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該隐

該隐

我的哥哥是個天生的惡人。

我對着泥窪裏我扭曲變形的臉說。

打娘胎裏開始他就搶走我的營養，所以他比我壯，比我聰明。在為數不多的關于媽媽的回憶裏，媽媽說我出生時瘦的像只小貓，而迪奧，“迪奧是個天生的男子漢，一出生就哇哇大哭。”父親這樣醉醺醺的大吼。

我把頭發塞進帽子裏，穿着迪奧的舊衣服，看起來像個小子。

我要去跟蹤一個混混，他會在中午出現在一家咖啡廳。大概二十分鐘後走到後面的小巷，習慣性的在角落撒尿，然後開始游手好閑的亂逛——主要是從咖啡廳走向地下賭場。這将是我最後一次跟蹤他，因為我已經摸清楚了他的行為規律，這是最後一次驗證。

我走在小巷子裏，貼着牆。自從母親死後，迪奧再也不會主動和我說話，我們的交流僅僅限于日常的“讓開”和“那個男人又喝酒了”。母親是我們兩個之間唯一的紐帶，即使迪奧的妹妹和他在同一天出生，即使迪奧和他的妹妹每天都照例睡在一張床上，臉貼着臉，像是對着一面鏡子。他不關心他的妹妹在做什麽，甚至不關心他的妹妹是死是活。但我莫名其妙的感覺，今天迪奧在看着我。

我遠遠的看着那個混混，他是叫安德還是安迪來着？總之他的行為完美的符合了我對他的預測，我決定完成對我第一次殺人的觀察和準備。

一個月前，十二月十日，父親最近的債主一再強調的日子“讓你的孩子們過個愉快的聖誕節。”他總是帶着威脅的笑容這麽對父親說。那一天到來時，父親沒有還上錢。

那個叫安德或者安迪的混混受雇來威脅我，就在教堂後面的水井旁邊。他拿着刀抵住我的脖子，我還能清晰的回憶當時的場景。心髒劇烈的跳動，我感到濕熱的淚水從我的眼睛裏面留下來，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幾乎使不上力氣。恐懼。恐懼，恐懼！鮮紅的恐懼鋪面而來，而我的大腦在他的粗話中飛速的活動:我要掙開他然後毆打他像是父親毆打媽媽；他的眼睛充了血，多像地上的泔水啊；迪奧，迪奧會怎麽做呢；我想殺了他，但是我也想他殺了我。

我聽到年邁的神父念玫瑰經的聲音，是在祈禱我的靈魂能免受地獄的折磨嗎？貧民窟有貧民窟的上帝，我的上帝和神父的上帝是一個上帝嗎？窒息和混亂的天空從我眼前劃過。

那混混松開了我，我幾乎想不起來自己在哪裏。對，我是迪奧的妹妹，迪奧的不存在的妹妹，我要...我要去河邊。我記得風從我耳邊滑過，它叫我快跑，所以我飛奔起來，拼了命的跑。我剛剛被掐住的喉嚨隐隐作痛，聖父、聖子和聖靈，神聖的三位一體，迪奧和我不是一體的，我的肺再一次排空了空氣，迪奧和我是一體的。

我跪在河邊，激烈的咳嗽，激烈的呼吸，激烈的哭泣。肮髒的工業廢水的河風填滿了我的肺，那些大人物是不是能夠呼吸到新鮮的空氣呢？

我暢快的大笑起來。啊啊，生活是如此美好！我跪在地上啊，膝蓋觸着紮人的草。我看到醜陋的肉，我不過是一塊醜陋的，流動的肉而已。它們腐壞，像要生出蛆來。“好惡心”我聽到我自己的驚呼，我開始厭惡起所有的人來，所有蒼白惡心的肉。胸前開始隐約地疼痛，窒息，仿佛那疼痛的來源是體內而非表面。這是多麽地迷人啊，整齊的切口，環繞了我的半個頸子。把我剖開！把我從所有想象中剖開！把我剖開！把我從所有想象中剖開！讓肢體殘落一地，我如此惡毒地想，血液開始汩汩而下，順着溫水，亦或是暖風？

啊啊，神明！迪奧将會擁有和我一樣的傷疤！黑紗罩在我的頭上，我是一位修女，朝着所謂神。不，我立刻糾正自己的無知，我同是一位祭司和一位神明，于是，我厭惡的□□成人了崇拜的。頸上的傷口消失了，幾分鐘前它還滲着血珠。這便是奇跡啊！我還可以死去，原來我還是活着的我将由人升格成神。這便是神谕，是天意，是奇跡啊。

我暢快的大笑，我從貧民窟的冷漠中剝離開來。我開始愛，我将愛着人類。那一晚，迪奧第一次長久的凝視自己妹妹的眼睛。我在他金色的眼睛裏注視着我的眼睛。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們驚人的相似，迪奧那蛇一樣冷血的眼睛倒影着我漠不關心的冰冷的眼睛。他的臉和我的臉一模一樣，飽滿的額頭，高挺的鼻梁和雄辯的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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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狄安娜，迪奧的雙胞胎妹妹。”我對他說。

他那雙蛇的眼睛審視的盯着我。

“你會保護我嗎？迪奧。”我問他。

他的臉上露出母親的微笑，溫柔的告訴我:“我會的，我當然會保護你。你可是我的妹妹。”他沒在撒謊，即使他的臉上露出惡意的本質和虛僞的關切，他沒在撒謊。

而一個月後的今天，迪奧的妹妹狄安娜準備殺人。

晚上父親又一次喝酒，他喝的酩酊大醉。“迪奧，我想要你的匕首。”我對着在角落裏看書的迪奧說。

“你會保護我嗎？”我又一次問他。

“我會。”他回答的多麽堅定啊。

我在他懷裏沉沉睡去，隐約間聽到父親酒後的胡話和迪奧不屑的哼聲。

我和迪奧一同醒來，我拉着他的手，走到街對面的公共浴室洗漱。“迪奧。”我說，“請你幫我。”

我在羅斯瑪麗低胸裙的裙擺後面脫掉迪奧的舊衣服，換上她我的裙子。“別弄髒了。”她說。我打扮成一個雛妓，單薄的裙子使我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迪奧遠遠的跟着我，冷眼看着他的妹妹穿上了妓女的衣服，我猜他可能在好奇自己的妹妹想要做什麽，又或者只是想看他妹妹能給他帶來什麽樣的樂子。

他會想到自己的妹妹有可能踏上梅毒和早死那一步嗎？我嘲弄地笑。他會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妹妹出賣她的身體而不做出一點舉動，他會的，他會漠不關心的看着自己的妹妹脫下他的舊衣服，向一個惡心的男人展示與他無二的身體。一個瘦弱的女孩子能怎麽樣呢，迪奧不會阻止的。迪奧和我不是一體的。

我在小巷子站定，迪奧待在咖啡館門口。那個安迪或者安德走過來，我彎下腰卷起吊帶襪。安迪或者安德朝我吹了個口哨，把我惶恐的臉頰逼到角落:“第一次出來賣？哈，我可真是走大運...”我沒有聽到他後面的話，激烈的興奮讓我帶着一種狂熱的刺進他的胸口。心髒在左邊，這我知道，我有刺中他的心髒嗎？

安迪或者安德猛的掐住我，和他在十二月十號他威脅我時一模一樣，“你這婊子...”他說。我又一次被剝奪了呼吸。“迪奧！”我用盡全力大喊。

紅色的扭曲中，我聽到酒瓶砸在他頭上的聲音。安迪或者安德倒在地上，頭和地面碰撞出悶響。我像父親打我一樣打他，迪奧站在他身後看我，“你這婊子...達利歐的女兒...”他發出嗬嗬的喘氣聲。而我很高興他認出來我是誰。

我握住迪奧給我的匕首，試圖使勁把匕首從他的前胸拔出來。但我太瘦了，所以迪奧握住我的手，幫我把匕首從他的胸口拔出來。我帶着一種無來由的狂熱割破了他的脖子，我在複仇，我試圖說服自己，我只是在複仇而已。他的眼睛像是葡萄一樣高高凸起，我用手碰了碰，和葡萄一樣冰涼濕潤。對，葡萄，羅斯瑪麗給我吃過一顆，它在我嘴裏爆開了，他的眼球是不是也是這樣呢？

我用力捏着他的眼珠，破敗的顏色在我眼前晃動。這時迪奧溫柔的握住我的手，“別害怕。”他說。我這才如釋重負的從瘋狂中脫身。迪奧當然能察覺到他的妹妹瘋狂之下的顫抖，他溫柔的用手帕擦幹淨他妹妹的手，“別害怕”他說。我這才注意到我們的手指都很長，在不同的位置都留有薄薄一層繭。

“不會有人管他的，”我顫抖着說，“我觀察了他一個月，沒有朋友，沒有幫派，沒有任何長久的關系...”我最大努力讓我的話語顯得堅定，可我的腿軟的走不動路。迪奧扶着我，我們像一對真正友愛的兄妹一樣手挽着手走出巷子。

“我要在那家咖啡店下棋。”迪奧說。我幻想那是因為他想保護我，他想監視有沒有人為安迪或者安德的死報仇。但我知道迪奧對我做出表面上的友好只是因為媽媽的遺言罷了。迪奧不會保護我。

不管怎麽說，從那天開始，迪奧重新開始和我說話了。為什麽，我想，我從來都沒有相信過迪奧有突然轉變成一個好哥哥的可能性。我永遠也猜不透他在想什麽，我還是太笨了。

因此，我的日常課程除了從神父的聖經裏學習拼寫還加上了向迪奧彙報我對人的觀察。“父親把自己的懦弱的不滿發洩到我們身上。”我看向迪奧，“是這樣嗎？”而迪奧相當迅速的接受了他的妹妹對他人和自己行為古怪的探究。

迪奧真的很聰明，他能那麽快的理解我對世界的認知，即使這樣的認知和大多數人完全不一樣。

“這是渎神的想法。”我這麽告訴他，“不過沒關系，神是不會看着我的。”神不會出現在貧民窟。

現在的迪奧已經能不經停頓的理解我的想法了，他因為我的話低低的笑起來。他一定很滿意我對地位的看法。

我殺了人，迪奧會害怕我嗎？不，根本不能這樣說，這樣的問題反而是對迪奧的侮辱吧。我在半夢半醒間想着不切實際的話題。

迪奧翻了個身，輕輕撫摸着我的後腦勺，我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我把我的想法說出聲了。“我愛你，狄安娜，你是我的妹妹，我愛你。”他的聲音和溫和的氣流劃過我的耳邊。

該死，他一定又是在假惺惺的騙取我的好感...是這樣嗎？算了吧，沒有可能的，他怎麽可能會愛人呢？我害怕迪奧，我狠他。我要尋求他的憐憫。

我把嘴貼近他的耳邊，握住他的手：“迪奧，總有一天我會殺掉你的。和我殺死的那個人一樣。總有一天的...”我把他的手放到我的喉嚨上，“該隐殺死了亞伯，當我覺得自己能勝過你的時候，所以掐死我吧，如果你不能承擔這樣的可能性...”

我的手緊張的冒汗，迪奧不會動手的，我了解他他一定不會動手的。

果然如此“在你認為自己能殺死我之前，你會忠于我對吧？”他在我耳邊呢喃。

的确如此，迪奧了解我就像我了解他一樣。

該隐還沒有殺死亞伯，可是我的頭上已經有了罪人的标記。凡殺我的，必将報七倍。

我的哥哥是個天生的惡人，但是我的手比他更早沾上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