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我替你自私
第16章 我替你自私
晚上大約過七點,沈寺抱着幾包零食推開12號病房的房門,見藍焉正躺在床上聽歌,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就快要把天花板盯出個洞來。
沈寺有些滑稽地單腿跳進房間,朝他抛了一顆牛肉粒過去。藍焉這才仿佛起死回生,眼疾手快地接住:“無不無聊你。”
“你才是無不無聊。”沈寺往床沿上一坐,手裏的零食嘩啦啦滑落到藍焉腿邊,“躺這兒幹嘛呢?”
藍焉心裏正亂着,不想搭理他,只含糊道:“休息呢,你別來擾人清靜。”
“哎,我現在能單腿跳着走了,你和阿诤出去的時候該帶我了吧。”
“不帶。”
“切。”沈寺不樂意地捏了把他的手臂,“我很稀罕似的。”
藍焉閉起眼睛,只當這人不存在。身邊不斷傳來沈寺大力撕開零食包裝、吧唧吧唧咀嚼薯片的聲音,他心中愈發煩躁,默默把耳機的音量調大。
以往每一次要和倪诤見面的晚上,他都懷着完全不加掩飾的期待雀躍,就像小王子五點的到來,會讓小狐貍從三點開始快樂。然而今天,這份欣喜卻反常地并未如期而至。
當然——他當然是希望和那人見面的。他怎麽會不願意。
可知道自己做了些足夠感到心虛的事,早上又差點露了馬腳,于是這期待自然而然打了折扣,摻雜進些許焦慮和不安。
“你這兒空調怎麽開這麽低啊。”沈寺忽然一激靈,“很熱嗎?”
他猶疑地轉過來,掀開被子一角:“我靠你是不是有病啊藍焉,穿着外套蓋着被子,怪不得搞這麽冷……”
是了。倪诤那衣服還穿在自己身上呢。
藍焉扒開沈寺的手:“我樂意,冷就回隔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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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經……”沈寺嘀嘀咕咕着被趕回去了。
藍焉定了定神,在床上坐了會兒,把米奇頭塞進外套口袋後起身。
想見倪诤。
他拉開房門,而門外倪诤正把手搭上門把。
兩人照常從後門走出來,倪诤沒有問他為什麽這時還穿着外套,他也沒有問倪诤為什麽嘴角破了。
倪诤說要去趟擱淺,藍焉說好。此外便無再多對話,兩人各懷心事地踱着步子。路邊竄出一條小灰狗來,藍焉受驚一般地快走了幾步。小灰狗倒是很友好,一邊窮追不舍地繞着他的腿轉,一邊猛搖尾巴。藍焉逃脫不得,僵在原地望向倪诤。
倪诤笑了笑:“你怕狗啊。”
“嗯……小時候被咬過。”他總算擺脫掉那纏人的小東西,不自覺地往倪诤身邊靠近了些。
忍不住悄悄擡眼望身旁那人,倪诤似乎有所察覺,忽然停下來道:“怎麽了?”
藍焉喉結動了動,在自己都未反應過來時,手指已經不受控制地輕輕撫上倪诤的嘴角:“你這兒……”
他頓了頓,還是自知失禮地将手縮了回來。接着無處安放似的伸進外套口袋,把米奇頭攥得很緊。
倪诤并不回答,藍焉有些緊張地擅自下定論道:“你打架了。”
“要真是打架,就不會只破這兒了。”倪诤說,“只不過是挨了一拳,嘴角破了點皮。”
只不過。只不過?!
“……是誰?”米奇頭蒙上一層薄汗。
“他之前找人借過很多錢,我不知道。”倪诤平靜地說,“找不到他,就來找我了。”
藍焉覺得如果自己再用力一點點,米奇頭說不定就要被捏碎了。
你總在替他應對麻煩,你為什麽,他憑什麽。
“怎麽了,我又沒什麽事。”倪诤并不在意地說——真的不在意麽?
藍焉有些發不出聲音來。
“趙哥說是昨晚又見着他去賭了。”倪诤語氣裏聽不出什麽情緒,“剛剛羅姐又打電話給我說他在擱淺喝酒……”
他忽然停了下來。
藍焉順着他的目光望去,這時他們離擱淺只有十幾米的距離。倪诤眼尖地瞧見醉倒在路邊的倪谕,沉着步子走過去拽他。倪谕已經喝得爛醉,看清是弟弟的臉後,怪聲怪氣地笑起來:“哎喲。”
藍焉看着兩人對峙,心想倪诤其實并不是永遠平靜。他的情緒內容有特定的對象,除去這些人以外的世界對他而言并無特別,他永遠施以模式化的淡漠和溫和,更多是事不關己。往簡單了說,這世上似乎沒有人能牽動他的內心。這樣一來,這特定的情緒便不再顯得無力,而是有價值的。
他對倪诤來說,會有哪怕極少的時刻……是屬于那些特定對象的嗎?
倪诤沒搭理倪谕的陰陽怪氣,聲音裏壓着怒意:“你又去賭了?哪來的錢?”
倪谕只是啞着喉嚨笑。那張臉上明明是和倪诤相似的五官,笑容卻很是醜陋。
“我給的。”是站在一邊很久沒出聲的藍焉。
他艱難地開口:“倪诤……是我給的。”
倪诤站在原地沒有動。
轉過來啊,轉過來。藍焉痛苦地想,讓我看看你的眼睛,看看那裏有多少難以置信,也看看那裏有沒有哪怕一絲厭惡。
他有些急切地補充道:“我和他說我可以給他錢,也會幫他把欠的錢還清,但前提是他不能再去打擾你和小謹。”
我知道你心裏有多難熬,倪诤。我其實猶豫很久,我明白你不會願意我做這些,我明白也許這會讓你讨厭我,我明白這對你來講是惹人厭的、多餘的、自作多情的善良。
可并不是,對我來說并不是。我只是因為喜歡,忍不住自私了一些。
面對一切有關你的事時,我當然情願變得更自私一些。
我說過不想看到你的心被水淹。
我不想看你為難,我不想看你堅強。如果你那樣選擇,那麽我也可以為你做些選擇。
我替你自私。
倪诤還沒來得及回答什麽,躺在地上的倪谕忽然瘋子一般大聲叫嚷:“倪诤,我的好弟弟!我這條腿因為你才廢的,你不能離開我的,你說是不是?”
“你不是說會答應我的嗎?”藍焉又驚又氣,沖着那人憤憤道,“你……你怎麽這樣!”
倪谕卻沒看他,對倪诤嘿嘿笑着:“倪诤,你知道他有多好騙嗎?他想給我錢,我肯定不拿白不拿啊,哈哈。”
藍焉的身體因為憤怒而顫抖起來。
“說起來,你最近天天跑得沒影都是去幹嘛了?”倪谕做出個遺憾的表情,“總見不着你。是又替沈志遠弄錢去了,還是玩哪個妞去了?”
倪诤臉色越來越難看,倪谕還沒住口,話鋒一轉道:“哦,我忘了你對妞沒興趣嘛。”他忽然轉向藍焉,微笑着說:“你還不知道倪诤是個搞同性戀的吧?別怪我沒提醒你,你可要離這種髒東西遠一點。”
藍焉的臉瞬間變得煞白。他霎時明白為什麽倪谕第一次在倪诤的房間裏見到自己時,要露出那樣暧昧的笑容。
倪诤看過去,藍焉怔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他忽然感到一種報複般的快感。
每次看到藍焉臉上流露出那種神情他就很痛快,好似這人從未見過這世界陰暗的另一面,新生嬰兒般幹淨得一塵不染。當保護膜被撕裂,茫然、驚訝、不安便全都在這人臉上湧現出來。
想死的理由甚至是活着太無聊了。
幼稚。
倪诤嗤笑了一聲,狠狠踹了一下腳邊那人,倪谕發出音量不小的慘叫。
“哎喲……這是怎麽回事啊。”羅馨也從擱淺出來了,“阿诤,別在這鬧。”
她叫了幾個擱淺的人出來,幫着把倪谕架起來。倪谕還在不管不顧地叫嚷,被倪诤用手肘用力頂了一下,終于閉上嘴不說話了。
“沒事,先把他扔在休息室裏。”羅馨看了一眼藍焉,“酒醒再說。”
倪诤低聲說“謝謝”,幾個人合力把倪谕擡進擱淺去。
他走回門口,看到藍焉還站在那裏,低頭望着地面上的水窪出神。倪诤掏出錢包數了十張紅彤彤的票子,走過去遞給他:“你給了他多少?先還你這些,不夠之後再補。”
他頓了一下:“東西會按約定好的給你,這段時間就別見了。”
藍焉擡起頭來盯着他,沒動。
倪诤見藍焉不接那錢,也懶得廢話,拉過他的胳膊将人扯過來,把錢塞進他的外套口袋。藍焉被扯了個踉跄,堪堪扶住倪诤的手臂站穩。
“是我自己要給的。”他想要把錢再拿出來,“不用你還。”
倪诤的耐心快要耗盡,他沒空在這裏陪涉世未深的小少爺玩拉拉扯扯的戲碼。他抓住藍焉的手不讓他動:“你當是給紅包啊?離過年還有小半年呢。之前說好的是另外的報酬,這錢我沒要。有借有還,就這樣。”
他用力按了按藍焉衣兜:“收好。”倪诤這件襯衫外套很薄,藍焉覺得自己肋骨那裏被按得生疼。
為什麽這麽快要走……連自己的衣服都不要了。
沒等倪诤走出幾步,他忍不住開口:“為什麽不見?”
倪诤回過頭,像在看一個從未見過的怪物,臉上現出幾分好笑的神情。
“你聽到了。”他無所謂地笑笑,“我是同性戀。”
“可我沒覺得有什麽。”藍焉執拗地注視着他,“為什麽不見?”
倪诤怔了怔,這時才忽然确認一個猜想很久的事實。他不答話,半晌又轉回身繼續走。
藍焉望着他的背影,咬咬牙小跑上去,湊到他身邊:“你去哪?”
他跟着倪诤朝前走了一段路,看到那輛熟悉的自行車停在轉角的路邊。倪诤走過去蹲下開鎖,藍焉不依不休地靠近:“你送我回醫院好不好?我一個人記不清路。”
“旁邊站牌有公交車直達,才一站路。”
“我沒零錢,只有你給的大鈔。”
“那你打車。”
“我不想找成零錢,容易丢。”藍焉厚臉皮地說。
倪诤看了他一眼,跨上車要走。藍焉連忙顫顫巍巍地跳上後座,心一橫,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摟住了前面那人的腰。
那人默不作聲地由他抱着,很慢很慢地朝前騎。
藍焉把臉貼在他的後背上,倪诤沒動。他小聲地說:“都有點不想死了。”
“什麽?”
“沒什麽。”藍焉迅速地答,臉在他背上輕輕蹭了蹭,“今天的星星好亮啊。”
作者有話說:
藍焉後來很久都沒有忘記那天晚上倪诤蹬着自行車,頭發在風裏飄飛的樣子。而自己摟着他的腰,夜風拂過衣角,此時此刻的心情就好像彭坦《少年》裏的歌詞:
夢一樣的畫面一樣的情景/怎麽都說不清/吹散彌漫在空氣/這是我們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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