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把我買回去

第22章 把我買回去

藍焉這晚發起了低燒。

夢裏走馬燈似的,無數個畫面交錯而過,像大片斑斓的色彩被人随意擲在畫布上,溶于彼此之間。人生不同時期遇見的人聚集在一起,頂着各自模糊的面孔對他微笑。藍焉在那人群中恍惚看見了陳茗,她的臉上是陌生又熟悉的笑容,質問的語氣卻冰冷得讓他如墜冰窟:藍焉,你在做什麽?

意識清醒已經是日上三竿,他滿頭大汗地坐起來,房裏既沒開空調也沒開電扇,悶熱得讓人心煩氣躁。藍焉搖搖晃晃地下樓,外公正哼着小曲往桌上擺菜。見他面色潮紅眼神呆滞,用不算嚴厲的語氣呵斥道:“怎麽了?昨天說是去給人送傘,送完回來倒頭就睡,連個澡都不洗,你看看你,像個什麽樣子!”

“我……這就去洗。”他沒什麽力氣解釋,拿上換洗的衣服踢踢踏踏地走進淋浴間。

果然夏天的雨時效性太短,明明昨晚還是暴雨傾盆,今天卻即刻變了樣,烈日高高懸着。藍焉無神地沖着澡,心裏明白不只是天氣,有一些東西在隐秘的地方一夜之間也變了樣。他回憶起昨晚嘴唇相觸的柔軟,他問倪诤知不知道他們這樣代表了什麽,而那人只說為什麽要想這些。

難道不是所有人,都會想要給自己無端狂湧的沖動要個名分?藍焉默默地想。的确,他們現如今不明不白,倪诤的态度似乎是不願深究,而他自己也斷斷不敢明晃晃把這份心意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他能說什麽呢?問那個人,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事實上自己的內心已昭然若揭,不然如何去解釋那幾個大膽的吻和擁抱。

那接下來又該是什麽,若是那人僅把他當消遣倒是好了,可他明明就也……藍焉清楚地知道兩個人都不過是在拖,自己無非是思量着不可越界卻還是沒能控制住心中悸動,現如今心虛後悔擔憂一并襲來,一旦挑明會更糟糕;至于倪诤,藍焉想不通他是怎麽想,但無論如何可以确定的是兩人都動了心,這已是不可挽回的一步。

假如現在明确了彼此的心意,不可避免需要思考這段感情的取舍去留,而他并不想思考這個問題……

若是真能像昨日在雨中那樣,“能一直這樣也不錯”就好了。

藍焉渾渾噩噩地洗完澡,換上衣服去吃早飯。外公大概是圖方便,鹹菜白粥,很寡淡的一餐,他絲毫不在意地大口吞咽,現在哪怕是端上來山珍海味他也恐怕食之無味罷了。

“吃飯就好好吃,”外公瞥了他一眼,“心不在焉的幹什麽?”

“哦。”

“是不是跟你爸又吵架了?”

“沒。”

哪一次不吵的。他暗自腹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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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下去怕是就要聽長篇大論的訓誡了,藍焉兩三口扒拉完那碗粥,端起空碗就一溜煙往廚房去:“吃完了吃完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發過低燒的緣故,總是覺得頭昏腦脹。他把碗碟收拾進水槽,雙手在水槽邊緣撐着扶了會兒,緩了口氣才開始慢條斯理地刷起碗來。

動作機械地往碗碟上塗抹洗潔精,沖洗的時候藍焉聽見外面一陣交談的聲音,模模糊糊聽不太真切,他正在想一大早會是哪個鄰居來串門,外公喊了他兩聲。

藍焉擦擦手出去,他最煩被迫和不熟悉的長輩打招呼,不情不願地擡起眼皮正欲張口,然而站在門口的人讓他短暫發了會兒愣。

他說不上來此刻的心情,見到倪诤就高興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已經成了條件反射一般的反應,可現在他與他之間不可控的東西已經太多,第二秒立刻占據心頭的就是緊張與難受。

“我來還傘。”倪诤簡短地說。

他手上提着的東西不止有傘,還有一箱純牛奶。

“哎,給我們還送什麽東西。”外公樂呵呵地接過來,“正好,留下吃午飯吧!”

倪诤搖搖頭:“不了,昨天吃晚飯就很不好意思了。”

“這哪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外公不由分說拉着他按在沙發上坐下,“剛好小焉那孩子不知怎麽心事重重的,你們同齡人聊得來,你跟他一起玩會兒。”

倪诤聞言望了過來。藍焉不高興地別過臉去。

玩,有什麽可玩的……共處一室不還是徒留尴尬,外公可真是什麽都敢說……吃午飯,豈不是還有一上午呢。

他轉身回廚房,硬邦邦地說:“留下吧,等我洗完碗。”

藍焉以平生最慢的速度把碗碟清理完放進碗櫥,走出去對着正和外公一起看電視的倪诤說:“上來吧。”

他兀自朝樓上去,聽見倪诤在對外公說“那我先上去了”之後也很快跟了上來。兩人什麽話也沒說,藍焉一屁股往床上一坐,倪诤只是沉默地站着。不知怎麽的,這場景讓他想起初見時,病房裏的他們似乎也是如此。

他有些恍惚起來。

“咳咳,”沒了外公這個“第三人”的存在,藍焉果然開始不好意思起來,忍着難堪道,“你坐啊。”

倪诤看了眼地上的小板凳,走過去坐下來。凳子很矮,他的腿又很長,忽然有些無處安放。藍焉望着這一幕,忍不住想發笑,連忙又正色道:“BLUE今天就不開了嗎?”

倪诤沉默一會兒:“吃完午飯回去就開。”

“夠随意的。”藍焉下意識吐槽道,“沈寺他叔挺寵你的,由着你來。”

“我因為你随意的次數還少嗎?”

藍焉一聽紅了臉,見倪诤的臉上終于爬上點笑意,故作鎮定地抱起手臂:“什麽亂七八糟的……”

“想說說看嗎?”倪诤打斷他,“外公不是說你心事重重麽,在想什麽。”

藍焉躊躇了半天,忽地垂下頭去,小聲嗫嚅着說:“我在想什麽……你還不知道啊。”

又是長久的沉默。

他們清楚彼此之間對窗戶紙即将被捅破的事實心照不宣,只是誰都不願意做第一個打碎清醒夢境的人。

藍焉生硬地轉過話題:“說起來小謹她……”

“你是認真的嗎?”

“什麽……?”

“問我要槍,說要死,”倪诤平靜地問,“是認真的嗎?”

果然還是逃不過啊。

如果沒有交易存在,情況一定比現在要好很多。藍焉也明白,自己決心要飛走的事是兩人在衡量感情時不可跨越的一道障礙。

怎麽揭開心意,怎麽抉擇未來,都沒辦法。

“我當然是認真的,不是說過了嗎。”

倪诤望着他:“為什麽哭了。”

“哪有哭。”藍焉忽然很想把自己放進洗衣機裏甩一甩,脫幹水分。

他想了想說:“我知道就算我死了也不會改變什麽,可我不需要再被動承受世界,這大概不是逃避也不是解脫,死亡是一種永恒的架空,我只是想把痛苦還給痛苦。”

這番話是不是顯得太矯情了……他小心翼翼地擡眼看倪诤,那人像在琢磨着什麽,并不應話。他深吸一口氣,終于決定把內心所想的一股腦兒傾倒出來:“其實我改變了主意。”

那人猛地擡頭。

聽完他說的話,倪诤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難得磕絆了一下:“不……不可能。”

“我就是這麽想的。”藍焉平靜地說,“去了結了他,也就是了結我的痛苦。”

倪诤想,真的能了結嗎?

之前藍焉告訴他,自己的生日在10月18日。他有一次守店無聊,無意中點進一個花語百科網站,搜完自己的之後又無意識地輸入了藍焉的生日。

10月18日,在這天出生的人的生日花是樹蘑菇。它的花語很好玩,是“神經質”,因為樹蘑菇被手觸摸或受傷時,會由白色變為土黃色,非常的神經質。凡是受到這種花祝福而生的人,纖細又容易受到傷害……但是,下定決心、努力嘗試會發現全新的自我。

真是勇敢的花朵。

假如對死亡的蔑視可以被理解為勇敢,那麽他想藍焉也算是位大無畏的勇士。

可他此刻說不出話來。

“其實死沒什麽不好的。”藍焉用安慰似的口氣說,“而且我實在沒辦法了。”

“我之前一直沒告訴你們我住院的原因。”他笑了笑,“其實我後來想,在我媽去世之前我心裏應該就開始生病了。她走這件事不過是起催化作用。”

“我因為愧疚和悔恨陷入痛苦……我怎麽可能沒嘗試過其他的方法呢?也是有過的,不過都未遂了。”藍焉沒事人一般地講着,“後來我執意要休學來這兒,野水是屬于她的小城。”

“待了一陣……發現也沒什麽用,哀莫大于心死,求死的想法還是自始如一的強烈。所以有一晚,當這種情緒又一次發作,我傻乎乎地從二樓跌落下去,這才進了醫院。”

“也因此遇見你了。”他抿起嘴輕輕地笑。

“最開始活不下去的時候,也查過很多東西,網上說可以養小動物。”藍焉說,“可是很小的時候,我養的鹦鹉被甘蔗渣噎死了,我養的小鴨子被洗澡水毒死了,我遲早也會把自己給養死的。”

是哪種死法呢?

倪诤會明白的吧。他想,相比其他同齡人的青澀懵懂,他們似乎都很早就被迫成為一個跌跌撞撞行走的成年人,被無數憂愁苦痛狂風般席卷着,和這些相比,情愛什麽的,倒成了微不足道的小卵石了。

一顆将死的心。灰暗。破舊。

可他的心,還會為了一個人這樣跳動。

他真喜歡他的心。

“對不起。”藍焉吸了吸鼻子,發覺眼淚正在不斷落下,怎麽都憋不住。他忽然記起小時候半夜醒來,門一打開就是滿地的玻璃碎渣,陳茗在被藍世傑狠命掌掴,尚還年幼的他哭喊着想要過去幫忙卻敵不過男人的力氣,被推在地上,玻璃渣刺進他的掌心和胳膊,在陳茗凄慘的尖叫聲中那些鮮血的紅盡數放大直至蔓延到他的整個世界。淚眼模糊裏他仿佛看到藍世傑嘴裏的那些髒詞一個一個在空氣裏蹦來蹦去,然後零零散散地碎在地上。

那時他的口腔裏常常莫名其妙地浮起一股黏膩的血腥味。陳茗是秋天走的,記憶裏的冬天總是冰冷又難捱,陳茗以前總是告訴他,熬過這個冬天就好了,春天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結果甚至還沒有熬到冬天她就死了,藍焉想在她的世界裏是不是根本不存在春天這個季節。

那股血腥味一直沒有散掉,像烙印一樣死死扒在了他的喉嚨裏。

藍焉捂住臉,透過指縫能看見倪诤坐在那裏,他就那樣靜靜地坐在那裏,定定地看向自己。藍焉看不懂他的眼神,像一潭幽深的湖水一樣簡直快要把自己吸附進去。

不要看我了。藍焉忍不住嗚咽起來,別再看了,這樣的自己實在太狼狽了。

“對不起……我知道我像個瘋子,但我必須要逃跑了。”他擦幹眼淚。

“逃跑之後還回來嗎?”倪诤忽然問。

“嗯?”

“下輩子。”

“下輩子啊,”藍焉晃着腿,想了一會兒後回頭對他笑,“什麽都行。做手表,做耳機,做衣服,做mp3。然後你就可以把我買回去,你覺得好不好。”

倪诤不答。半晌,他忽然起身走到床邊,藍焉被驚得往後一縮,又很快沖着他笑起來:“幹什麽啊。”

倪诤擡起手,擦去他滿面的淚痕。

藍焉心裏浮起一陣難以抑制的難過,他忽然發現自己對面前的人有多麽不舍。

他攥住倪诤的手腕,拉他坐下來,然後閉起眼睛吻了上去。倪诤沒有拒絕。

他渾身都在戰栗,倪诤掰過他的下巴和他接吻,這是他們之間第一個這樣綿長的吻……藍焉哭着咬下去,倪诤的嘴唇破了,很快血腥氣就在兩人交纏的唇齒間蔓延。

現在我們是一樣的了。

他難過地想要去撫摸倪诤的眼睛,想要他的睫毛在自己的掌心起舞。

這一刻他感覺自己像躺在案板上的魚,倪诤是掌控了他生命的人,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他,內髒也全部掏出來給他,自己的骨血也可以焚燒起熊熊的火焰。

突然之間,他好像置身于夢裏那個詭秘的世界。真想永遠就這樣,倪诤。他在那人耳邊小聲呢喃。

倪诤沒有回答他,瞳孔像黑曜石那樣灼目,一片墨色的焰火如黑海般鋪天蓋地地流動開來,藍焉逐漸陷落其中,好像有雨點砸在他的身上,一道閃電劈下來,正中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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