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Loner
第32章 Loner
一七年年初藍焉參與了一款游戲的內測,游戲名字叫《Loner》。玩法很簡單,玩家只需操控一架老式飛機行駛于無窮無盡的空間隧道,躲避各類漂浮着的障礙物。沒有分數,沒有目标,沒有獎勵,只有暗無天日的飛行,隧道盡頭隐隐約約似有光。
十分“極簡主義”的游戲。藍焉并不是很有耐心的人,而這游戲本身極其單調,卻讓他沒有卸載的想法。起初是因為配樂很厲害,飛行的氣氛被襯托得很是靜谧,甚至是孤寂。原本浮躁的心情不知何時變得平和,他這時才明白過來游戲名叫Loner的原因。
每飛過特定距離時,會解鎖一封書頁故事。雙人并行的日記獨白,劇情其實不免落于俗套,卻讓人忍不住找尋下去。二戰背景,來自寧靜鎮的腼腆男孩隆尼,在舞會上認識了善良的貴族小姐愛瑪,兩人相愛了。戰争爆發後,隆尼被選中成為飛行員,與愛人艱難地保持着通信,直到小鎮的寧靜被侵略者打破,愛瑪從地道撤離時被敵軍所俘。她就此與隆尼失去聯系,并在一次大規模的俘虜轉移中,消失在據說無人生還的海上風暴中。
隆尼将飛機重新噴漆,加上了愛瑪喜歡的黃色,就此駕駛着那架專100,一直、一直找下去。
為什麽還要繼續?你可能永遠也找不到她了。藍焉在心裏問。隆尼當然不會回答他,只是依舊那樣平靜地前行,将塵封的記憶載入老舊的機身,沒有停歇,方向似乎永遠都在對準着畫面盡頭飄渺不定的微光。
“又在玩你那破游戲呢?”阿薩搡了一把側躺在沙發上舉着手機的藍焉,“別玩了,今天不是約了林小姐嗎。”
藍焉不應,又讓飛機飛了一會兒才懶洋洋地将手機扔到一邊。最近入春,天氣慢慢有些熱起來了,他只穿了件薄薄的套頭衛衣,淺紫色,倒襯得整個人格外柔和,像只剛剛從冬眠中蘇醒的小動物。
上一單客人是在海島舉行的婚禮,他們跟去了一周,順道度了個小假。做戶外場地很辛苦,回來難免有些難以進入工作狀态,幹什麽事都慢吞吞的。阿薩把工作室簡單收拾了一下,催着助理小何去買早飯。
工作室租在繁華的商業廣場,做的是婚慶策劃。名字叫Rosenstunde,指玫瑰色晨光初現的時刻,轉義為愉快的時光。常譯作“時光的玫瑰”,藍焉在讀保羅策蘭詩集時注意到這個詞,覺得很美,于是摘用。
開工作室的主意是阿薩提的,畢業後他在上海一家連鎖婚慶公司做策劃助理,天天嚎着想辭職。恰逢一五年年底藍焉回國,原本只準備待一個月,卻在阿薩的撺掇下頭腦一熱決定留在國內一起赤手起家。
他那時候還沒開始正式工作,藍世傑整日催着他回去,倒也不直說對兒子未來的安排,只暗自琢磨着得叫他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好知道這小子怎麽規劃自己。藍焉不肯,一是因為離開荞城太久,這些年也沒想過要再回去;二則日子确實過得恍惚,有些恐懼走上所謂穩定的正确軌道,也怕一成不變的生活會多麽難捱。
然而事事總不會都順了自己的意。那年藍焉被小姑逮着一起回國,藍世傑果然沒幾天就沉不住氣,問他畢業也有好段時間了,接下來究竟如何打算。他郁悶,只拿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來搪塞,心裏煩得緊便跑去上海找阿薩喝酒。
阿薩問他心裏怎麽想,他趴在桌上說就是非留在國內也得跑得遠遠的,決不待在荞城。阿薩喝得也有點多,暈乎中萌生了不知從何而起的豪情壯志,說不如合夥開工作室吧,自己工作這一年多也有了點經驗,恰好咱倆都是設計類專業畢業,做婚策倒也算對口。
藍焉醉醺醺道,行啊。
阿薩行動力強,還真很快辭了職,着手準備創業的事。藍焉硬着頭皮加入,反倒開始心安起來:阿薩是個靠譜的人,也是個不錯的朋友,有這樣的夥伴在身邊,以後的日子或許不見得會很難捱?那就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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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兩人準備就在上海起步,然而大城市難免使人焦慮,也到底沒有足夠的資本,還未正式開頭便灰心了數百次。最後竟是藍世傑“出手相救”,說願意提供一筆啓動資金,前提是在荞城創業。阿薩搶着答應了,有這好事還猶豫什麽。藍焉在一旁順從也不是阻止也不是,最後只好如了藍世傑的意。兩人就此收拾收拾到了荞城,用那筆豐厚的啓動資金創立了屬于自己的婚策工作室。
自己做老板并不容易,在行業內摸爬打滾了一段時間才摸到些門道。藍焉和藍世傑的關系依舊談不上和緩,但明白創業初期靠着藍世傑的資源和關系走了不少捷徑,再見面時便也收斂了些周身一點就炸的火藥氣。待工作室有了一定的口碑,接單也逐漸穩定下來後,很快還了藍世傑一筆遠高于啓動資金的錢,頗有種要劃清界線的意思。
阿薩不清楚這其中緣由,最開始想不通他為何有如此強烈的割席想法,卻也在這兩父子的僵硬關系中隐隐約約明白些問題,安慰他說一切都在慢慢變好,都會好的。
日子一天一天過,藍焉偶爾覺得一直這樣下去似乎也不錯,可以休息,可以逃避,盡管仍然與行屍無異,但總算有了些能做的事,生活不至于說有盼頭,卻也到底這樣過下來了。忙碌的時候很多,他因此而得到一種麻木的心安,但誰會去深究這份心安是否虛假呢,畢竟人一旦閑下來就容易迷失,他不願意迷失在本被藏起的回憶裏。
“果然還是這家小籠包最好吃。”阿薩嘴裏鼓鼓囊囊,揮舞着筷子含糊不清道,“藍焉你多吃點啊。”
藍焉近日有些食欲不振,吃了兩個便恹恹地放下了筷子,轉而喝起豆漿。
“哥你不吃了嗎?”小何眼巴巴地瞧着藍焉那份剩下的,“不吃的話我能吃嗎?”
小何是他們今年新招的助理,一個挺腼腆害羞的男孩子,幹活勤快,工作上也很少出差錯,最大的愛好就是……吃。
藍焉點點頭,小何于是歡天喜地地把他那份扒拉走了。阿薩沒好氣地說:“我真奇了怪了,你怎麽吃這麽多還這麽瘦?”
小何嘿嘿一笑:“天生的嘛。”
三人正吃着,有人推開工作室的門,咋咋呼呼地進來了:“早上好啊!我來了藍焉!”
林星欣提着幾杯咖啡往桌上一擱,絲毫不客氣地找了個地方一屁股坐下:“我來得夠早吧。”
藍焉擡起眼皮看了眼她,林星欣今天穿得很亮眼,肩上背的包看起來也價值不菲,再加上耳垂上随着晃動一閃一閃的碩大耳環,往那一站就是倆字,奪目。
“喲,這麽美呢您。”阿薩那張靈活的嘴已經開始識相地誇起來了,“林小姐一來,我們仨都黯然失色。”
林星欣本就開玩笑似的故意端着,一聽這話便頓時破功,哈哈笑起來:“沒有啦。”
她捋捋頭發:“他太忙了,一會兒才到,我先一個人過來。”
自冰島那一面之後,藍焉和林星欣斷斷續續有些聯系。過年過節會互相發個祝福信息,偶爾也聊些高中時的事情,林星欣常問他什麽時候有回國的打算,都被藍焉敷衍過去。等真的回國開了工作室,又忙得沒什麽機會見面,直到最近林星欣才主動打電話過來,說自己準備結婚了,想把婚禮策劃交給他。
林星欣和男朋友在北京上大學時認識,後來又一起去德國留學,談戀愛已經七年有餘。男方不是荞城人,但跟着一起在荞城工作,也計劃好婚後繼續定居于此,因此正式的婚禮還是決定在荞城辦,之後再回男方老家辦個略簡單些的酒席。
前陣子已經商定好了大致的方案,爽快付了定金。藍焉想給打個折也沒接受,說結婚這事畢竟少有第二次的可能性,也成不了能常來光顧的熟客,你們就按原價收我錢就好。
今天是來試婚紗的,工作室和一家婚紗店長期合作,林星欣挑了一款定制,前幾日完工,看成品很是滿意,今天過來上身試試。
換上沒多久男朋友也到了,小情侶在鏡子前照了半天,甜蜜得很。阿薩在一邊替他們拍了幾張照,轉身一看藍焉又癱在沙發上,呆呆望着那兩人出神,于是有些不滿地揉了一把他的頭:“怎麽了?精神這麽差。”
“他們看起來好幸福啊。”藍焉小聲道。
這話被林星欣聽見了,回過頭來笑道:“怎麽,羨慕了啊?覺得孤獨了就趕緊也找一個去。”
藍焉不理她,嘴裏嘟囔着“我才不想”便又窩起身子盯手機。劃來劃去看什麽都沒意思,最後還是打開了那個叫Loner的游戲。
他還差收集最後一塊劇情碎片。專100在氤氲着色彩的虛空中朝着盡頭的殘光飛行,那碎片倏然出現,标題叫“不是結局的結局”。
【今天的晨報上報道了一則新聞,剛剛開通不久的跨洋飛艇遇到了一個神秘的客人——一架早應退役的專100。機上人員事後接受采訪稱,飛機紅黃相間,本來額定單人的專100上有一男一女兩名乘客,但是絲亳沒有影響飛行員做出很多高難度的動作。圍繞飛艇幾分鐘後,兩人向飛艇揮手致意,消失在天空中。戰時曾任第三飛行大隊隊長的布朗博士稱,兩人很有可能是戰後失蹤的空軍傳奇飛行員隆尼克洛維夫婦。】
這大概是個開放性結局,隆尼最後找到了愛瑪,又或者愛瑪已經上了天堂,隆尼為了尋找她,開着專100一刻不停地尋找她,直到燃料耗盡,化為一道光,和前方的微光融為一體。
藍焉忽然想起這樣一句不知從哪看來的話:“一生中總會遇到這樣的時候,你的內心已經兵荒馬亂天翻地覆了,可是在別人看來你只是比平時沉默了一點,沒人會覺得奇怪。這種戰争,注定單槍匹馬。”
這是Loner讓他想起的孤獨。
“藍焉,別看手機了,過來讨論簽到區域的布景。”
阿薩喊了一聲沒人應,納悶地又一次回頭看過去。
藍焉盤着腿蜷在沙發上,盯着老式飛機沖向黃色的光芒,喃喃道:“讨厭開放式結局。”
他真是讨厭各種意義上的留白。什麽事情都應該有個明确的結局才對。
不然,人不就一直被困住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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