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藍

第4章 藍

倪诤這晚不到八點就關了店門,拉下卷簾門時旁邊小書店的老板搖着扇子問他,小倪今天這麽早關門啊。

倪诤點頭:“有點事。”

他先去了趟擱淺,把沈寺落在那裏的漫畫書帶出來,然後在擱淺旁邊的小超市裏買了點蘋果。到人民醫院的時候沈寺正跟藍焉在一起看電視,一個癱在床上,另一個癱在……陪護床上。

倪诤推門進去,藍焉騰地一下從陪護床上坐起來:“晚,晚上好。”

沈寺對病房電視的屏幕十分不滿,嫌棄太小看電視沒勁,這時才歡天喜地地把漫畫接過去:“靠,終于拿過來了。”

藍焉坐在床上看倪诤往床頭櫃放蘋果,視線始終随着那人動。這目光大概有溫度,倪诤回身看了他一眼,安撫似的朝他做了個口型:別急。

藍焉于是把心裏那股興奮勁兒用力往下壓。

沈寺轉過來打了個哈欠:“藍焉你幾點睡啊。”

“啊?這才……八點多啊。”藍焉傻眼了,“你現在就困啦?”

“是有點。”沈寺小心翼翼地挪了挪傷腿,“你很晚睡?我以為醫院有嚴格作息時間呢。”

“我每天大概十一點左右才睡。”藍焉老老實實回答,“作息沒那麽嚴,護士半夜偶爾查房,只要關了燈,晚睡一般不會被發現的。”

他入睡很困難,通常是睜着眼睛用mp3聽歌,聽到稀裏糊塗睡過去為止。

藍焉又嘆氣道:“早點睡也好啊,不然你會睡不飽的。畢竟早上五六點就能聽見別的病人起床去倒水洗漱,七點多走廊上就該有早餐車過來喊人取餐了。超級吵!被迫早起。”

沈寺被唬住了。他用手肘撞撞倪诤:“我靠,你聽到沒?”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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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啊,還以為來住院就是休息的呢。”沈寺哀嚎道,“都沒法賴床,這算個什麽事!不行,我要早點出去。”

藍焉幸災樂禍地偷笑,被沈寺抓到氣鼓鼓瞪了一眼:“你在我這兒待多久了,不回隔壁去?”

藍焉這才不情不願地起身:“哦。”

他關門出來,卻不急着回自己那兒,靠在牆上發呆,不知在想些什麽。護士遠遠地見他呆立不動,萬分不解地走過去查看情況:“幹嘛呢藍焉?”

“我要把自己站成一棵樹。”藍焉笑嘻嘻道,“像不像?”

他在想,倪诤是棵披滿雪的小雪松,那自己是棵什麽。

護士撲哧笑了一下,對他這類發言像是已經習以為常,無奈地搖搖頭走開了。

藍焉的思緒正胡亂飄着,倪诤推開門走出來了。他立刻高興起來,朝護士臺那裏張望了一下,小聲問:“現在走?”

“好。”倪诤說。

兩人鬼鬼祟祟地溜下樓去——事實上只有藍焉一個人鬼鬼祟祟,因為倪诤永遠把背挺得很直——然後朝住院部後門走,藍焉說那個保安不認識自己。

保安沒攔他們,邊開門邊唠家常似的問道:“這麽晚了出去?”

“不是陪護家屬,來送東西的。”倪诤用方言說。

小地方的醫院,管理本就疏松。保安不疑有他,揮揮手讓他們走了。

藍焉心有餘悸地跟在倪诤身後:“還好有個後門!我爸之前來醫院的時候大張旗鼓,搞得正門那些保安大叔全認識他了……呃,順便也認識我了。”

他喋喋不休地說着,走在前面的倪诤忽然停下來,藍焉果然一頭撞上去,然後茫然地摸了摸腦袋。

他看到倪诤又在笑了。

“你……”藍焉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突然停下來幹嘛?”

“打算做點什麽,”倪诤問,“就買糖?”

他們在大街上默默地走了一會兒,街道兩旁是低矮的居民樓和各種裝修簡陋的小店,路邊亮着幾盞老舊的路燈。藍焉手裏攥着剛買的泡泡糖,只知跟在前面那人身後亦步亦趨,然而那人始終要比他快那麽三四步,他于是低着頭一步一步踩着那人的影子,心裏生出幾分柔軟。

旁邊巷子裏忽然晃出個醉鬼來,搖搖晃晃地朝着路中央走。藍焉有些嫌惡地往一邊避了避,但那醉鬼不知怎麽想的,竟換了個方向直直向他晃悠過來。

他湊到藍焉跟前,醉醺醺地問哪裏有賣吃的。藍焉忍着沒發作,躲開那醉鬼髒兮兮的爪子:“我不知道。離我遠點。”

醉鬼不樂意了,伸手便來抓他袖子。藍焉沒來得及躲,被這人扯住不放,有些慌了神。他正要擡腳去踹,卻被走過來的倪诤攥住手腕,一根一根用力掰開那醉鬼手指。

醉鬼神智不清不依不撓,倪诤把藍焉往自己的方向拽了把,他踉跄幾步站定,幾乎有種剛剛差點被拽進倪诤懷裏的錯覺。于是臉頰在夜色的掩護下燒了起來,手腕被倪诤觸碰的那一塊皮膚也熱得像是發燙。

“走快點。”倪诤松開他,快步朝前走去。藍焉連忙跟上去,走出一段距離才甩掉了那個醉鬼。

“要現在就找個地方洗手嗎?”倪诤回身問他。

“嗯?”

“那個人,”倪诤指指他身後,“剛才碰到你了。”

“不用。”藍焉愣愣地搖頭。他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倪诤大概怕他覺得惡心,便有些哭笑不得道:“我也沒那麽金貴。”

倪诤沉默着沒作聲,又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問:“你為什麽來野水?”

他确實覺得藍焉金貴。一個和野水格格不入的人,究竟是怎麽會來這裏。

“我看起來不像野水人嗎?我媽媽老家就是這兒啊。”藍焉吐了吐舌頭,有些尴尬地笑笑,“呃,也确實不像。我都不會說野水話。”

倪诤不應聲了。

兩人此時已經走到這條街的街口,倪诤在街角拐彎處的那家店鋪前停下來,俯身去摸地毯下的鑰匙。藍焉好奇地擡頭望向店面門頭,上面幾個藍色字母:BLUE。

blue?藍色啊……他心想,還挺巧。

倪诤把卷簾門放上去,藍焉跟着他走進店裏。看起來是家音像店,店面不大,裝修得很簡單,最顯眼的地方擺着蔡依林周傑倫的專輯磁帶。牆上挂滿了花裏胡哨的盜版周邊,幾個木質的貨架裝着各種CD。

“還賣mp3啊。”藍焉走過去看。

“嗯,沈叔進的。”倪诤說,“也有你那種,不過是仿的。”

他說的是藍焉用來聽歌的米奇頭,是艾利和推出的無屏mp3,當下很受歡迎的款式。正版的市場價得要五百多甚至六百,仿的就便宜很多了,一百五左右。

“哦……”藍焉四下打量。這家音像店是倪诤家裏開的嗎?可為什麽又會提到沈寺的叔叔呢?

倪诤去關門。藍焉有些無措地站在一邊看着,不知道要做什麽。他正胡思亂想,忽然聽見一個稚氣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來:“哥哥!”

藍焉探頭看去。一個看起來八九歲左右的小女孩站在倪诤身邊氣喘籲籲,女孩紮着兩個小辮子,穿着漂亮的蓬蓬裙,像個五彩缤紛的小蛋糕。

倪诤皺眉望着她:“不是讓你這幾天好好待在陳姨那裏嗎?怎麽現在跑回來了。”

小姑娘認錯般低着頭:“數學的暑假作業我忘拿了。”

倪诤的表情這才和緩下來。

“你上樓去拿。”他摸摸她的頭,“一會兒我再把你送去陳姨家。

小姑娘蹬蹬蹬跑進來,和站在樓梯邊的藍焉大眼瞪小眼。

“你好……?”藍焉朝她搖搖手。

“哥哥!這是誰啊?”小姑娘轉頭看向倪诤。倪诤靠在貨架旁慢悠悠地答:“小藍哥哥。”

又沖藍焉說:“我妹妹,叫倪謹。”

這一年,巴啦啦小魔仙正熱播。倪謹在內心努力消化了一陣這個稱呼,對着藍焉甜甜笑道:“小藍哥哥和電視裏的小藍姐姐一樣好看。”

天啊。藍焉沒有多少和小孩相處的經驗,內心尴尬得不行,強行擠出一個笑容來:“謝謝你哦。”

餘光瞥見倪诤又露出淡淡笑意,他忿忿地別過臉去。這人……!怎麽總在這種時候笑自己。

倪謹小跑着上樓去了。藍焉望向倪诤:“你妹妹不住這兒?”

他看明白了,這個三層的店面,一樓用來經營音像店,上面兩層大概就是倪诤家日常生活起居的空間。

他今天拜托倪诤帶他溜出醫院,是準備從後門跑掉之後在外面待一晚上,明早護士查房前再偷偷溜回去的。外公那裏是不可能去了,他于是想着能不能去倪诤家裏借住一晚。只是試探地問,沒想到倪诤很爽快地答應了。

在醫院關這麽久,即使不是為了惡心藍世傑,哪怕只在外面走一走他都很滿足。何況……可以和倪诤相處這麽久。藍焉說不上來這種快樂的感覺是為什麽,他只覺得和倪诤在一起要比前段日子好過許多,堵了一個多月的心緒在遇見這個人後總算有了出口。

“嗯。”倪诤答他,“沈叔讓我這陣子幫着照顧阿寺,我沒空管小謹,就先讓她去相熟的阿姨那裏住幾天。”

沈寺被打那天倪诤正好要去擱淺找他,結果撞見好朋友被七八個彪形大漢圍了起來。兩邊開始互毆時他還得去拉抱着腿喊疼的沈寺,混亂中自己的手臂也被刀給劃傷。

“只有你管妹妹嗎?”藍焉想問倪诤他父母呢,又覺得不對勁,支支吾吾把這話咽了回去。

倪诤卻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麽——藍焉聽見了一聲坦然又仿佛自嘲的輕笑。

“去世了。”倪诤幹脆地說。

雖然已經猜到幾分,藍焉還是傻了眼,站在原地不知道說什麽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你別難過。”

倪诤有些想笑,心想這省城來的少爺倒還真是像張紙一樣潔白,只是聽他說父母去世,卻仿佛做了什麽天大的錯事那樣愧疚。這真誠有點蠢,讓人忍不住想譏諷地笑出聲,可又确實沒什麽可指摘的。

下一秒,他卻聽那白紙又說:“我媽媽前幾年也去世了。”

倪诤有些怔住。他頓了頓,沒再接這個話題。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藍焉欲言又止,試探地問道:“那這個店面是沈寺他叔叔的嗎?”

“不是。”倪诤回過神,“是我家的。我爸媽出事後……沈叔就出錢把音像店開起來了,讓我打理。”

他忽地猶豫了一下:“店名是我取的,你覺得怎麽樣。”

“好聽,我剛看到的時候就覺得巧。”藍焉對他笑,“你這裏叫BLUE,我又剛好姓藍嘛。”

倪诤點點頭,“嗯”了一聲。又忽然李白上身似的,突兀地念出一句詩:“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什麽……?”藍焉愣愣地擡頭看向他。

他覺得此刻的場景有些滑稽,憋着笑低下頭。這人是詩興大發麽?

“荞一中門口的宣傳欄裏。”倪诤的聲音卻很鎮定,邊轉過身去理貨架邊說,“高一七班,藍焉。”

藍焉想起來了。李白的秋風詞,他高一時被張貼在宣傳欄裏的書法作品。

他驚訝道:“你怎麽知道的?你來過一中?”

根據今天聊天內容得出的信息,倪诤和沈寺與自己同歲,按理說現在應是高考完,剛剛從野水當地的中學畢業才對。

他怎麽會見過那張書法?

“高一的時候去荞城參加過作文競賽,考場就在一中。”倪诤飛快地打斷他,又深吸了一口氣才說道,“而且我……高二就不在野水中學了。”

“去年退了學。”他垂下眼笑了笑,語氣聽上去很是輕描淡寫。

他第一次見到藍焉這個名字就是這句詞,小小的兩個字端正地署在詞句的左下角,他記了很久,因為從未見過姓藍的人,也覺得這個名字很特別。沈志遠要他打理音像店,他下意識就取了這個名字,藍。

零八年初夏,倪诤在野水人民醫院最好的單人間床尾病號卡上第二次看見這個名字,擡頭就是名字的主人。

後來很多年這句詞都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像要深深紮根進他的生命。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然而許多時刻,倪诤幾乎想要忘記它,腦裏只剩它的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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