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我就不死

第37章 我就不死

藍焉覺得自己成了一具石雕,渾身僵硬,一動也不能動。

倪诤的手掌微微發涼,不輕不重地攥着他的手腕。藍焉覺得身上的溫度正源源不斷地流向此刻擁住自己的這個人,渾身的血液像被磁鐵吸引的鐵屑,紛紛全部向着一個方向湧動。

上一次擁抱……是什麽時候了。

藍焉的眼眶開始發熱。他努力睜大眼睛,頭靠在倪诤懷裏,死死盯住地面上一個凹陷的小坑。

倪诤不知道人原來可以縮得這樣小,他摟着藍焉,像面皮團住一小顆瑟瑟發抖的肉餡。他能感覺到藍焉在極力蜷縮身子,假如自己的懷抱是個無盡的洞,那麽他一定毫不猶豫墜進來。

藍焉很瘦。抱在懷裏并不舒服,甚至覺得硌人。腕骨硌在自己的掌心,倪诤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忽地覺得這個人于自己來說一直是如此,像硌人的骨頭,永遠無法讓他忽視。

倪诤說不清自己為什麽會抱住藍焉。他明白不該抛出任何用于幻想的餘地,這于誰都是種溫柔的殘忍。可當聽見藍焉哽咽的聲音,看見藍焉顫抖的脊背,這種沖動便令他無暇顧及任何事,一種錯覺大雨一樣侵襲他:如果不将他抱緊在懷中,這個人似乎即刻要從眼前消失。

抱久一點,時間能逆轉嗎?

藍焉啞着嗓子開口:“倪诤,你知道我其實不喜歡擁抱嗎?”

他沒騙人。

“高中的時候,有一次學校組織去上海研學旅行,大家玩得都很高興。我忘了當時是什麽環節了,有個跟我關系很不錯的男生興奮地要給我一個擁抱。”藍焉自顧自說着,“我當時一下子就僵住了。回去的路上,我很嚴肅地告訴他,以後別再這樣,我是個不喜歡肢體接觸的人。”

“他很懵,雖然表示理解地點頭答應了,可暗地裏一定覺得我很奇怪吧。這點無關緊要的小事兒也值得這麽上綱上線,擱在心裏不放,真是莫名其妙。”

“其實僵住的那一瞬我只是在想……”藍焉垂下眼,“沒人願意擁住垃圾的。”

人是不是就是這樣,越渴望的東西越是發了狠地推遠。他一度覺得這樣自作多情的“我不配”是純粹的矯情與做作,只是他也不太在乎。

可他,可他竟貪戀倪诤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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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他的記憶變得很差。也不知道是軀體化越來越嚴重,還是吃的那些藥副作用太強。也或許是兩者都有。可十八歲和倪诤的每一秒,不敢忘也忘不掉。因此今天倪诤将他擁入懷裏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竟是想嘲笑自己——多少年了,努力貼緊那人身體的觸感竟然熟悉得恍若隔日。

這九年,在夢裏重演了多少遍呢。

藍焉仰起臉:“只有和你在一塊兒的時候,我不再想垃圾是不是值得被擁抱的事。我只是想要和你待在一起,是垃圾也沒關系,被你嫌棄也沒關系,我就是要死死貼上來,死纏爛打不放開。”

“倪诤……”他的眼淚不知怎麽就掉下來,“你不要再跑了,我不想再放開你了,你也別放開我,好不好……”

倪诤望着他。藍焉連嘴唇都在顫抖,這兩片唇并不談不上誘人,唇色很淡,甚至是發白,顯得氣色極差;又幹燥到起皮,像是一片荒蕪的沙漠。

可就是這樣兩片并不誘人的嘴唇,此刻竟讓他起了想要吻下去的沖動。

心裏某種隐秘的東西幾乎要撕開僞裝,洶湧地流出來。倪诤幾乎就要心一橫,想要不管不顧地吻住懷裏的人。

他想他是不是又做錯了。在九年後見到藍焉的第一秒,他明明就應該藏起一切思念,靜默地消失在那個人的視線裏。有時候他希望自己變得更勇敢些,勇敢到可以什麽都不想,可以什麽結局都不在乎,只要當下抓住那一點熱意,往後都一起挨凍也未嘗不可。

可這畢竟不是他一個人的未來。

倪诤想起很多年前聽過的話,那時他從謝莉莉那裏得知藍焉又住進醫院,其實很想偷偷去看上一眼。少年人的考量總是沒有那麽周到的,曾經的決定誰也無法評判對錯,可他天真以為至少能留住一些念想。然而謝莉莉問,他如今的痛苦是不是因你而起?

愣住。半晌才執着搖頭,分明不全是。

謝莉莉笑,說如果愛與痛苦并存,痛苦是沒法因為愛就忽略不計的。想要摒除痛苦,不就得先抛掉愛。

藍焉呢,是這樣的人,不懂取舍,只奔着想要的義無反顧去。他假裝愛與痛能夠共存,你也要陪他假裝嗎?

倪诤在心裏拷問自己。他自己無非就是這樣了,靠着點想念也能得過且過下去。可他沒法不替藍焉考慮。藍焉說,想和自己在一塊。他當然讀得懂那份同等重量的思念,可權衡之下,誰能保證結局不被複刻,痛心不被重演。

他稱得起“救贖”這種存在嗎?他帶去的厄運和幸運究竟是哪個居多些?

倪诤幾乎有些痛恨起來。痛恨藍焉為什麽不忘了自己,那麽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做個被心愛的人唾棄的懦夫,往後十年、百年都是獨自贖罪的罪人,此刻也不必在這裏做些可笑的權衡。可藍焉——藍焉為什麽是那麽、那麽傻,他分明傷害了他,卻仍是掏出血淋淋的心,要交出唯一的鑰匙。

緘默中,藍焉焦慮地候着那人的回答,同時努力睜大雙眼,試圖逼回眼淚。他并不想用這些脆弱換取倪诤的哪怕一丁點歉疚。

他想要的從來不是愧疚,不是同情,不是原來你這麽愛我所以我也勉強愛你一下的憐惜。他怕那些。他只是想要倪诤的愛。

實在沒有,那也只能是沒關系。他愛他,是他自己的事。

可因為我愛你,所以我不會讓你為難。

“你……”他艱澀開口,卻被那人倏地打斷。

倪诤說:“我們以後別再見面了,好嗎。”

藍焉看着他,眼睛裏有些無措的茫然。他并非料不到這答案,只是一廂情願地奢望着,他們能回到過去。

“好。”他許久才應聲,聲音幹幹巴巴像粗砺的殘風。“好。”

走出住院部時太陽已經懸得老高,毫不吝啬地朝世界揮灑橙色光芒。藍焉安安靜靜地在副駕上坐好,而倪诤手搭在方向盤上,不系安全帶也不啓動車子,沉默着不知想些什麽。

“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始終望着窗外的藍焉忽然轉過頭來,“這麽多年,想過我嗎?”

愛真的會消失殆盡得如此之快嗎?藍焉想,哪怕還有一點,還有一點點,他認栽了。

失去倪诤的每一個日夜,屬于他們的回憶都仿佛繩索一般低垂在半空,緊緊勒住他的脖子。

是他自願的。他從沒有奢望過被窒息放手的自由。

倪诤,現在大家好像都更想選擇唾手可得的東西,不願展示自己赤裸裸的真心,人與人之間再難真誠,盡管這世界在我們十幾歲時就已經不太好,盡管我早在好久之前就對它失望——可不該是這樣的,不該這樣的。

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愛你,即使那時候我蠢得要命。

可你給我的愛,是很好的愛。

又是沉默。藍焉挫敗地垂頭,他已經沒有耍賴的力氣。

“想。”

倪诤閉了閉眼睛。

藍焉看着他,忽然覺得心髒隐隐作痛,一種無力的悲怆侵襲了全身心。

他湊上去抓住倪诤的衣領,強硬地将嘴唇貼了上去。

倪诤一動不動地任他胡亂親着。藍焉眼淚淌了一臉,正要松開時,卻被倪诤用力扣住手,兩個人再度吻在一起。

原來接吻也可以是這麽痛的一件事,倪诤的嘴唇對他來說是什麽久旱遇上的甘霖嗎?抖得這麽厲害,還是渴求一般地,緊緊貼着。

九年,對藍焉來說在人生裏像被洗成空白的磁帶,再也播放不出什麽聲音了。

這是一種多複雜又矛盾的心情呢?被他放在心裏,摩挲了不知道多少個日夜甚至已經皺皺巴巴的名字,那個名字的主人他終于再見到了。可一切都回不到過去。

車內的所有空氣似乎都在灼燒和撕裂。

難以抑制的喘息聲、倪诤讓人退無可退的目光、自己身體灼燙的溫度,都像要在這個逼仄的空間裏燃起來一樣。藍焉有些恍惚地盯着倪诤看,兩個人的手扣得很緊,像是都在怕對方逃跑。倪诤的吻像九年前那個夏日暴雨夜傾瀉的雨水一樣,落在他的側頸上。

藍焉平靜地想,他們大概就只能是這樣了。

倪诤死死地把他箍住,吻他的力度也逐漸變得無所顧忌,兩個人吻得亂七八糟,一句話也沒說出口。

藍焉喘着氣,狠狠咬倪诤的嘴唇,彼此的口腔裏很快漫上溫熱的血腥味。明明接着吻,原來卻是……這樣的感覺。

他的眼淚控制不住地落下來。

拿得起,也要放得下。

有短信提示音響起來,也不知是誰的手機。倪诤像忽然清醒一般猛地松開他。兩個人各自靠回到座椅椅背上,直挺挺一動不動。藍焉望着車頂說:“倪诤,我覺得我們現在好像兩條死掉的魚。”

倪诤低低地笑了一下。藍焉卻小聲嗚咽起來,哭累了,又摸索着去抓倪诤的手。

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倪诤忽然啞聲開口。

“好像怎麽樣都不太好……”他說,“對。到此為止已經足夠了,無論接下去怎麽樣,似乎都不太好。”

“要是從一開始有選擇的餘地就好了。”

要是從一開始有選擇的餘地就好了。藍焉在心裏小聲重複他的這句話,實際上倪诤看起來并不像在對他講,只是自言自語地說着。

倪诤……你此刻會在想些什麽呢?我好像永遠都弄不明白。明明我們這麽近地坐在一起,我的手臂挨着你的,各自心裏卻想着不同的事。兩個攥緊彼此手的人,卻比陌生人還要遙遠些。

我很無措,一想到你,心髒都在發癢發燙。我要是也從一開始就有選擇的餘地就好了。那麽我不會再選擇那樣倉促和你分別,不管你說什麽,做什麽,我都一定要抓住你,不放手。

其實我真的有想過。再來一次,和你一塊兒,我就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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