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藏匿的石子

第42章 藏匿的石子

零八年,荞城時代廣場周圍的商圈還未被正式開發,零星幾家購物商城正以極慢的速度拔地而起。倪诤不會想到這裏幾年後取代了城東步行街成為新的商業中心,一個城市最繁華的地方。就好像他也想不到沈志遠花大錢出資建立的覓灣,此後竟成了這裏最好的酒店。

馮郴也早不賣茶了,在覓灣當上了銷售總監。吃飯時趙秋池老調侃他身上從茶香到銅臭也不過是一念之間,他笑笑說掙錢嘛,不寒碜,我這講究的叫一個心甘情願,就跟着你跑。話沒說完便被趙秋池摟着脖子親上好幾口,留倪诤在桌邊着急忙慌捂住倪謹的眼睛。

那兩人這才裝模作樣地分開,馮郴“咳咳”幾聲道:“注意影響。”

那會兒兩兄妹還沒搬出去,四個人住在一起,倒也算和諧。馮郴和趙秋池一門心思撲在覓灣上,後來也确實賺得盆缽滿盈;倪诤則開了一段時間的網店,主要還是幹老本行,倒騰那些唱片CD。只是随着智能手機越來越普及,滿大街的音像店在逐漸消失,市場在不斷變革。願意買的人當然永遠有,但終究達不到他能光以此維持營生的程度。于是某個秋天倪诤選擇關了網店,另謀出路。

倪謹轉學到一中附小,在那裏度過了最後幾年還算無憂無慮的小學時光。她一直被哥哥呵護得很好,除去倪诤,當然也得算上馮郴趙秋池兩個有錢的大哥哥。因此到了荞城後反而更是不愁吃不愁穿,全部心思放在學習上,照舊每年能拿三好學生。

開花店是她最先提議的。十一黃金周,除了住宿、餐飲業務之外,酒店會議和婚宴的訂單也在快速增長。正值放假,小姑娘天天往覓灣跑,賴在趙秋池的辦公室不肯走。她跟趙哥恐怕比跟親哥還親,首要原因當然是因為趙秋池不會管着她,用她在日記裏寫的話來說就是:哥哥在學習上管我很嚴,郴哥在飲食上管我很嚴,只有趙哥會說考多少分都無所謂,也只有趙哥會給我成箱成箱買垃圾食品!這就是不被拘束的自由!

趙秋池有時忙工作顧不上她,由着她在酒店上上下下地到處亂跑。倪謹偷偷摸摸跟着來參加婚宴的賓客混進婚宴大廳,被随處可見的鮮花吸引了注意力。婚宴上的花藝都是極美的,花團錦簇,浪漫得似花海。倪诤接了趙秋池的電話來接她,聽她嘟嘟囔囔說羨慕開花店的人,每天都能見到那麽多美麗的鮮花。

恰巧沈寺畢業回荞城,提起自己有個室友家裏開挺有名的花藝工作室,最近開設了創業培訓課程。倪诤這會兒正琢磨着自己小本創業要開個什麽店,不太想做餐飲,于是跟趙秋池一商量決定開家花店,假如發展得夠好,以後還能和覓灣合作。

綠天堂這名兒也是倪謹起的。馮郴在家裏養了很多綠植,尤其喜愛一種叫綠天堂蔓綠絨的植物。倪謹跟着耳濡目染,說這名字還挺好聽,咱店也用它吧。要多随意有多随意,綠天堂花店就這麽正式開張了。

開業那天馮郴送來八個大花籃,趙秋池簡單粗暴包了個兩萬塊的紅包,沈寺則揚言要包攬花店一天的生意,第一天的所有訂單都由他來買單。

趙秋池鄙夷:“心裏藏不住事,遲早釀出禍。”

可不是,沈寺确實是藏不住心裏的快樂——他暗戀了大學四年的女同學最近聯系上他,說要來荞城旅游,問有沒有推薦的景點和當地美食。這種好機會錯過了鐵定不會再有,于是沈寺自告奮勇說要給她當導游,陪着吃吃喝喝。這不,明天就能從高鐵站接到女同學了,這快樂哪藏得住?

他喜滋滋地在倪诤耳邊喋喋不休:“我又有機會了!老天還是挺眷顧我的吧!”

去年倪诤在電話裏聽他抱怨過,說暗戀對象和別人戀愛了,而他在宿舍看了一晚上的《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哭得稀裏嘩啦。一年過去,那女孩大概是已經分了手,身邊的位置空了出來,不然沈寺這家夥也不會樂成這樣,還去專門買了幾套新衣服,理了個新發型。

“說真的,你這幾年就沒遇上個喜歡的?”沈寺大概是說自己說累了,話題一轉拐到了倪诤身上:“我有時候真覺得奇怪,讀書那會兒你就對這種事一點興趣也沒有,可現在也到該談戀愛的年紀了吧?身邊的大家都擁有些甜蜜的煩惱,你就一點不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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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紅什麽。”倪诤看也不看他,“是什麽很好的東西麽。”

“怎麽不好?”沈寺難掩不解,“難道不是大多數人都向往愛情嗎?”

他試圖列舉:“你想想啊,交個女朋友,精神上能帶來的慰藉多大啊。春天你們一起去公園野餐郊游,你替她拍照,她站在花海裏對你笑。夏天可以去游泳去度假,和喜歡的人旅游可比和朋友家人要甜蜜多了吧。秋天呢,秋天我想想,秋天吃甜甜的炒板栗,看漂亮的晚霞漂亮的銀杏葉。冬天,冬天可太幸福了,玩雪泡溫泉,分享熱乎乎的關東煮,這幸福感我光是想象一下都覺得要溢出來了!”

沈寺怕是已經把自己和暗戀的女孩代入了這些想象,連表情都陶醉起來:“哎呀,更別說親吻擁抱這些親密接觸了,你是沒體驗過當然不懂,跟心愛的人做這些真的會很滿足很幸福。”

倪诤笑了笑。

“你笑什麽笑?”沈寺手臂搭上他肩膀,“你別以為我在跟你開玩笑啊。我是認真的,你這個外形條件,又不愁找不到漂亮女孩兒。高中咱隔壁班那個蔣可欣還記得吧?她大學跟我離得近,偶爾碰到還支支吾吾向我問起你的情況呢,明顯對你還有意思啊!”

“還有那個誰誰誰……哎,我看你招的那個小周也不錯啊,挺漂亮的嘛。”

“別胡說八道了。”倪诤瞥他一眼,“什麽這個不錯那個不錯的,人女孩子生下來又不是為了給你挑的。”

“我不是那意思。”沈寺嘿嘿一笑,“總之我就是想說,你身邊又不缺合适的女孩兒,喜歡你的我猜也不會少,要是真遇見滿意的,談個戀愛也挺好的嘛。別做你那孤家寡人了。”

“你先自己脫離孤家寡人行列吧。”倪诤不客氣道,“少操心我。”

“怎麽還好心當成驢肝肺啊你。”沈寺說不動他,悻悻地跑一邊去和小周瞎侃了。

手上插花的動作沒停,倪诤的思緒卻有一瞬間像是飄去了很遠的地方。

沈寺反應比較遲鈍,是那種一定要明明白白講出來他才會恍然大悟的類型。比如馮郴和趙秋池的事兒,早還沒離開野水時就被挺多人看出來了,而沈寺愣是在大二那年寒假撞見兩個人接吻才反應過來。因此這麽多年也還不清楚好兄弟的性取向,仍傻愣愣地要勸人找女朋友。倪诤也沒專門解釋,通通用“不想談”搪塞過去。

反正他猜想自己這輩子是不會想要開展一段親密關系了。

說得像是在情場遍體鱗傷決定封心鎖愛,可明明到如今真正喜歡過的人也只有一個。他甚至說不清他和藍焉到底算不算談過戀愛。

這行為常常被阿薩嘲笑說你莫非是要為誰守寡。倪诤常常思索僅短短一個夏天釀出的感情是否真的能做到有如此深切,自己的愛意是否又真的能長久到這般地步。為了一個短暫愛過的人,就篤定餘生不會再有愛的可能?

他想了又想,自己總歸是沒有這麽偉大的。

可為什麽,就是再也提不起愛的欲望呢。

倪诤扪心自問,藍焉不是個“陰魂不散”的存在。他之于他絕非常常出現在腦海的某個瞬間,他們并無誇張到那種地步。就好像沈寺為了論證戀愛有多美妙而列舉的春夏秋冬,在倪诤看見別人擁有這些幸福的時刻,似乎也不會第一時間想起那個人。

事實就是如此。人活着怎麽可能永遠在緬懷過去?

可藍焉他也……并非完全消失。

不會主動想起的名字,像顆貌似不起眼的小石子,不知藏匿在身體裏哪個角落。血管、肝脾、心室,或許哪都有可能,也或許風一樣在他身內飄蕩。

這樣一個渺小的東西,平日裏見不到,可它就是一直在那裏。而一旦意識到它的存在,石子堅硬的棱角便能把人的器官戳得鮮血淋漓,使得這身體的主人再也無法忽視。

方才沈寺講,接吻,擁抱,是再幸福不過的事。倪诤想起自己人生寥寥幾個吻與擁抱,想起藍焉被摟在自己懷裏的樣子,想起藍焉接吻時睫毛顫動的樣子。那個人,體溫總是很高,溫溫熱熱的一團,如果冬天抱的話,大概會很溫暖吧?

他自願放棄了擁抱、親吻的權利。

那他呢?藍焉呢?

會在別人的懷裏耳尖發燙嗎?會緊緊閉上眼被別人親吻嗎?會對其他人說“愛”嗎?會像自己一樣,寧可疼也還不肯扔掉那顆硌人的石子嗎?

會嗎?

會吧。

他比誰都希望藍焉忘了自己。

“你哪撿到小周這個寶的?挺落落大方一姑娘,和顧客講話伶牙俐齒的。”沈寺走過來用力拍拍他肩。倪诤猝不及防地被扯離沉思,手微微地抖了抖。

沈寺沒注意,嬉皮笑臉地拾起一枝花:“我叔給我打電話了,叫你晚上一起回去吃飯。”

“行。”倪诤幹脆地應下。

沈寺前陣子找工作不順利,死活找不到合适的。結果被趙秋池撈了去,讓在覓灣學習一段時間,等有了足夠的能力給個好的職位。倪诤感慨有人脈有門路就是不一樣,人生永不會存在絕處逢生這一情況,因為永遠都有後路。

沈寺也因此搬去了離覓灣更近的地方,在時代廣場邊上找了套房子住。沈志遠一直惦記着這個侄子,最近天天往荞城跑,張羅這張羅那的,顯得沈寺還像個十幾歲的孩子。倪诤沒精力摻合進他們,只顧忙自己開店的事,生怕沈志遠也跟沈寺似的,不經意關心一句“怎麽還沒找對象”。

這不,什麽都是躲不過的。

關店門已經是晚八點多,倪诤心說晚飯定是已經趕不上,沒準兒今天這面是見不到了。然而沈寺倏地像掃帚星似的出現在店門口:“走走走,正好一起回去。”

“你沒回家?”倪诤詫異。

“我也不想和我叔多待啊!”沈寺誇張地擠眉弄眼,“下午走之後就跑去騷擾趙哥了,晚飯蹭的覓灣自助餐廳。剛我叔打電話催我呢,問我在哪裏鬼混!我真服了,他說他去找老朋友吃晚飯了,現在要我回去,有事要跟我講。”

“既然是有事跟你講。”倪诤說,“那我就不用去了吧。”

沈寺聞言忙拽住他手臂:“不行!你要是不讓他看上一眼,他又得整天唠叨‘阿诤那孩子真是辛苦啊’……你這不是好好的嘛,快去見見他,讓他放個心。”

兩人拉拉扯扯地上了車,很快就到了沈寺家小區。沈寺不情不願地上樓,倪诤不聲不響地跟在後面。掏鑰匙開門,玄關處一堆東西先映入了眼簾:牛奶,水果,養生品,堅果禮盒……

“這都哪來的啊。”沈寺納悶地換鞋進門,瞧見沈志遠正大剌剌地靠在沙發上剝橘子,而他身邊還坐着個,低頭看手機的卷發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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