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溫柔的網
第19章 溫柔的網
藍焉見到了許久未見的媽媽。
陳茗穿的不是病號服,是條鵝黃色的連衣裙,綴着白色波點。她伏在外公家那張舊木桌上,低頭像是在寫些什麽。
藍焉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原來是日記。
他靜靜看着,陳茗握筆的姿勢和自己很像。藍焉想起小時候她抓着自己的手一筆一畫寫下名字的樣子。藍,焉,他們都愛寫得方方正正。陳茗說,你的名字像是兩個可愛的小方塊。
有飯菜的香氣遠遠地飄過來。外公在廚房裏喊,該吃飯啦。陳茗擱下筆,捋了捋頭發便蹬蹬蹬地跑了出去。
藍焉拿起那個日記本。
一九八八 七月九日
今天我終于下定決心去找世傑。如今我們一個在南一個在北,遙遙相隔難以相見,世傑雖說不必大費周章,可我想不過是時間與空間,并非無法跨越的距離。
世傑在信中說,初到北方多有不适應,日子過得很是煎熬。我的心也揪起來,夜夜擔心他是否吃好睡好,錢又夠不夠花。但他是極聰明又努力的人,無論在哪一定都能盡快安穩下來。
只是,僅僅一個禮拜,我就已經被思念給侵沒了。
所以我買好了火車票,我要去見他。
一九八八 七月十四日
我在火車上,還有五個小時就能見到世傑。我快等不及了!迫不及待想和他說話,想和他待在一起,做什麽都好。
嗳,這些不好意思的話也只能在這裏寫。
一九八九年 一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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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傑終于準備回荞城了,我們商量好了訂婚的日子,真幸福。
一九八九年 四月十四日
今天,我是世傑的妻子了。
因為生意在起步階段,現在手上并不寬裕。我們只是戴了很便宜的戒指,宴席也辦得很簡單。世傑似乎感到很抱歉,我其實并不委屈,忙完這天的時候,倒覺得異常滿足。
許願,日子要一天天變得更好。
一九九零年 十月十八日
我們家迎來一個全世界最可愛的孩子。
世傑說,都講兒子像媽,他要是随你,以後該長得多好看啊。
病房裏的人都笑了起來。
一九九三年 九月二日
生意越做越大,我卻沒有多麽開心。
只是覺得每天都很累,也沒有太多時間照顧孩子,心裏時常感到焦慮,卻又沒辦法放下工作。
世傑勸我回家休息,不用整日去忙公司的事。但這怎麽行呢?我們倆一同白手起家,互相扶持着艱難走過來,若是我忽然甩手不做,他的擔子定會沉上許多。
更何況,我還不想在這樣的年紀就做一個無所事事的家庭主婦。
二零零零年 五月一日
今天小焉開家長會,雖然提早空出了時間,卻還是臨時出了點變故。晚上十點多才到家,阿姨說小焉不願意睡,非要等我。他沒提起家長會的事,只是給我展示了在學校畫的畫,他這樣懂事,我忍不住偷偷哭了一會兒。
二零零一年 十月十八日
小焉的生日,我卻和藍世傑大吵了一架。小焉安靜地吃完生日蛋糕就回房寫作業了,我坐立不安了很久,很想進屋去抱抱他,又怕經過這樣的事,他已經讨厭我了。
二零零一年 十二月二日
晚上睡不着,起來翻了翻相冊,看到結婚照心裏有些難受。我和藍世傑的距離好像越來越遠,比當初我們南北相隔,還要遠上許多。
二零零二年 五月三十日
今天辦理了住院。
我其實是很害怕的。
二零零二年 十二月八日
小焉來看我了,瞞了他一陣子,終于還是讓他知道了。
母子共處一室,竟對着彼此默默無言說不出話來,我感到驚愕和傷心,卻也心知這些年對他的陪伴屈指可數,我是錯的,不該奢求孩子再給予我過多。
二零零三年 八月十七日
真疼。
小焉被藍世傑帶着去香港玩了,最近總夢見他,希望他能夠玩得開心。
二零零五年 三月二日
多希望這世界是虛構的,那麽愛是虛構的,痛苦是虛構的,我們都是虛構的人,我變大,變小,變大,變小,我一遍一遍地問。
再往後忽然是大頁大頁的空白,他轉頭望向房門,陳茗靠在門框上,仍然穿着那條鵝黃色的裙子,笑吟吟地問,你怎麽也在野水?
藍焉掙紮着從夢境中大步跨出,睜眼一看牆上的鐘,原來不過是過去了十幾分鐘。他慢慢地躺回折疊躺椅,覺得此刻店外的陽光像沙漏裏的沙子一般灌進眼睛裏,下沉,侵蝕。
“醒了?”倪诤不知什麽時候搬了小凳子坐去店門口,正對着陽光翻看一本書,聽見動靜回過頭來。
“嗯。”藍焉悶聲應了句,起身走去他身邊。倪诤很專注地看着書,整個人被陽光沐浴着,連發絲都是發亮的。藍焉蹲下來,目光也一起落在書頁上,卻半個字也沒看進去。
“我剛才做了個夢,感覺好真實。”他輕聲說,“我夢見我媽媽了。”
倪诤聞言沉默一陣,把書合上。藍焉看清了封面上的書名,白先勇的《孽子》。
倪诤望向他,卻不說話,藍焉明白他這是願意聽自己說的意思,心中又微顫一下,竟覺得有些想哭的沖動,不知道是因為母親,還是因為面前喜歡的人。
“她走是零六年的事。我有時候覺得她的離開像是把我的人生割裂了,往前是茫茫不可知的未來,往後是蒙了塵沒辦法輕易提起的曾經。”
倪诤想起那場大火來。
“媽媽是很堅強的人,生了好幾年的病,一直在堅持。”藍焉托着腮,“她算……女強人類型吧,其實我和她相處的時間很少。”
從記事起,更親一點的是家裏的阿姨。小時候睡得早,常常是自己睡下了,陳茗和藍世傑還沒回家。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的事業并不安定,每天焦頭爛額很是疲憊。陳茗偶爾會送他去上學,明明前一天睡得很晚哈欠連天,只是為了在車程十分鐘的路上抓緊問些兒子的近況。
藍焉回想起那些短暫又模糊的上學路,陳茗問的似乎總是無關緊要的問題,昨天午飯吃什麽了,寫完作業看了什麽電視,在學校有喜歡的科目嗎,諸如此類。他那時候不懂,覺得她是沒話找話,一五一十回答完後便不再說別的。
後來上了中學,他選擇寄宿,每周回家一次,陳茗沒有以前那麽忙了,卻也極少能見到面,後來她又生了病,長期住在醫院。現在回憶起來,在事業穩定下來後,陳茗其實總在尋找機會與自己親近,可幼時拉開的距離并非輕易就能填補,他也總不自覺地規避着這份充滿歉意的感情。
藍世傑則對自己少有關心,或者說他很少與父親有什麽交流,哪怕是擠出來的十分鐘。整個童年,藍焉對這些陪伴的缺失并非完全不在意,可不懂表達,且确實無能為力。于是親情上的漏缺逐漸成了常态,他現在回想起來才後知後覺發現,有個人自始至終努力嘗試縫縫補補,可他沒能給她太多機會。
年紀漸長後,藍世傑開始從可有可無的角色轉變成了他“需要”成為的對象。所有見到他的大人都說,看你爸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你可要用功讀書,長大要像你爸這麽厲害啊!藍世傑也開始帶着他去各種社交場合,時常和自己談談心——當然是大番自以為是的人生感悟。非常奇怪,他和父親的距離反而越來越近。
“你爸爸媽媽關系好嗎?”
“很好。”倪诤點了下頭,“沒見他們吵過架。”
“小學的時候,有好幾次我半夜起來上廁所,推開門就是滿地的碎玻璃。”藍焉望着地面,“我爸愛摔東西,到處亂砸亂扔。”
他用輕松的語氣說:“有一回我睡眼惺忪走到客廳,我爸正舉起一瓶礦泉水,結果不小心砸到了我額頭上,腫了個大包。”
倪诤看着他,動了動嘴唇。隔好一會兒,他別過臉去:“很疼吧。”
稍微一用力,他脖子上就浮現突出的血管。藍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有點想哭。
當然疼,只是當時沒人問他。
藍焉把頭埋進了膝蓋。倪诤猶豫一會兒,還是下定決心似的把手搭在他的背上,輕輕撫了兩下:“沒事了。”
“好想我媽。”藍焉擦掉眼淚,“都怪我。”
倪诤耐心聽着他講。
藍焉呼出一口氣,穩了穩聲音:“他們因為忙,有時候會叫一些朋友來陪我過周末。有個人……我叫她謝阿姨,是我媽媽最好的朋友。她是來陪我最多的,給我送吃的喝的,玩具也大箱大箱地買。”
“我媽媽生病後,她就來得更頻繁了。我那時候很喜歡她,也依賴她,甚至要勝過依賴我媽媽。”
所以,那天放學後在商場撞到藍世傑摟着謝莉莉時,他的大腦幾乎是一片空白。不知出于什麽樣的心理,他選擇什麽也沒說,選擇從未有過這段記憶,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假裝自己對父親出軌這件事并不知情。
“我媽媽受打擊很大。”藍焉已經鎮定下來,語氣冷靜得像在說別人的故事,“但她一直到去世都不知道,其實我早就是知情者。”
陳茗那一年身體狀況本就急轉直下,這件事當然不是直接原因,卻像對她生命的一錘重擊。她和藍世傑早已貌合神離,但謝莉莉是她認識超過十五年的最好的朋友,背叛感可想而知。
“是我的錯。”藍焉閉起眼,“我以為媽媽永遠在那兒,我永遠有補救的餘地,但她不會再回來了,不會再給我被原諒的機會,後來意識到她有多愛我,我成了于她而言最大的罪人。”
“甚至到現在,我也沒辦法阻止一切繼續下去。”他的聲音終于還是顫了起來,“你看,他們還是好端端地在一起。”
“我太想她了……”
這忏悔戛然而止。
因為倪诤站起來,俯下身子抱住了蹲在地上的藍焉。
像一張溫柔的網,将他完完全全地罩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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