摸出來，打着了湊到封自培的鼻子下面：“姐夫，你不管他。”

封自培卻把徐連鎖的手推開了：“別難為小武，人家也是工作嘛，應該支持。”

“是，是，支持，支持……”徐連鎖連忙谄媚地收回了打火機，動作流暢。

封自培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仿佛沙發上有土似的：“小武，你也別過意不去，到哪論哪，再親也親不過一個理去。”他拍了拍小武的肩膀，慢慢從他身邊踱過，走了出去，徐連鎖和徐嘉成連忙跟上，留下小武站在原地，摘下帽子，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然後望向大門，長出了一口氣，然後扣好帽子，看看時間，跑進小屋去寫值班記錄了。

李原冷眼看着眼前這一幕結束，走到前臺問那兩個女孩：“這又怎麽了？”

一個女孩探出身子看看大門口，确認那邊沒什麽人，才小聲說：“那幾個人要在大堂抽煙，小武勸他們別抽，然後就矯情了一會兒。”

“他們從餐廳出來就到這兒來了？”

“對，一開始還沒什麽，那三個人就坐着，後來拿出煙來，小武才過來的。”

“他們一開始就光坐在那兒，沒說話？”

“說了，怎麽沒說。”

“都說什麽了？”李原來了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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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清楚，嘀嘀咕咕的，聲音又輕，口音又重，我們也沒仔細聽。”

“哦。”李原點點頭，“你們梅經理呢？”

“她應該在辦公室吧。”

“她怎麽沒在前臺？”

“她也不是一直在前臺，一半一半吧。”

“她的辦公室在哪兒？”

“就在那邊，走廊盡頭。”

“謝謝。”李原客氣一下，便按照指示去了。

走廊盡頭确實有一個房間挂了塊“辦公室”的牌子，李原敲了敲門，裏面應了一聲“請進”，李原便推門進去了。梅笑顏從辦公桌後面站起來：“李先生，您有事？”

“沒事，來看看。”

“您要有事可以直接跟前臺說。”梅笑顏兩眼無神，指了指旁邊的一張沙發，說了聲“請坐”，自己則去找紙杯給李原倒水。

李原看着梅笑顏遞過來的茶水，點點頭表示感謝，随即便問道：“這事兒你怎麽想？”

“我再考慮考慮。”梅笑顏含含糊糊的，顯然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們來找你什麽事兒？”

“家裏有點事情。”

“讓你拿錢嗎？”

“不是，想讓我回去。”

“回去？”

“嗯。”

“長期還是短期？”

“去了就不能再回來了。”

“哦。”李原心裏大致猜到了幾分，“你想回去嗎？”

“我不想回去！”梅笑顏這句話說得倒是很堅決。

“嗯。”李原點點頭，“你們的關系是怎麽弄得這麽僵的？”他有點兒好奇。

“您別問了。”梅笑顏搖搖頭，“這事兒本來跟您關系也不大，別讓您費心了。”

李原聽她這麽說，倒也不惱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嗯，不錯，挺好。”他看着茶杯裏，似乎在誇贊杯中的茶水。

李原繼續品咂茶水，梅笑顏也不再說話，屋裏一時有些冷場。又過了一會兒，李原放下茶杯：“你跟呂瑞他們的關系怎麽樣？”

“您指的是……”梅笑顏謹慎地看着李原的臉，顯然是在揣測他話裏隐藏的含義。

“呂瑞、華俊骢、關志威，這幾個人，你跟他們相處得怎麽樣？”

“還行吧，他們挺好的。”

“挺好的。”李原不僅啞然，不過他很快便恢複了常态，往靠背上一仰，“你知道他們以前的事嗎？”

“不知道。”梅笑顏搖搖頭，“我們不打聽客人的隐私。”

李原笑笑：“看得出來，你們很注意隐私。”他站起來，“不坐了，你忙你的吧。”

梅笑顏也站了起來：“您慢走。”

李原看着她：“不客氣，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拿主意，不要太依賴別人。”

“嗯。”梅笑顏也點點頭，有點兒費勁。

李原回到大堂，在沙發上坐下，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個情況是不是應該跟聶勇說一聲。他拿出手機劃拉了兩下，找到聶勇的聯系方式，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沒打出去。他想起來呂瑞那些話，雖然覺得這句話不那麽簡單，但既然答應了他，不如再等等看事态的發展再說。再說，現在跟聶勇打招呼該怎麽說呢？

他想到這兒，又把手機收了起來，走到前臺問那兩個女孩：“剛才那三個人回來沒？”

一個女孩連忙說：“回來了，我看他們坐電梯好像是上二樓去了。”

李原點點頭，也坐電梯上了二樓。一下電梯，就他就聽到啪啪的碰撞聲。他循聲找去，結果在臺球室看到了正在打球的華俊骢和徐嘉成。

華俊骢一邊看徐嘉成打球，一邊贊不絕口：“小夥子打得真不錯。”

徐嘉成得意洋洋地看着圓球在臺面上滾動：“別的地方不敢說，要說在我們縣城，打得比我好的人真不多。這麽說，每次打球，我都能往家裏拿個三百五百的。”

“行，可惜，我這手裏沒有現錢，要不然……”

“現在誰還用現金啊，”徐嘉成看華俊骢的眼神有點兒像看傻瓜，“用手機轉不就行了。”

“手機……”華俊骢遲疑了一下，“我不太用手機。”

“哎，算了算了。”徐嘉成看看華俊骢，“咱們就正式打一回，一百一局，最後算。你要是贏了，該多少錢，給你多少錢，你輸了，你就幫我個忙就行。”

“那行。”華俊骢高高興興，忽然一轉念，“不過我能幫的忙可有限。”

“你放心，絕對不讓你為難，就是一句話的事。”

“行。”華俊骢這才答應，兩個人似乎都沒注意到躲在門邊的李原。

屋子裏開了新局，李原懶得關注球局的盛況，卻對徐嘉成所說的“幫個忙”産生了興趣。不過他估計徐嘉成應該不會随便透露這是個什麽忙。他敲敲溜過臺球室的門口，又往前走了兩步，發現關志威和徐連鎖正在下象棋。

這兩人倒是安靜得很，落子無聲，說話也輕聲細語的，所以李原一開始也沒注意到。不過現在他站在門口了，也能聽清兩人在說什麽。徐連鎖背對着房門，似乎正認真地觀看棋盤：“關先生，你這個棋下得好猛哩，橫沖直撞的，我都有點接不住。”

“亂下一氣，您見笑。”關志威一邊觀察棋局，一邊也在觀察徐連鎖，雖然審慎，他的聲音裏卻也透出一種藏不住的得意。

“這個棋倒把我難住了。”徐連鎖幾乎趴在棋盤上了， “嗯，我拱卒吧。”他把一顆棋子往前一推。

“厲害啊。”關志威的臉上變得嚴肅起來了，“跳馬。”

“出車。”

“支士。”

兩人你來我往地走了幾步，關志威忽然說道：“徐大哥，你下得倒挺嚴密。攻守結合，不一般，應該跟高手學過吧。”

“啥跟高手學過，就是上學的時候，有個老師喜歡下棋，跟他學了一段。”徐連鎖倒是非常謙虛。

“厲害，厲害，我就說看你戴個眼鏡，像是個文化人嘛。”

“文化說不上，也就上到高中，後來家裏就不讓上了。”

“怎麽不讓上了呢？”

“我爹說學費太高，家裏吃飯的人又多，讓不上學了回家幫忙。”

“那高中畢業了嗎？”

“沒呢嘛。”

“可惜，可惜，你這要是一直上下去，說不定能參加高考，上個大學。”

“嗨，不提了，不提了，提一次悔一次。”

“徐大哥，你家幾個娃娃？”

“這個，嘿嘿，”徐連鎖擡頭看看關志威，伸出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八個。”

“厲害呀。”關志威似乎有點兒驚訝，“你沒上成大學，這幾個娃娃應該能上吧。”

“上啥大學嘛。”徐連鎖連連擺手，“這個老大，游手好閑，天天就知道吃喝玩樂，初中都畢不了業。這個老二，小燕兒，老早就從家裏跑出來了，我們找了好久，這不現在才找到。搞得我現在也生氣了，上啥學嘛，一個個的都指望不上，在家待着算球。”

“這樣啊。”關志威看看他，“娃娃們都不上學也不行啊，以後靠什麽生活啊。”

“種地呗，怕啥，餓不死就行了。再說，”徐連鎖忽然興奮起來，“你不知道，我家這個老大還有點兒才呢。拿個手機天天拍，拍了就往網上發，看的人越來越多，說靠這個還能掙錢呢。”

“這樣也能掙錢？”關志威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

“現在是沒掙什麽錢，不過老大說，只要繼續做下去，肯定能賺錢，吶，你看。”徐愛鎖一邊說一邊興致勃勃地拿出手機劃拉了幾下，給關志威看。

關志威看了兩眼，虛情假意地贊嘆了兩句：“你們到這兒來之後沒拍過這種東西吧。”

“那應該還沒拍，老大還沒發呢。”

“嗯，你千萬別拍。”

“咋呢？”徐連鎖看着關志威，一頭霧水。

“你要拍完發出去，說不好梅經理會不會生氣，生氣就麻煩了。”

“對喲，我得跟那娃娃說一聲，別冒冒失失的。”徐連鎖這麽說着，卻并沒什麽實際行動。

“徐大哥，你說小燕兒，就是梅經理吧？”

“對，她的名就叫小燕兒，她現在叫什麽名我不管，反正，我們就叫她小燕兒。”

“那你姓徐，她為什麽姓梅呢？”

“那是她媽姓梅，她本來叫徐小燕，也不知道她是怎麽把名字改了。”

“那改名字不得拿戶口本嗎？”

“是啊，我也奇怪，這回回家，我得看看戶口本上是怎麽寫的，看看是不是這娃娃偷戶口本出去改名字來。”

“梅經理她媽現在還好？”

“死啦。”徐連鎖說得輕飄飄的，“去年八月份死的，想這娃娃想死的。”

“那你這還有六個娃娃就留在家裏，誰照顧啊？”

“老三照顧，反正也長大了，也該幹點兒活兒了。再說，這次出來，村長也交代村委會的，按時送米送菜，餓不着他們。”

兩人就這麽有一搭無一搭地一邊聊着，一邊下棋。李原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覺得沒什麽意思，偷聽似乎也不太光彩，便離開這裏，躲進了圖書室。其實他也沒什麽書想看，只不過這裏靠近電梯口，從棋牌室和臺球室出來上電梯都得從從此經過而已。

李原随便挑了本小說，翻開看了兩眼，覺得沒什麽意思，又找了一本，仍然覺得無聊。他把書往旁邊一丢，踱到外面，往臺球室和棋牌室的方向又看了兩眼。臺球還在砰砰地碰撞，棋牌室的門也開着，想來裏面的對弈還沒結束。李原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做這些無謂的窺視，也不知是想探究什麽。他想到這兒，又看了看那本被他扔到一邊的小說，一時覺得自己比那本書還無聊。他想了想，決定放棄據守圖書室，轉而下了樓。

一樓除了兩個前臺和門口的小武之外，再無別人，梅笑顏也沒有出來。李原有點兒疑惑，也有點兒失落，想了想，坐在了沙發上開始發呆。兩個前臺也看見了他，互相對視了一下，嘀咕幾句，一個小姑娘走了過來，遞給他一杯水：“李先生，您喝水。”

李原接過來，道了謝，端起紙杯心不在焉地喝了一杯，又看了看門口，小武一直臉朝門外，沒有轉過身來。李原想了想，放下杯子，走了過去，拍了拍小武的肩膀。小武似乎吓了一跳，連忙回事：“李先生，您有事嗎？”

“沒什麽事。”李原笑笑，“聽說你跟梅經理是老鄉，還是那位豐村長的侄子？”

“是……”小武苦澀地點了點頭。

“他們搞成這樣，你夾在中間也不好受啊。”李原一邊說，一邊嘆了口氣，這辦法他以前百試不爽。

“是啊……”小武又點了點頭。

“說起來，他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鬧成這個樣子？”李原若無其事地切入了正題。

“這我也不知道……”小武只是苦着臉，卻不像是要哭的樣子。

“你夾在中間也為難。”李原拍了拍小武的肩頭，他知道，現在不能急于追問。

“可不是嘛……”小武似乎除了這些毫無意義的哀嘆之外，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了。

“說起來，你來了多久了？”

“半年多吧。”小武終于舒緩了一些。

“哦，來的時間不長啊，現在工作可不好找。”

“可不是嘛。”小武哭喪着臉。

“尤其這三年，難啊。”李原看看他，“你都幹過什麽工作？”

“保安、進工廠、送外賣，都幹過，都幹不長，都沒賺上錢。”

“是啊。”李原心裏稍感安慰，不管怎麽，他總算說出點兒有意義的東西來。

“太難了。”小武看樣子再說下去就要哭了。

“你這份工作，自己找的？”

“那倒不是，梅姐介紹的。”

“哦，你找她幫你介紹工作了？”

“那倒沒有，我以前也不知道怎麽找她。是有一次給她送外賣，才遇上她的。”

“那還是挺巧了，那會兒你送外賣應該挺賺錢吧。”

“賺啥錢啊，剛開始送，就被關了半個月，等放出來一看，車子電瓶被人偷了。”

“這麽慘啊。”李原感嘆着小武的不易，心裏估計自己快撬開他的嘴巴了。

“可不是，真是沒活路了，我才找的梅姐。”

“這麽說梅姐可幫你的大忙了。”

“她是救了我的命啊！”小武的眼睛裏充滿了感激。

“嗯，那是，那是。”李原附和着。

“梅姐是好人。”小武一邊說，一邊用袖子捂着眼睛開始抽泣。

“嗯，嗯，好人。”李原見他哭起來，倒覺得有點兒後悔。

“好人。”小武只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就接着哭了。

“那，”李原想了想，“那還真是個好人。”

“我對不起她。”小武又哭起來了，哭得嗚嗚的，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你怎麽對不起她了？”李原趕緊抓住機會追問了一句，然而小武卻只顧哭，一個字也不肯說了，而前臺那兩個小姑娘，也不住的往這邊探頭探腦的，這倒弄得李原特別尴尬。

還是幹自己的事吧，這又不是自己的麻煩。呂瑞他們三個可能想在這裏面待到死的那天，自己可不用，再說，真要出什麽事兒，豈不正好是不用在這兒住下去的借口。李原這麽一想，忽然覺得心情開朗。他随即便去看電影了，這次看的是《追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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