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咒語
第30章 咒語
小時候,藍焉篤信自己的人生被分割成顯而易見的兩塊,不過是孩童與大人,兩者判若鴻溝,界線明晃晃直指十八歲。
身邊的夥伴都期待長大成人,恨不得一夜之間去到那一年,迫不及待越過分界線,頭也不回地跨進未知的世界去。
似乎等到了那時怎麽樣都是好的,一定比現在好就是了。
藍焉對此般拔節的暢想并無半點渴望,他想若是過了十八歲便要長成與藍世傑陳茗無異的人,也并無多少對比的必要。
于是他在無數個做廣播體操時放空的間隙,悟出個現在看來仍然很時髦的道理:內容與分量不同的痛苦都是痛苦,所謂的逃離不過是從一個奔向另一個,是愚蠢的、自欺欺人又自取滅亡的行徑。
後來在藍焉的想象中,那條原本分明的界線便逐漸模糊起來,也或許是種笨拙的自我安慰,仿佛兩個部分不倫不類地融合,他就可以自由穿梭其中,與那份未經歷的痛苦提早混個臉熟,将來再碰上也不至于太過難堪。
而當真正來到十八歲,藍焉絕望地發現早已認定的兩部分已被悄無聲息地篡改。他滑稽的人生被徹底分裂成兩塊,這回界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容不得半點混淆。
兩者的長度差距很大,分辨的标準非常容易,僅僅是一個秘密般被封存的名字,與之相關的成了其中之一,而剩下的其餘所有便成了另一部分。
藍焉無法輕易念出那個名字。
一四年年初,藍焉和阿薩跑去冰島,在冰河湖停車場的一家小餐車邊吃現炸的鳕魚和薯條,感慨不知道比英國的炸魚薯條要好吃多少倍。
阿薩大名叫連祺,由于剛認識時只肯讓人叫他的英文名Arthur,叫久了也就阿薩阿薩的叫,沒人再記得他那文雅秀氣的中文名。
兩人算是陰差陽錯成為朋友,有段時間藍焉周末做約拍,某單客戶就是阿薩和他當時的女朋友Ella。Ella約的是情侶街拍,說想作為戀愛兩周年的紀念,三個人漫無目的地在倫敦走走拍拍,最後出片效果也很不錯,可惜的是拍完沒到一個月Ella就提出要分手。
阿薩很神經質地聯系了藍焉,問能不能在之前和Ella拍過的每一處地點再替他拍一組,他自己單人的。藍焉當時喝多了睡得正熟,迷迷糊糊看完信息後發語音大罵他有病。然而第二天、第三天阿薩的信息還是堅持不懈地發了過來,他說求求你,我要以此埋葬我逝去的愛情。
是真的有病啊。藍焉搖搖頭,當晚夢見阿薩對自己痛哭流涕,說要從倫敦塔橋上跳下去。吓得他醒來後坐在床上出了很久的神,真能有因為愛情這麽要死要活的?
最後還是沒拍成,因為阿薩獨自重游舊地,絕望地進行了自拍,一股腦全發了過來,問拍得如何。藍焉在課堂上收到那幾十張照片,阿薩在畫面裏像失去靈魂的機器人,哭笑不得的表情甚至給人一種詭異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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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了。
得,還真有這麽神經的人。
藍焉後來每次回憶起來,都覺得那一時期的阿薩和之後的他是如此割裂。因為半年後兩人碰巧成了室友,而阿薩簡直和那個因為失戀失魂落魄的怪人判若兩人。重新見面的第一天,他文質彬彬地向藍焉打了個招呼,禮貌詢問要不要幫忙拿行李。
當藍焉滿腹狐疑地問起Ella,阿薩只說,什麽狗屁愛情不過都是過眼雲煙,Ella是誰?我不記得了。
藍焉差點以為他被奪舍了。
但這不妨礙他時不時就拿這事嘲笑阿薩,而阿薩每每作出一副賢人姿态,一笑置之。只是很偶爾的一次,他反問了一句,你生命裏就從沒有因為某個人失控過?沒有因為虛無缥缈的東西犯過傻?
藍焉确實愣了。
阿薩随意地說,其實犯蠢也沒什麽,發完瘋想通了過去了也就這樣了,我倒覺得一直把它藏在心裏當根刺,表面雲淡風輕毫不在乎的人才是真的像在鬧笑話。
藍焉張張嘴,其實很想反駁點什麽,想了半天還是什麽也沒說。阿薩以為自己終于占了一次上風,跳起來往他腹部搗了一拳:“哈哈,我贏了!”
藍焉又覺得他可能有精神分裂。
去冰島是藍焉提的,主要是跟風,因為那段時間朋友圈很多人都跑去拍極光。他其實興趣不大,阿薩嘲諷他沒有浪漫情懷,他說是啊,那玩意是能吃還是怎麽的。說完他開始掰着手指給阿薩算,去玩一趟的錢夠自己吃多少頓火鍋。
阿薩驚奇地望着他,最後下了個定論:如果我們是情侶,一定早就因為觀念不合分手了八百回。
藍焉回,神經。
阿薩神經完又開始認真地擔憂,說你最近吃得是不是有點太多了,确定沒問題嗎?
他某天半夜起來,看見藍焉蜷在冰箱前一口一口吞掉了整整兩大塊黃油。
冷藏室發出幽幽的微藍的光,映在他的半張臉上,那一瞬間阿薩忽然很想用“潦草”這個詞去形容藍焉此時的狀态。
倒不是最近開始的了。藍焉心想。
他剛到英國那會兒就開始出現暴食症狀,着迷于将各種高糖高脂的東西塞進自己的身體裏。有時也吃一些很硬很硬的東西——喉嚨會被血淋淋地劃傷。一旦找不着吃的便會陷入無限的焦慮,有一次甚至一口氣喝光了小瓶裝的花生油。心情低落就觸發自暴自棄的進食,像是要把自己吹漲成巨大的氣球,祈求着哪一天可以啪地一下爆掉,徹底消失。
你為什麽吃這麽多啊。藍焉有時候問自己。又不是愛,只是食物而已。
機械的攝入,刻板的重複,吃完了又狂吐。身體總是很虛弱,有段時間甚至處在極可怕的暴瘦狀态。後來開始去看醫生,所幸的是他願意去看,但與其說願意倒不如說是麻木的行進,想看看自己走到這一步,是不是還能回去,心裏明白希望微乎其微,恐怕連醫生也沒用呢。
他感覺自己也在一點一點被什麽東西蠶食。也許人就總是這樣自作孽不可活的。
“幹什麽?”阿薩把自己那份薯條往懷裏移了移,“你不會還想吃吧?你都吃了兩份了。”
藍焉沉默着回了他一個白眼。
他轉頭去看公路對面的鑽石沙灘,碩大的透明碎冰躺在黑沙上,在陽光下閃爍如晶亮的鑽石。
“美嗎?”阿薩滿嘴含着食物,口齒不清地問,“剛剛我看冰河湖上那些藍白的冰川,哇,好壯觀,也覺得好孤獨。冰塊剝落,被推進海洋,又被海浪沖上沙灘……真是好浪漫。”
“這不就是氣候變暖,冰川融化麽。”藍焉喝了口熱可可,“浪漫的點在哪。”
阿薩瞪他一眼:“你可真夠煞風景的。”
沙灘上有對情侶在拍照,女孩子拾起一塊不大的碎冰,輕輕貼在頰邊,對男友的鏡頭露出甜美的笑容。兩人凝神望了一陣,阿薩忽然沒頭沒尾地說:“其實我們也想過要一起來冰島。”
藍焉反應了一會兒,冷笑道:“結果和你一起來的不是心愛的女孩,而是我這個掃興的家夥。”
“其實我也挺好奇的,氣氛到了怎麽也得感慨一下。”阿薩瞅他一眼,“你怎麽做到什麽反應都沒有的?多美啊。”
阿薩咽下最後一根薯條:“還是說人不對?有時候我覺得只要身邊是對的人,哪怕去個破犄角旮旯都能品出絲浪漫來。”
藍焉懶洋洋地眯起眼睛:“是喽,畢竟身邊是你,當然毫無體驗可言。”
阿薩沒想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坑,噎了一下,憤憤地別過臉去。
食物吃完了,兩人都沒打算立刻動身,默默無言地凝望着遠處淺藍色的天空。藍焉有些出神,正歪着腦袋發呆,驀地聽見附近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那聲音不很耳熟,聽起來帶着幾分遲疑。阿薩顯然也聽見了,擡手拍了拍他的肩。藍焉轉頭去尋找聲音的來源,見到賣可麗餅的餐車旁站着個染了金色頭發的亞洲女孩,裹着黑色的羽絨服仍能看得出身材很是纖瘦。
那女孩看清他的臉後,音量提高了幾分:“真的是你啊。”
見藍焉一副沒認出來自己的表情,她也不主動自我介紹,只是笑着望過來,像在耐心等他回憶起某個早已模糊不清的名字。
“林星欣?”藍焉看着她眼下那顆痣,總算想起來。
“對了。”林星欣拍了下手,慢慢地走近,“剛才還沒停好車就老遠見着你了,還以為看錯了呢,走過來一看竟然真是你。”
藍焉尴尬地笑了幾聲:“嗯,我和朋友來玩。”
他指了指一旁帶着禮貌微笑看起來卻很欠揍的阿薩:“這是Arthur,我朋友。”
林星欣沖阿薩點了點頭,又打量着藍焉道:“真是好久不見了。”
藍焉堪堪憶起她和自己高中時曾做過短暫同桌,然而那時的記憶一旦挖掘出個小角便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潮水般傾湧而來,他像被浪花席卷着碎石撲了個滿頭滿臉,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印象裏林星欣是那種很“不在乎”的人。看起來對什麽都不在乎,獨來獨往卻異常活潑,對話時思維常跳躍脫線,這有種詭谲的輕飄飄之感。藍焉記得當時班上有許多人視她為怪胎,最開始他也是,然而因為是同桌的緣故,不可避免地和她多了許多接觸。
林星欣似乎對學習從不上心,卻總能取得不錯的成績。藍焉數學很差,課上總睡大覺,而林星欣永遠在看言情小說。那時他們班的數學老師是某位副校長,毫無威嚴做派,整日笑眯眯的和藹模樣,印象裏極少發火。藍焉在課堂上和他偶爾有過幾次睡眼惺忪的對視,卻從來沒有被呵斥過,這點藍焉很滿意。
林星欣比較像他的同盟,言情小說像銅牆鐵壁将她包裹,看上去數學知識休想要飛近她周身。這也是藍焉一直疑惑的原因,畢竟他埋頭大睡是因為知道自己聽了也聽不懂,可林星欣同樣光明正大地放棄數學,每次月考結果出來時排名卻總在班級前十浮沉。
他那時覺得怪人的近義詞大概就是天才。
林星欣早自習從不認真背誦,無論英語還是語文。由于離得近,藍焉很多次聽見她在輕聲哼歌,哼唱聲被淹沒在朗朗讀書聲裏,聽得不是很真切,但能聽出一直是同個旋律。他有一次心血來潮,将那朦胧的歌詞記了下來,周末回家在網上試着搜索。最後還真被他找到了林星欣早讀的固定內容,是Blur的Mellow Song。
林星欣總說一些藍焉無法理解的話,有時是自言自語,有時是直直沖着他來,但看起來似乎也不在乎有否回應。藍焉當她是無聊時的消遣,像一個自動播放的收音機,樂此不疲地釋放大量內容。
有一次她講了個童話的畸變暗黑版本,聽得藍焉毛骨悚然。他擰起眉說好端端的故事怎麽改成這樣,而林星欣認真地說,這就是美好的本質啊。
那個上午藍焉咬着筆頭開始懷疑人生。
當然,林星欣偶爾也有可愛的時刻,譬如有時她要求藍焉把英語作業借給她抄,藍焉不太願意,她便雙手合十,小心翼翼地拜着,嘴上不停說拜托啦拜托啦。藍焉的心于是軟下來。每每這種時刻,他都覺得或許同學們需要改變一下一成不變的刻板目光,怪人也有值得擁抱的時刻,盡管她不在乎。
藍焉印象裏自己和林星欣有過一次真摯的談心。這很怪,他們明明只是兩個飄着的、互不關心的人。所以他猜想那大概也根本不是談心,而是又一次古怪對話觸發的真心外露。
林星欣告訴他,家裏只有她和媽媽兩個人。從她斷斷續續的講述裏藍焉拼湊起一個事實,林星欣是私生女,父親在外有自己“真正”的家庭,鮮少分給她原該擁有的父愛,甚至從小都拿她和“原配”的兒子做比較。那天講到最後林星欣很迷茫地說,我只是有點累了。
藍焉是那時候才知道她也不是什麽都不在乎的人。
“我後來就聯系不到你了。”林星欣看着他,“問了一圈,大家都斷掉了和你的聯系。”
“嗯,是。”藍焉倏地從過往的記憶中回過神來,“我被我爸綁去醫院治病了,後來又出了國。”
他補充了句:“我小姑在英國。”
去什麽醫院治什麽病,他不具體解釋,林星欣也只是笑了笑,沒有多問,仿佛多年前那副“不在乎”的神情又在臉上浮現。
“有件事我得跟你道歉。”她只是這樣說。
很突兀,但從她口中說出來卻并不顯奇怪。
藍焉瞥了眼在一邊揣着手聽起歌來的阿薩,應道:“什麽事?”
“我猜想你大概是忘記了。”林星欣說,“你音信全無之前拜托過我,要送一架鋼琴去野水。”
她說話間用右手順了順頭發,幾根松落的金黃發絲從她指縫裏掉落。藍焉盯着那悠悠掉在地面上的頭發,沉默了一下才開口道:“記得。”
林星欣的媽媽開琴行,這是林星欣在大課間告訴他的。後來他在野水最後幾日想起這事,給林星欣發信息拜托了買鋼琴的事,然後把錢彙到了她媽媽的銀行卡上。
“你當時要求八月中旬送到野水……我媽媽八月十二日跳樓了。”林星欣平靜地說。
藍焉望着她,喉頭發顫。
“所以遲了。等我料理完所有事找人把琴送過去已經是九月末,我按着你給的地址送到那家音像店,但沒找着你說的那個人。”
“店裏的人說我一定是送錯了,我和他們僵持了好幾天,就是不肯簽售。你給我留的那個號碼也打不通,又怎麽都聯系不上你,最後只能原封不動地運回荞城。”
“第二年我把琴贈與一中了,以你的名義。”林星欣垂下眼,“現在大概還在一中的音樂教室。”
沉默像是維持了許久,藍焉發覺手裏的熱可可已經變冷,他仰頭喝了一口,舌根發涼。
“……也不錯。”他重複道。“也不錯,能發揮作用就都好。”
林星欣語氣裏的愧疚像後調一樣緩緩浮上來:“真的很抱歉。”
藍焉搖搖頭:“沒關系。”
“假如你還需要,到時候再聯系我,我送一架給你。”
“行。”假如這是能撫平她歉意的回答,那麽客套沒有意義。
本來也不是誰的錯。
“好。”林星欣臉上現出一個淡淡的笑,金發被風吹得有些淩亂,她又擡手捋了捋。
“我可以問嗎?”她輕快地說,“看起來你一直不知情,所以說你當時和那個人也失去聯系了嗎?那個叫……”
不要說。藍焉在心裏默念。
那個名字已經許多年沒再聽過。沒有人會對他提,他自己也不會講。好像一個被魔法封存的咒語,只要藏起來,就不是定時炸彈,也就失去了威力。
不要說。
“……那個叫倪诤的人。”林星欣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淺藍色的天空不知為何有些發灰,藍焉在晃神的一剎,腦海中忽然奇怪地響起林星欣曾在早自習重複哼唱的那幾段歌詞,Where have I been now?Is this where I'm going to?
他想他們都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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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