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留

第41章 留

零八年八月九日清晨,倪謹在床上吃巧克力。

這天她沒來由地很早便醒了,叫了幾聲哥哥沒人應,于是坐起身子揉了揉眼睛。她的房間很狹隘,即使開着紗窗也悶得慌。電風扇吱嘎吱嘎地對着她腦袋吹,像是茍延殘喘還剩最後一口氣。

倪謹爬下床,迷迷糊糊地穿好襪子和鞋子。下樓轉了圈,哥哥不在。她便心安理得地奔向倪诤的房間,打開電視熟練地調到少兒頻道。這個點沒有愛看的巴啦啦小魔仙,而是在放一部她沒看過的動畫。

倪謹有些喪氣地關掉電視機。

倪诤的被子在床上疊得好好的,顯然是沒睡過。她想起昨晚,因為家家戶戶都等着看奧運會開幕式,她便也去陳姨家湊了個熱鬧。只不過她對開幕式并無興趣,只是惦記着陳姨家那只叫布丁的小狗。那小狗聰明得很,十五分鐘就能學會握手的指令。倪謹喜歡它,偷摸着在它面前自稱“姐姐”。

倪诤說去找沈寺,可大概九點不到就來接她回家。

“哥哥,開幕式好看嗎?”

倪謹其實有點失望。按她原來的想象,哥哥這晚大概是會一直和沈寺待在桂苑,而她也好順理成章留在陳姨家,同布丁多待一會兒。然而這計劃被倪诤無情地打破,意味着她此刻只能乖乖回家洗澡睡覺——倪诤給她立了早睡早起的規矩,即使正值暑假也不會同意她看電視到很晚的。

倪謹仰起臉望向他,哥哥牽着她的手,平靜地目視前方。他沒回答好看還是不好看,只是催促她再走快些。倪謹覺得奇怪,哥哥表情雖無異常,步子卻邁得格外急,像是……像是他此刻的面無表情,根本就是裝的。

她踉踉跄跄地被倪诤帶着快步走,忽然大氣也不敢出。

待回到家,倪謹乖乖洗漱完躺上床,倪诤始終沒有說些什麽。她看了眼鐘,提醒道:“哥哥,你的生日馬上就過去了。”

“嗯。”

“過得開心嗎?”

她知道今天倪诤吃到了特別好吃的蛋糕——傍晚時他拿給她一塊,說是小藍哥哥給的。倪謹嘗了一口後就下定決心等到自己生日也必須買這種蛋糕,一聽蛋糕是從荞城買來的,便眼巴巴地問:“以後我生日的時候也拜托小藍哥哥去買,好嗎?”

倪诤并沒有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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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自己僅僅是托哥哥的福吃了一塊蛋糕就能幸福成這樣,那麽今天哥哥和朋友們待在一起,又吃了好吃的東西,這個生日一定感到很滿足很開心吧?

她替他感到開心。

可倪诤依舊沒有回答。

倪謹開始有些困惑,難道他是不開心?沒等她問出口,他已經替她關了房間的燈:“早點睡吧。”

她只好聽話地墜入夢鄉。

哥哥一晚沒睡嗎?這麽早又會是去了哪兒呢?

倪謹怏怏不樂地回了自己房間,趴在窗臺上發了會兒呆。街道上霧蒙蒙的,像雨林,老舊的路燈在霧裏站成一棵被灰藍色包裹的樹。大概是昨晚都顧着熬夜看開幕式,除去早起準備餐點的早餐店老張,路上并沒有多少人,一時間十分靜廖。

倪謹收回探出去的腦袋,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哥哥還沒回來,現在沒有早飯可以吃。她拿過床頭櫃上那盒巧克力,拆了一塊珍惜地放進嘴裏。這巧克力是藍焉買給她的,很貴,她是第一次吃。

倪謹盤腿坐在床上,感受着苦味和甜味交融着在舌尖化開,心裏琢磨着要把陳姨給她的一大包奶糖分一半給小藍哥哥。

她正把那巧克力包裝紙在手上疊了又疊,房門被咚咚敲了兩下。

“哥!”倪謹立刻下床,“你去哪了!我早醒了。”

倪诤提着一碗小馄饨進來了。他看了眼頭發亂蓬蓬的倪謹,将那小馄饨擱在床頭櫃上:“刷牙洗臉了沒?洗完吃早飯。”

“哥哥你吃過啦?”倪謹抓住他的胳膊,“哥,我想把我的奶糖送給小藍哥哥,你今天去找他的時候能不能帶我一起去?”

“……”

倪诤沉默了一會兒才摸摸她的腦袋道:“小藍哥哥回家了。”

“回家了?”

“嗯,回荞城了。”

倪謹瞪大了迷茫的眼睛。她想藍焉大概是有什麽急事,才這麽突然就回家。可回家不代表他就不會再來野水,自己為什麽會有壓不住的失落感?

“那,那他什麽時候再來?”她小心翼翼地問。

又是沉默。倪謹覺得哥哥這兩天很怪,問什麽都不回答,或是模棱兩可地将問題帶過去。哥哥不是這樣的,哥哥明明坦率、誠實,從來就是有問必答的。

她看見倪诤脖子上挂着條吊墜。吊繩材質是棕色的蠟皮繩,綴了些合金配飾,底下串着一個小小的木塊。

她無暇去思考吊墜是從哪來的,只是執拗地盯住哥哥的眼睛,等着他開口說些什麽。

沉默沒有維持太久。倪诤忽然蹲下來,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扶着她的肩膀說:“那個奶糖……你就自己留着吃,好嗎?”

倪謹鬧了兩天脾氣。

她不肯吃東西,報複似的熬夜看動畫片。無數遍地問,小藍哥哥還會不會回來,為什麽不回來了,得到的只有一如既往的沉默。

不是結了婚的嗎?不是要永遠在一塊的嗎?哪怕,哪怕是……過家家一般的玩笑,可那天她把紅裙子蓋到藍焉頭上、那兩人在她面前緊緊牽住手的時候,她幾乎要以為這是真的。

這一切是真的。他們會像家人一樣永遠待在一起。

可藍焉飛走了。

倪謹想起藍焉和自己說的“換種方式飛”,難道他指的就是這樣離開嗎?

倪诤拿她沒辦法,最後幹脆不再管她,開始不聞不問,由了她去。這下倪謹才有些慌了,生怕哥哥再也不關心自己,眼睛眨巴眨巴着又湊上去。

兩人心照不宣地沒再提起過藍焉。

倪謹有時希望哥哥是在開玩笑,小藍哥哥只是回家一趟,多的是機會再來野水。可這分明是無望的幻想,因為從那天起,她再沒見過藍焉。

沈寺考上了北方的大學,八月底将要動身離開野水。他問倪诤将來有什麽打算,真的準備在野水開一輩子的音像店?倪诤笑笑不作答。

他們正坐在馮郴的茶館裏,各拿着一根老冰棍。

“我說,”沈寺撕開冰棍包裝袋,“我以後指定是不會待在野水了。我叔讓我既然出去了就好好學,以後在外面也像他一樣幹出一番事業來。”

他拿肩膀撞了下倪诤:“那就留你一個在野水?”

“不是還有小謹嗎。”

“別扯了,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麽意思。”沈寺說着沉默了片刻,“我可拿你當最好的朋友,以後我們都往外跑不回來了,那你也出去不好嗎?”

哪有這麽容易?倪诤想。他要留在這裏,要負起該負的責任,守着爸爸媽媽留下來的店,守着……守着那片還未被開發的舊球場。他有什麽可出去的?他活該被困在這裏。哪怕一輩子也活該。

趙秋池和馮郴也準備去荞城創業了,沈志遠給的資金。前陣子連在荞城的房子都找好了,這兩天才告訴他們。看得出來這兩人很幸福,将要一頭紮進充滿希望的未來去。趙秋池問倪诤要不要跟着一起,被他搖搖頭拒絕。

“你倒是無所謂了。”沈寺清楚他心裏在想些什麽,“我還不知道你,你就自暴自棄吧,覺得自己這輩子就這樣了,找不到向上的動力,是不是?那你想過你妹嗎?”

他忿忿地吮了口冰棍:“你想過小謹嗎?你在這兒把自己一輩子賠進去,小謹也跟着你一起?她多聰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麽說也不怕你不高興,你在這兒就是給不了她最好的。野水有點小錢的都把孩子送出去上學了,還有那些五花八門的興趣班,學這個學那個的,你就真的一點都不想讓小謹也有?”

倪诤非常不想承認,可這話确确實實刺痛了他。

倪謹想要的鋼琴,也一直沒買成呢。

“你沒什麽可顧忌的啊,什麽都不是事兒,都是可以丢在身後的事兒。”沈寺醉了酒一樣搖頭晃腦,“我說真的,你還顧慮什麽?倪谕?你傻不傻,這不正好是遠離他的機會!我看藍焉是沒說錯,狠不下心來也是種軟弱。”

他越發恨鐵不成鋼起來:“你認真想想我說的話,我沒說錯吧?離開野水,離開這個……傷心地。什麽都能留在這裏,一切好的不好的,只要你想丢,就能丢掉。”

“只要我想丢……?”倪诤愣愣地重複。

離開野水,所有傷心都能留在這裏嗎?晦暗的舊夢能丢嗎?徒勞的無望能丢嗎?日複一日的心灰意冷能丢嗎?

他沒用的、害了人的愛,能丢嗎?

他藏起來的短暫夏日記憶,能丢嗎?

“那當然了,只要你想。”

倪诤單獨找到倪谕。

倪谕這陣子安分不少,已經有段時間沒有出現。倪诤問他在做什麽,他嗤笑一聲:“我要錢,你又給不起!我只好自己另尋出路去,哪指望得上你。”

“我和小謹準備去荞城了。”倪诤如實告訴他。

意外地,倪谕沒有大吵大鬧,沒有暴跳如雷,而像早料到會有這回事似的,漫不經心地點點頭:“行。”

他緩緩吐了幾口煙,側過頭來打量了下弟弟的臉:“确實俊,長得真像媽。難怪那小子心甘情願被你玩。”

倪诤的睫毛顫了顫。

“什麽意思?”胸口那陣窒悶感又不由分說地湧上來。

倪谕掐滅煙起身,無所謂地笑了兩聲:“可不就是被你玩嗎?你能給得了他什麽?他倒是大方,五萬塊錢說給就給。”

“你到底在說什麽?”倪诤猛地站起來,“什麽五萬塊?”

“他給了我五萬塊啊。”倪谕聳聳肩,“神經兮兮地叫我以後別再糾纏你……天真得不行,上過一次當還想再上一次。”

倪诤握緊了拳。

“不過麽,這次我也不打算做惡人了,五萬塊還是挺多的。”倪谕咧嘴笑道,“該不該說這小孩對你死心塌地呢,不僅錢給到位,還給我找了個包吃包住的輕松活兒,夠貼心吧?說什麽要我放過你們……把我說得有多難纏似的。你看看,我現在有攔着你去荞城嗎?”

“我呢,也沒那麽不講道理。願意跟我好好講條件,我自然也會好好考慮的嘛……”

倪谕還在喋喋不休,倪诤卻覺得幾乎快要聽不清任何話了。

傻不傻。

到底為什麽要做什麽多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閉起眼。

你這樣……叫我要如何将有關你的一切都抛在身後,丢在這裏。

忘了我吧。他只能這樣祈求。忘記我,忘記野水,謝莉莉說你之後大概率會被送出國,那就別再回來了。忘掉這裏的所有,你會好的,什麽都會好的,我想要你得到比我的愛好上更多更多的愛。逃離有千萬種方式,撐到頭也許就是出口。留在記憶裏受罰,只他一個人就夠了。

也讓他自私一次。

即使到現在他也說不準枯木逢春這種事究竟存不存在。只是循着本能想要留住這個人,把他留在這世間,盼着奇跡哪天降臨,那麽自己成罪人也沒關系。

人跟人的痛苦實在很難平等,有人天生缺少感知,有人讓自己變成施虐者,天底下多的是這樣的人,甚至不值得他付出什麽情緒。他不關心這個世界,即使在自己經歷父母雙亡,生活被蒙上厚重濃霧之後。他想他早就認命,接受自己被打上鮮紅烙印的人生,只顧漫無方向地踽踽前行便是了。可這樣灰暗的人生,他第一次想要為一個人駐足,第一次想要怒吼,想要尖叫,想要向老天讨個說法,想要把心愛的人從根源拯救。

他自私,他做不到成全,他自作主張地把他留住。

這是他的罪。

他根本不會愛人。

八月最後一天,大家聚在一起吃了頓散夥飯。為即将前往北方上學的沈寺餞行,也是同他們幾個準備去荞城的人告別。

沈志遠喝得醉醺醺的,摟着趙秋池的肩膀不放手:“你小子一定要給我闖出一片天地來!我不會看錯,你到哪肯定都能有出息。”

“趙哥,我看好你哦。”沈寺也跟着拼命倒酒,“嘿嘿,其實我有想要拜托你的事!到了荞城,記得多照顧照顧阿诤,哎我也不是不放心這人,他厲害着呢,我就是……”

他說着說着便紅了眼眶:“好舍不得啊,一起長大,第一次要分開了,還隔那麽遠。”

趙秋池失笑:“這還用你拜托?阿诤我拿親弟弟看的,你不說我也得照顧好他。”

“我成年了。”倪诤說。

“成年了怎麽了?”沈寺大着舌頭,“我也成年了,可我還把自己,嗝,當小孩呢……”

想到倪诤十二三歲就已經被迫成了大人,他更是悲從中來,一時抑制不住內心的擔憂,嗚嗚地哭了幾聲。

沈志遠跟着大家嘲笑完侄子醉酒的樣子,也轉向倪诤,沒有多說什麽,只拍拍他肩道了句“有什麽事随時給我打電話”。

BLUE被轉租給了一對準備開理發店的小夫妻。這些天沈志遠幫忙替倪謹辦完轉學手續,在荞城的房子也已經找好。趙秋池讓倪诤先跟着他們一起創業,多學習些東西,之後也能嘗試自己獨立發展。一切都像是準備妥當了,他真的要即将離開生活了十八年的野水。

而目的地荞城,是藍焉生長的地方。

倪诤悶了口酒,覺得自己的心髒似乎失去了一部分感知能力。感覺不到痛,只是有巨大的缺失感。這缺失感像把尖利無比的劍,橫貫他的身體。

告別一切。

這一晚,倪謹半夜起來上廁所,正撞見結束散夥飯回家的哥哥。她惺忪着睡眼,嘟囔着小聲說了句“這麽晚才回來呀”。

倪诤似乎沒聽見,自顧自在黑漆漆的一樓櫃臺邊站了好一會兒。她有些好奇地多看了幾眼,見他靜立半晌後取下了挂在脖子上的吊墜。

倪诤低頭将它放進一個盒子。倪謹探頭看去,盒子裏除去那條剛被摘下的雪松木吊墜,還有一個小小的藍色米奇頭。

在一動不動地看了許久之後,他才慢慢地、鄭重其事一般地,輕輕将蓋子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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