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踏入

第49章 踏入

倪诤不看他,視線落在擋風玻璃上。想也不用想,他就知道這人一定正在用那種又懇切又摯誠的眼神望着自己,這眼神于他并不陌生,而他也不得不承認,無論什麽時候,他拿這樣的藍焉總是沒辦法。

本想說些拒絕的話,也給人潑潑冷水。畢竟自己一再忍不住無視掉親手劃下的線,保不準事态越來越往不可控的方向發展。可藍焉還是一如既往地不按常理出牌,竟然攥住他的手指就往自己唇上貼。

指腹劃過柔軟,同時也被藍焉輕輕啄吻着,這人好像在拼命用肢體語言告訴他,我這兒是屬于你的,我整個人都是屬于你的。倪诤幾乎覺得大腦快宕機,第一個想到的詞仍是“故意”。藍焉到底是哪裏學來這麽多勾人的招式?

他不動聲色地把手收回來,最後只說:“再不走阿寺該催了。”

右側臉頰卻忽地被貼上個溫熱的東西,藍焉飛快地往他臉上親完一口後便沒事人一樣地坐好:“好,那走吧。”

倪诤頓了頓,終是沒再說什麽。

沈寺的新家搬到一個高檔小區,比之前租的房子離覓灣要遠上許多,但住起來舒适不少。趙秋池有幾次開玩笑說你一個人住這麽大的房子有什麽意義,被沈寺面紅耳赤地反駁,還能一個人一輩子不成?說不定過幾天就成兩個人了!也不知是想轉移火力還是如何,話題繞着繞着又總繞到倪诤身上,說你們先擔心擔心阿诤吧,我都快懷疑他是不是性冷淡了。

趙秋池倒确實同他聊過幾回,不過感情畢竟是自己做主的事,也做不出什麽長輩常有的姿态來。只是在趙哥那裏,他心裏藏的秘密卻不算秘密,哪怕不明說也被一眼瞧透。偶爾的,趙秋池也會提起藍焉,不說名字,可常感慨,說初戀竟有這樣大的魔力。

倪诤心裏清楚,藍焉于自己并非用“無可代替的初戀”就能定義的存在,年少時也有過可笑的想法,覺得像是一輩子已經能一眼望到頭,認定生命中怕是再不會出現這樣一個人。那時只覺得幼稚,不到二十歲的年紀,怎麽就篤信未來找不到另外的容器去盛放愛意。直到這麽多年過去才慢慢明白,年少時以為的錯覺竟然是真的。

是什麽讓那人成為這般存在的?藍焉實在不是個完美的人,又或者說,完美的戀人。缺點要挑或許能挑出許多,可就是這樣一個不講道理闖進他世界的人,有着叫人無法忘卻的魔力。倪诤這些年常質問自己,這難忘究竟是否有愧疚的加成。最後總在痛苦中閉上眼,意識到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便已經把心遺落在那人手裏。

車在停車場熄了火,藍焉轉過身去夠後座上的袋子,倪诤沒讓他拿,他只好兩手空空地下車跟在那人身後。

“我等會兒能不能和你一直待在一起?”剛才在車上醞釀許久,現在終于忍不住問,“沈寺是不是叫了好多人,可我全都不認識。”

倪诤看他一眼:“怎麽了,害怕?”

藍焉說:“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也怕生。”

“你們去婚禮現場,也到處都是人吧。”倪诤輕哂一聲,“什麽時候變得怕生了,以前明明第一次見面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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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兒,他停住了。

藍焉飛快地搶過話頭:“那是工作,不得不面對,能避免的時候當然就避免。”

怎麽只答前半句?倪诤想,後半句呢,你明明知道我脫口而出的是指什麽,為什麽單單第一次見我時就不怕生,主動同我搭話,甚至邀請我一起分享病床。

“随你。”他只這麽說,“但阿寺你知道的,愛鬧騰,唯恐天下不亂的個性,也許興頭上來也會為難你。”

“沒這麽吓人吧,不是大家一起吃頓飯嗎?”

“那些人都愛喝。”倪诤說,“也愛勸人喝,你一個新面孔,他們怎麽可能放過。別理就是了,直接拒絕,不用怕難為情,也都不是完全不講理的人。”

“那要是他們真的不講理,你會不會替我擋酒啊?”藍焉扯扯他的衣袖。

倪诤沉默半晌,只答:“又不是拍電視劇。”

沒聽到想聽的答案,但也不至于洩氣,至少今晚能心安理得做一塊牛皮糖,黏着人不放。藍焉拉着他的袖口正胡思亂想,倪诤垂眼看了一下,仍是縱容地讓他抓着,嘴上說:“這樣拉着像什麽樣,袖子都快被你扯長了。”

“知道了。”藍焉幹笑一聲,輕輕去攏倪诤的指尖,“那我牽這裏。”

謝天謝地,倪诤沒甩開他。

兩人走向電梯,見有幾個人說說笑笑地等在那裏,藍焉不得不松開手。某種程度上他很自覺,也很“懂事”,知道做事該拿捏分寸,不能太過火惹倪诤生氣。私底下怎麽纏着都好,在外人面前定是不敢的,倒不是他不敢,只是心裏有個聲音在提醒“倪诤一定不喜歡這樣”。

“來了?”有人轉過頭瞧見他們,笑着沖倪诤打起招呼,“剛還聊起你。”

兩男一女三個人,藍焉仔細一看才發現全是那天在寺廟裏見過面的。拎着酒的老丞和阿森,還有……正抱着手臂靠在牆上的祁珊兒。

“聊我什麽了?”倪诤随口應了聲。

“聊你和珊姐呀。”阿森“嘿嘿”笑了兩聲,明顯是經常開這樣的玩笑,“我倆給珊姐支招呢,說一會兒趁熱鬧玩玩真心話大冒險,把你到底對她是個什麽想法給套出來!”

“我對她是什麽想法很早就和她說了。”電梯門開了,倪诤先一步走進去,“總開玩笑也沒意思。”

阿森表情有些尴尬,從前他們起哄時倪诤都只是輕描淡寫地将話題蓋過,祁珊兒再接着半真半假地制止幾句,玩笑話也就這麽過去了。可今天兩人都有些反常,倪诤像是終于對這樣的玩笑感到冒犯和不耐煩,祁珊兒也被窘到一樣,沒怎麽出聲。

藍焉緊緊跟在倪诤身後進了電梯,一言不發地在他身邊站定。外面那三人接着進來,氣氛漫上些不自在,老丞只好擔起打圓場的任務,像才發現藍焉似的:“這不是寺哥的老朋友嘛,那天我們見過的。”

怎麽給人留下這麽個印象,藍焉想。他可不想在倪诤的朋友面前只做“沈寺的某某”,最起碼得是“倪诤的”,這樣開頭。

想着,他脫口而出:“我先認識倪诤再認識沈寺的。”

說完便有些後悔,講這些幹嘛呢?好像宣示主權一樣,可他現在哪來的主權可言?

聽他這麽說,倪诤沒有出聲,那三人中反而是祁珊兒先接了他的話:“是嗎,你們怎麽認識的?”

“我啊,我和他……”

話沒說完,電梯門又一次“叮”地打開,沈寺家的門敞着,熱鬧的談笑聲潮水一樣湧入他們的耳朵。藍焉的回憶沒能說下去,腿已經下意識跟着倪诤一起跨出了電梯。

他倏地有些躊躇。這光景無端讓他想起九年前第一次去擱淺,面對陌生的世界,他不假思索地随倪诤一同踏入,仿佛只要身邊有這人在,不管做什麽、不管去哪裏都是心安的。後來每每憶起那個瞬間,總覺得似乎昭示他心甘情願走進屬于倪诤的未知,往後便再難輕易退出來。

那麽現在,在他與那人的世界脫節九年後,老天爺好像又給他再一次“踏入”的機會。那世界裏有想念九年的倪诤,有自己不認識的倪诤的朋友們,有倪诤新的人生,他踏進去,好似就能第二次走進倪诤心裏。

“怎麽才來!”沈寺出現在門口,“快進來快進來。”

祁珊兒他們先一步進屋了。藍焉還有些愣怔,忽覺手心被人用力捏了捏,轉頭對上倪诤的眼睛。這是個安撫的動作,倪诤像是察覺到他的敏感情緒,松開手後溫和地說:“快進去吧。”

“嗯。”

一進屋,先被沈寺抱了個滿懷:“夠意思啊藍焉!我還以為你會不樂意來呢,真給我面子,嘿嘿。”

“恭喜你喬遷新居……”這家夥實在摟得太緊,藍焉被他勒得喘不過氣來,“不好意思啊,我都沒準備什麽禮物……”

沈寺後腦勺被倪诤一拍,才不情不願地松開他,大大咧咧道:“沒事啊,都沒人帶禮物的,今天就是大家聚在一起玩玩嘛。”

說着上下打量藍焉一通:“你看你,是不是也被工作給壓垮了?一點兒沒精氣神。其實我把大家都喊來也有這麽個意思,你說咱們天天上班忙得累死,到頭來還把身體搭進去,可不是得不償失?所以就是要抓緊機會玩,該放松的時候就玩個盡興,不然有的是後悔的時候……”

倪诤打斷他的滔滔不絕:“有水沒?我渴了。”

“有,肯定有啊!”沈寺指指客廳,“你還跟我客氣什麽,喝什麽吃什麽都随便拿,我今天還剛買了很多水果,要吃你們自己弄。”

沈寺的朋友确實不少,這會兒客廳裏已三三兩兩坐了十幾個人。藍焉來之前還一直擔心會遇上趙秋池,掃了一圈沒見着人才松了口氣,乖乖跟着倪诤在最邊上的沙發坐下來。

“要不要吃水果?”倪诤把來之前買的零食放在茶幾上擺好,轉頭問藍焉,“菠蘿蜜?還是車厘子?”

藍焉緊緊挨着他:“不用。”

“傻呀,不吃白不吃。”一旁有個對着鏡子補妝的女孩兒聞言俯身将果盤推到他面前,“別不好意思,又吃不窮沈寺。”

藍焉有些不好意思,這才拿了些吃。

那女孩兒自來熟地向他自我介紹道:“你叫我葉子就行!我說怎麽之前沒見過你,原來是第一次一起來玩,你跟倪诤很熟嘛。”

“以後多一起玩兒啊。”她眨了眨眼睛,“我們很歡迎新朋友的。”

藍焉揀了幾粒熟透的桑葚吃,指尖不可避免地被染上紫紅色汁液。倪诤起身抽了幾張紙巾遞給他,一邊對着葉子道:“別把他給帶壞了。”

“什麽帶壞?”葉子一驚一乍地說,“你這話說的,別讓藍焉以為我們是多不正經的人。”她轉向藍焉,告狀似的:“小藍小藍,你知道倪诤這人有多無趣嗎?每次喊他出去玩,總能有各種借口不去,賺錢是用來幹嘛的?不就是用來花的嘛!我們這夥人的人生信條絕對是及時享樂,只不過倪诤是我們中的意外,哼哼。”

她話剛說完,便被另一個男生喊去電視前打游戲了。藍焉轉頭看倪诤,輕輕用手戳他:“你為什麽不和他們一起玩啊?”

“對他們的活動不感興趣。”倪诤說,“沒人樂意自己是勞碌命,我當然也喜歡享樂,但如果指的是每天到處吃吃喝喝,我沒多大興趣。我更願意在家裏待上一整天,看電影看書或者幹脆好好睡一覺。”

藍焉懂了:“那你還和我挺搭的。”

倪诤有點想笑:“是嗎?”

“是啊。”藍焉悄悄去摸他的手,“我也宅,沒工作的時候就閉門不出。”

可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倪诤心想。曾經不惜冒險也要逃離醫院的藍焉,僅僅得到一個自由的晚上就能歡天喜地。只是他沒意識到藍焉或許從來沒奢望過自由,冒險或許僅僅是為了別的什麽,比如去見喜歡的人。

“電影我可以陪你一起看,書也能陪你一起讀。”藍焉看他。

“任何兩個人都不可能做到完全沒有時差。”倪诤說。

“是,可還是有許許多多的人相愛了,走進同一個時區。”藍焉執拗地盯着他的眼睛,“為什麽連試的機會都不給呢?”

沉默。好一會兒,倪诤才開口:“試過一次了。”

“我也有怕的時候。”

他有時也想,自己是不是太不知好歹?很多人甚至連第二次機會也沒有,老天抛給他個能夠重來的盒子,他确實連打開的勇氣也沒有。重來不是絕對的複制,走向不為他所掌控,結局也非他決定,再錯一次的概率是多少?

還是說,他也學着極端,哪怕錯也錯到一起,死也死到一起,不管什麽結局至少總是“一起”。可這太自私了。他沒辦法這樣想。

沈寺點了一堆菜,又自告奮勇想要展示展示自己的廚藝。被衆人喝了倒彩後,反倒起了種越挫越勇的勁頭來,試圖做出幾道完美的家常菜。

新家沒開多少次火,很多調料都不齊全。倪诤被迫接了這沒人要的差事,下樓去買生抽和蚝油。藍焉想跟他一起去,結果被沈寺拉到廚房觀摩自己炒酸辣土豆絲,待出鍋嘗一口後皺着臉勉強評價了句“太好吃”。

他好不容易逃出廚房,見祁珊兒坐在自己原來的位置上取水果吃,一時不知道該不該過去。可杵在原地也不是個事兒,像個格格不入的異類。藍焉于是慢騰騰地走到她邊上坐下,兩人中間隔了約莫兩個人的距離。

祁珊兒沒看他,小心翼翼地将車厘子的核包起來扔進垃圾桶,冷不丁問:“這車厘子挺甜的吧?”

藍焉沒反應過來她在同自己說話,半晌才答:“嗯,挺甜的。”

“我們之前見過一面。”她看向藍焉。

“我知道。”藍焉讷讷地,“在寺裏。”

“你跟倪诤……”祁珊兒低頭看自己的手指,“你們是不是不止老朋友的關系?”

像是很害怕聽到回答似的,不等藍焉作出反應,她又快速接了句:“我都看到了,他給你遞車厘子的時候,你低頭就着他的手吃掉。我沒見他喂過誰東西。”

他那也不是喂我,藍焉心說。只是我臉皮夠厚,不用手接偏要用嘴接罷了。

一方面有些不願意和祁珊兒聊倪诤,一方面又有些高興她看出自己和倪诤關系不一般。藍焉想了想,道:“我還沒追到他。”

“追他?”祁珊兒像聽了個天大的笑話,“你追不到他的。”

不是說從沒見過他喂誰東西嗎?藍焉想,我就能做到。憑什麽篤定我不行?

“追他的人我還見得少嗎?”祁珊兒自顧自地說,“他哪個不是愛答不理、唯恐避之不及?還說什麽不會愛人,裝得自己有多清高,其實就是個騙子,先是把你的心給騙走,還要編造一個接一個的謊言,讓你相信這世界上沒有人能得到他的愛,好像這樣心裏就會好受點似的。”

“蠢死了。”她始終低着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我一早就知道他心裏其實有別人,還是假裝什麽都不知道,永遠在自欺欺人。”

“你也喜歡他?”她終于擡起頭,“你放棄吧,就算他心裏那人是個男的,你也不可能追上他的。除了那個人,他的愛是不會給任何人的。”

藍焉隐隐約約從她的話裏猜出什麽,身子忍不住微微顫栗起來。

“但哪有這麽輕易放棄?我知道。”祁珊兒又自嘲般笑了笑,“我不還上趕着犯賤嗎?可喜歡一個人就是賤嗎?喜歡一個人就是錯嗎?”

“不是……”藍焉搖頭,也不知道是對着誰說,“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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