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無所顧忌和顧慮重重

第50章 無所顧忌和顧慮重重

“你當然不是了。”祁珊兒像再也忍不了一樣,騰地站起來,“你當然不是了!”

這動靜不小,客廳裏其他人霎時都将目光彙聚于他們二人身上。藍焉有些局促地擡頭看看她,又默不作聲地垂下眼盯着果盤。祁珊兒也站在原地愣了愣,被扔下游戲機趕來第一線看熱鬧的葉子攬住肩膀:“怎麽啦怎麽啦?好好的怎麽還吵起來了。”

“沒吵。”她呼了口氣,複又坐下,聲音小下去幾分,“不好意思啊,沒控制住情緒。”

臉雖沒朝着藍焉,話卻顯然是對着他說的。藍焉頗有些尴尬地轉過臉去,并不想在這樣的場合惹出事端,便也順着她的臺階下了:“沒關系。”

葉子一頭霧水地看了他們好一會兒,再三确認“真的沒事”後才滿腔狐疑地走開。兩人之間沉默幾秒,祁珊兒伸手在五花八門的零食裏挑了幾顆奶糖遞給他。藍焉沒吭聲,稍稍直了直身子,把糖接過來攥在手心。

“去年也有個男生追他,就特別喜歡吃這種奶糖。”祁珊兒剝開一顆丢進嘴裏,語調平靜,“挺可愛的一個小男生,有點中二,說自己愛糖如命,血管裏流的不是血而是糖。大家都嫌他幼稚,沒想到追起人來比我還主動,信誓旦旦跟大家說倪诤肯定喜歡男的,把人堵得生了好幾回氣。我那時候還挺慶幸,慶幸自己沒像他那樣窮追不舍,不然也早被徹底回絕了。倪诤就是那樣的人,要是你把話挑明了,把事情攤開說了,他就絕對不留一點餘地給你。”

“你呢,”她看向藍焉,“你怎麽追他的。”

藍焉将糖紙揉得很皺,抿抿嘴說:“我?我只會死纏爛打。”

“死纏爛打?他怎麽可能吃那一套。”祁珊兒笑得有些勉強,“他跟你生過氣嗎?”

“我倒是想讓他對我生氣。”藍焉搖頭,“他不趕我,總由着我這樣那樣,可也不給我明确的回應,我不明白。”

這話和炫耀又有什麽分別,祁珊兒想。她閉了閉眼,像是下定決心要接受心裏那個逐漸清晰的事實,終于問出口:“你和他在一起過,是不是?”

最早有人猜測倪诤的性取向時,她沒放在心上。哪怕是那年生日聚會上聽到心上人酒後無意暴露的心裏話,也沒想過倪诤口裏的那個人會是個男人。此後每年生日,總尋得機會将人灌醉,卻再沒套出更多話來,常以為結局确如自己所想,倪诤心裏藏着的人再也沒可能出現,可沒料命運無常,總有一天安穩現狀會泡沫一般被粉碎。

今天等電梯的時候,她遠遠瞧見他們走過來,藍焉緊緊牽着倪诤的手,兩人之間近得仿佛容不下咫尺間隙。可倪诤怎麽會毫無反應呢?他應該甩開藍焉的手,應該和他保持距離,應該告訴他我們沒可能,告訴他自己完全不會愛人。怎麽會呢?

她幻想過無數遍,被倪诤那般所珍視着的會是個怎樣的人。是怎樣的人,得以讓他念念不忘那麽久,秘密一樣埋在心裏從不示人。當猜測對象終于出現在自己眼前,她甚至開始失落,開始不甘——說到底,藍焉有什麽特別的?

長相、打扮,明知道倪诤絕不可能在意這些東西,她仍是忍不住去觀察。哪一點是出衆的,似乎都沒有,可這樣一個人,在缺席倪诤的人生如此之久後,一回來就能得到自己奢望許久也不可得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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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知這東西毫無公平可言,既不分先來後到,也不看誰更能胡攪蠻纏,歸根結底由倪诤的心說了算數。可總還是想問為什麽,又痛又悔,做不到平靜面對。

她等着藍焉回答,等着自己一廂情願的感情被真正判處死刑。

和倪诤在一起過嗎?藍焉心想,這事兒恐怕連他們兩個人自己也沒法确認。十幾歲的年紀遇到彼此,被愛這個不講道理的玩意兒牽着鼻子走來走去,他今天或許可以大膽承認自己早在九年前就愛上倪诤,可卻不敢篤定那個夏天是不是能算“在一起”。

“互相喜歡,就算在一起是嗎?”他小聲問。

祁珊兒怔了怔,沒想到收到的回答會是個問句。這問句卻比任何語氣堅決的肯定句要威力更強,她忽地笑出來:“行,我明白了。”

看一眼剛提着幾瓶調味品走進廚房同沈寺說話的倪诤,她恢複了無所謂的樣子:“你要告訴他就告訴他吧。”

藍焉反應過來她是指方才的對話,只說:“我不會的。”

“随便你喽。”祁珊兒看起來也沒打算接受這番“好意”,往沙發背上一靠,像在自言自語:“他是同性戀也和我沒關系,既然心知肚明得不到回應,那喜歡早就成了我自己的事了,跟任何人都無關。”

藍焉默默聽着,心裏有些發澀。他本就沒多麽讨厭祁珊兒,也不想做些無意義的“競争”,而此時此刻甚至起了些奇怪的感同身受。愛本身有什麽錯,又或者說,錯的只是愛本身而已,不是他們任何一個人。

一言不發地吃完晚飯,席間沈寺頻頻悄悄問他是不是心情不好,被他搖搖頭否認。祁珊兒倒是興致很高的模樣,和大夥兒喝得滿臉通紅,也不知道臉上的笑是真是假。

倪诤撥了撥被藍焉時不時夾進他碗裏的菜,有些無奈地放下筷子:“你自己也多吃點,別一直給我夾。”

藍焉低頭擺弄手機,小聲說沒有胃口。倪诤看了眼他,拍拍他肩膀後起身:“你過來一下。”

其他人玩得興起,沒人注意他們。藍焉跟着倪诤走到陽臺上,聽他問自己:“哪裏不舒服?”

“真沒有。”

“那怎麽蔫成這樣。”倪诤盯着他,“要是實在想回家,我現在送你回去。”

藍焉吸吸鼻子:“那多掃興啊,哪有這樣的,玩到一半突然跑了。”

他想了想,還是沒忍不住問出口:“有男的追過你?”

話題拐彎得太快,倪诤一愣,才反應過來。去年确實有一個,才二十出頭讀書的年紀,是葉子弟弟的朋友,跟着一起玩過一次後就對他念念不忘。那小孩愛吃糖,常常讓他想起某個人來,那股胡攪蠻纏的勁兒也挺像,不知分寸感為何物,無理取鬧一般走哪跟哪。這種相似有時讓他惱火,好似夢裏的人從天邊到了眼前,定睛一看卻是個贗品。

“有。”他說。

“他……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倪诤望向遠處,從沈寺家的陽臺上能看見時代廣場星星點點的燈光,還有遠處源源不斷的車流。“沒什麽特別的,誰會去留心觀察自己不在意的人。”

藍焉也随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向夜景,時不時拿餘光偷瞥他一眼。誰對倪诤來說會是特別的呢?沒人會去留心不在意的人,他瞬間有些理解這話。九年間過客匆匆不斷,好像再沒人勾起自己一探究竟的興趣,原來倪诤也是如此嗎。

“那祁珊兒呢。”他問,“你好像跟她關系很好,可她明明就……喜歡你。”

“是朋友。”倪诤大大方方地說,“我知道她喜歡我,很早就給了明确的答複,她怎麽選擇是她的權利。”

藍焉點點頭,幹脆将心裏的疑問一股腦抛了出來:“她和我說,你心裏有個人,你的愛只給這個人。”

他輕輕抓住倪诤的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夜風裏站久了,此刻這只手摸起來微微有些發涼。

“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這個人是誰?”

聽了祁珊兒的話後,倪诤在這些日子裏的縱容似乎一下便成了有跡可循。藍焉不明白,為什麽連苦澀的愛意也能一忍再忍,如果他愛他,他們彼此相愛,為什麽自己進一步對方卻要退一步,寧願讓出千步萬步也不肯向前邁過來。

如果,自己就是這個被他藏在心裏的人,為什麽還不肯明确地把愛交給自己?

藍焉實在有些想笑。他不懂究竟有什麽能讓人這樣難以啓齒,他想說我們可以好好談談,或許你有什麽顧慮,我可以聽,我可以想辦法,我就是奔着你來的,就是奔着你的愛來的,你到底在怕什麽?可又想到他們從前便極少有交心的對話,倪诤這人自始至終猜不透、看不清,自己像隔着毛玻璃看他,模模糊糊看不真切,連半點真心都挖不出來。

藍焉想起九年前自己的大言不慚,因為窺到一丁點倪诤的悲傷便妄想自己能讓他的痛苦決堤,可即使是九年後他也沒能成功,倪诤在想什麽,他還是怎麽都猜不到。

“告訴我吧……”他幾乎是哀求着,“快告訴我。”

倪诤望着他,沉默片刻,擡手撥了下他的劉海:“你明明就知道。”

“我要聽你說。”藍焉抱住他的胳膊,眉心因焦慮而攢起來,“我要聽你親口說。”

這邊兩人在互相試探僵持不下,那邊倒是玩得不亦樂乎,沈寺被勸着灌下幾杯酒,大聲嚷嚷着不能再喝:“你們這群人把我給害慘了,知不知道勸人喝酒天打雷劈啊?去好好學習一下酒桌禮儀!我都說了我要戒了!”

他不由分說地從人堆裏擠出來,晃晃悠悠往陽臺走。本想吹會兒夜風清醒清醒,忽覺胃裏一陣絞痛,忙捂着肚子奔向衛生間,還不忘對着陽臺那兩人喊上一句:“你倆倒是聰明!就這麽把該喝的酒給逃了!”

倪诤聽他一喊,趁機捏捏藍焉的手:“等回去再說。”

“不行。”藍焉鐵了心要把話給問出來,“你要是不現在回答我,我就,我就……我就在這兒親你!”

沒想倪诤絲毫未被威脅到,反而一把松開他的手,面不改色地說:“那你随意吧。”

藍焉被他這反應噎得說不出話來,面色漲得通紅。他像是這時候才明白,一哭二鬧三上吊對倪诤來說都沒用,被縱容只是因為倪诤樂意,而他要是不再樂意,自己再怎樣撒潑打滾也都是無用功罷了。

藍焉喪氣地側過身去背對他:“你為什麽總欺負我?”

這話倒讓倪诤起了些反應,他頓了頓才道:“什麽時候欺負你了。”

“你還要我一件件說出來嗎?”藍焉有些鼻酸,“先不提……以前的事,我們現在到底算什麽?如果要讓我死心,為什麽不像對待其他追你的人那樣對我,為什麽不推開我,為什麽一邊留給我幻想一邊不肯承認你明明也還喜歡我……”

“我總覺得我離你好遠。”他說,“怎麽也抓不到你、看不清你,我也想有點骨氣,可是我沒辦法替我的心做選擇,喜歡的人怎麽能說忘就忘?付出過的真心怎麽能說糊弄就糊弄?”

藍焉幾乎覺得眼淚又要不争氣地落下,雖然背對着倪诤,仍倔強地睜大眼睛,忍着眼眶的發酸熱意。好像過了許久,一只手輕輕落到他肩上。

倪诤說:“是你。”

藍焉猛地轉回身去,那人卻收回手,淡淡地接了句:“走吧,我送你回去。”

兩人最終還是做了掃興的人,提前離開,被沈寺半埋怨半舍不得地送到小區樓下。他有些醉了,拉着藍焉的手左右晃着,小孩子似的:“藍焉,我今天特別特別高興你來了,上次見過面之後,我就總想着什麽時候再找你一起吃飯,畢竟我們以前玩那麽好呢,是吧……”

倪诤扒開他的手:“你回去吧,早點可以結束了,別又一群人玩到三更半夜。”

“哎,我知道!”沈寺不高興地瞪他,“我有分寸,一會兒就全都讓他們滾蛋。”說完又轉向藍焉,傻呵呵地笑了笑:“以後多來玩!”

藍焉也有些想樂,這麽多年過去了,明明大家都成了生活中不斷浮沉的大人,沈寺卻仿佛還像好久之前那樣,渾身上下透着種清澈的明亮。真好啊,真好。

“你是不是還沒加我微信呢?”他笑,“下次想找我玩直接跟我說就好。”

“對,對,差點忘了。”沈寺沒好氣地掃倪诤一眼,“阿诤也真不夠意思,早該把藍焉微信推我。”

倪诤失笑:“你又沒問我要。”

交換了聯系方式,三個人又一陣推推搡搡,沈寺總算準備扭頭回家去。藍焉沖他揮揮手,跟着倪诤往停車場走。

一路上默默無言,他幾次想重新把話題拐回到方才在陽臺上那一番真情流露上,可一看倪诤哪有說話的心思,只得悶頭一路往前,心裏憋屈得慌,卻什麽也做不了。

待人在副駕駛上坐定,才逮着機會開口:“你先別開。”

倪诤剛想去扣安全帶,聽了這話停下手上動作,轉頭瞥他一眼:“怎麽了?”

“什麽怎麽?”藍焉憑空有些煩躁起來,“你今天不把話說明白就別想再打發我,不然就這麽把我送回去,再晾上個兩三天,說過的話又水汽一樣輕飄飄散了,我對你而言就是這樣能随意敷衍的人嗎?”

倪诤沉默幾秒:“不是。”

“那你現在就給我答案。”藍焉急切地看向他,“我喜歡你,我想跟你在一起,你到底是願意還是不願意?”

“藍焉,我……”

“或者你告訴我,我們現在是什麽關系。”藍焉打斷他,試圖拿出咄咄逼人的氣勢,“親都親了,還是什麽都不算嗎?那你為什麽願意親我?”

他越說越惱,忽然心下一橫,起身朝駕駛座跪爬幾步,不管不顧地往倪诤大腿上一坐。倪诤下意識環住他的腰,有些吃驚地仰起頭望着他。

藍焉無措地将手搭在倪诤肩上,忍着不斷湧上的羞恥感逼問:“你快說。”

“……”倪诤閉了閉眼,“為什麽不恨我?”

藍焉呆了呆,覺得現在再提什麽恨不恨實在有些好笑。當年的事實打實發生了,明明自己準備忘掉,不想再提,偏偏對方要将那委屈和失望重新勾起來,哪有這樣的人?放着愛不要,偏要去确認恨。

“我愛你。”藍焉趴到倪诤耳邊,“我只想要聽你回答愛不愛我,想不想要我。”

他不過想聽一個答案,想聽明确的愛,不要若有若無的暧昧。

怎麽就這麽艱難?

對視片刻後,倪诤別過臉去:“嗯。”

“嗯什麽嗯!”藍焉捧住他的臉,“你說出來。”

“我也……是。”倪诤盯着他,“但……”

他話沒說完,被藍焉胡亂地吻住。

“別但了。”藍焉喃喃道,“你這個人怎麽這麽不知好歹,別人捧着一顆心要送給你,你總在猶豫,總在後退,你想要它又有顧慮,你要這個把心掏出來的人怎麽辦。”

“你不放心嗎?”他把頭埋進倪诤頸窩,“可我只有這麽一顆心了,我拿什麽去騙你?求你,相信我吧。”

“可有些事怎麽能說忘就忘。”

“我不在乎了,我不想去想了。”藍焉反應過來他說的事是指什麽,只是搖頭。

不能有新的開始嗎?愛對倪诤來講是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草繩嗎?為什麽自己都願意忘卻的事,倪诤卻邁不過去?

藍焉有些疲憊地伸手去開車門:“你就是不夠愛我。”

“如果一心想要和我在一塊,怎麽還會顧慮這麽多。”他從倪诤身上滑下去,“你走吧,我自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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