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雪夜

第6章 雪夜

一夜無夢,算個好覺。

翌日清晨,小滿叽叽喳喳的聲音湧入耳朵。

“不好了,不好了小姐。”

沈皎睡眼惺忪睜開眼,陽光透過窗紙刺眼至極,索性她又閉上眼。

小滿跑到榻邊,慌忙道。

“那個陸阿悲,被二少爺抓走了。”

沈皎翻了個身,裹緊棉被含糊不清說,“抓就抓走呗,反正大姐會救。”

小雪飄零,美救英雄,芳心暗許,爾等小啰啰就別瞎去摻和了。

“啊?”

小滿疑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可是,二少爺罵您腦子進水,買誰做奴才不好,買陸阿悲。”

沈皎睜眼,望楠木挂檐雕刻梅花朵朵,麒麟戲珠好生精致。

陸阿悲,娼之子。

但,其父乃吳興沈氏沈道遠,當朝太傅,沈皎她二叔。

此事唯有二房幾個知情者和沈皎知,若二房再無子,那麽柳漣漪的兒子就能繼承偌大家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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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年前常州洪災,沈道遠奉命赈災,與一常州女子相愛孕下一子。

那年流民□□,逃亡途中馬車太重,沈道遠推下母子兩人,獨自回京。

後又去尋被柳氏得知,柳漣漪将女子發賣為娼,嬰兒用被子蒙死,可老天開眼,陸阿悲并未死透,但他阿娘瘋了。

他的瘋阿娘用賣身錢,一點點把他養大。

為防止柳氏找到,十六年來,陸阿悲關在窯子裏,暗無天日的地窖,唯有一口破洞,一扇半夜吃馊飯才會打開的小門,能看見一絲光。

而他的父親,在得知他的阿娘做娼時,便不要他了。

當朝太傅的兒子,不能是娼之子,他的文人清白,不能沾上一點墨。

恥笑的傲骨,

早已從骨裏髒爛透了。

日複一日,不知今朝何夕,不知窗外何景。

唯有地窖潮濕的老鼠和蟑螂做伴。

直至某天,那扇小門,咚咚響,陸阿悲看見他的瘋阿娘慘死,七竅流血。

阿娘緊緊抓住他的手,告訴他,要讓沈氏一族不得好死。

“要下地獄!黃泉路上,我要看他們不得好死!”

陸阿悲跪在冰冷的石子地上,昂貴的金絲楠木樹遮住天邊的暖陽。

只剩寒冷。

沈治一口唾沫吐在他的臉上,十六年來不見天日,少年的臉白得不似常人。

陸阿悲麻木地扶上臉,指縫間,他看見鞋底直直向他覆來。

頃刻,天旋地轉,石子紮進臉頰,鮮血與塵土泥濘。

少爺狐皮靴子如踩狗一樣,狠狠踩着陸阿悲的腦袋。

“要不是紅娘子告訴我,我都不知道有個小娼婦生了個小畜牲呢。”

他又吐了口唾沫繼續道:

“阿兄?可笑,娼婦之子怎配做我阿兄,不如做狗吧。”

做狗?

難道他不是麽?

他不一直都被視為,髒,狗,嗎?

陸阿悲瘦骨嶙峋的手指陷入石子堆,鮮血淋漓。

要下阿毗地獄!

要抽筋剝皮,要割耳拔舌,如人彘般活着。

午時。

今日陽光大好,沈皎搬了個竹榻卧在院內,暖陽大片,院內金光閃閃。

沈皎随意挽了個雙發髻,僅用紅綢帶纏着,其餘不帶任何裝飾。

未及笄的女兒家都喜歡雙髻,如春日裏的蝴蝶。

竹榻邊煮着茶,還加了些牛奶,此刻茶香與奶香四溢,午後時光好不恰意。

沈皎懶洋洋躺着,小滿兩手托牛奶過來,滿臉愁容。

“小姐,二少爺灑了兩麻袋米在地上,讓陸阿悲跪在地上一粒粒撿,還不能掉,撿完才能起來,這……猴年馬月才能起來啊。”

沈皎嘆氣,三天。

第三日晚上,京城下起第一場雪時,沈離月會救他的,并賜予他陸之慈這個名字。

自此之後,沈離月便是這個少年心中唯一的禁忌,他殺戮嗜血成性時,唯一能慰藉安撫他的溫柔神女。

而沈皎,沈皎閉眼兩臂枕在腦後。

她是不幸被殺掉的其中之一。

第二日,老太太與舊日閨中密友游湖去了,柳漣漪貼着臉皮上前陪着。

今日不用去堂屋吃飯,又正逢前幾日探親的宋嬷嬷回來,沈皎趕緊讓嬷嬷做了一大桌餐。

西湖牛肉羹,紅嘴綠莺鴿,鮮蝦蹄子脍、南鯉魚脍、油爆大閘蟹、紅燒肘子,酒蒸鲋魚、炒鳝、桃酥。

沈皎搓手迫不及待,準備大飽口福。

小滿又端上一盤餐,愁眉苦臉,咂着嘴道:“那陸阿悲也太可憐了,我今兒個瞧見,他膝蓋都磨出血,沾得石子地上到處是血。”

沈皎伸向桃酥的手一頓,嗐,陸阿悲這娃,确實苦。

掐着日子,還得等到明晚才能解脫。

也罷,主仆一場,沈皎眼神動容,她端起盤子道:

“小滿,你帶幾塊桃酥過去,記得趁沈治的人不在,偷偷扔在旁邊就行,別被陸阿悲發現是我們扔的。”

小滿不知為何是偷偷的,但小姐之令,只管照做。

第三日,京城迎來第一場雪,屋外小雪飄零,飄飄悠悠落下。

文人墨客道亂瓊碎玉,皆踏雪尋梅,曲水流觞。

沈皎沒那好興致,她只知下雪——冷。

于是早早讓小滿關門,裹緊棉被睡下,睡前她突然想起,今晚的陸之慈終于可以解脫。

嗐,美人姐姐的溫柔軟榻,熱水暖茶悉心照顧,真是便宜陸之慈那小子了。

第四日,雪漸漸下大,先是鵝毛大雪,再是暴雪狂舞。

屋內燭火搖晃,沈皎懷裏抱着鎏金梅花小暖爐,坐在羅漢床上看話本子。

小滿往碳爐中又加上幾塊碳,兩條眉緊皺,嘆息道。

“這麽大的雪,也不知道那陸阿悲受得了嗎。”

沈皎翻了一頁紙,慢悠悠一句,“陸阿悲不是起來了麽。”

小滿擡頭疑惑,“沒有啊,我一個時辰前逃回來,還見陸阿悲跪着撿米呢。”

“什麽!”沈皎驟然擡眉,“我大姐沈離月呢。”

“大小姐,聽說大小姐正在趕制給老太太的壽辰禮,聽說已有兩日未出門了。”

沈皎扶額,她忘了這茬。

沈離月沒有重生,她現在只是十七歲沒有那麽多城府的沈離月,沒有城府不急着報仇的沈離月每天幹啥,琴棋書畫,女工舞蹈,凡是能在屋中解決的,就絕不出去。

美名其曰,修身養性。

按系統的話來說,是資深宅女。

沈皎趕緊合上話本子,在小滿的驚呼中打開房門。

霎那間,狂風急嘯,卷起千堆雪,那風如刀般直撲廊檐,破開門簾,劈得人臉生疼。

屋外冷風橫掃,雪下得看不清路,油紙傘根本不管用,瞬間便竹柄便折斷。

沈皎只好披上厚厚的鬥篷,抱着盞燈籠負着暴雪前行。

沈皎跑得很快,待小滿一手扛着火爐,一手持兩把傘出門時,人已經不見蹤影。

月無,雪中少女一手捂臉擋風,一手抱着燈籠。

她不停祈禱,陸之慈,你可千萬別死啊。

四周寂靜,借着園中燈籠,沈皎隐隐看見,大雪紛飛,冰天雪地之中躺着個人。

茫茫白雪覆蓋滿地鮮血,少年蜷縮在地上一動不動,沈皎連忙跑過去摔在地上,手背擦出血,但寒冷的加持下并未感到疼痛。

她凍得紅腫的手拍去少年身上的白雪,一根手指顫抖地抵在少年鼻尖。

在感受到微弱的呼吸鼻息時,沈皎這才呼了一口氣,一路壓得沉沉的石頭總算落地。

這小子真是福大命大,四天,整整四天啊,她深怕他熬不過去死了。

陸阿悲兩頰凍得發紫,眼尾處沾着鮮血。衣裳雖是加絨的,但抵不過惡劣寒冷的暴雪。

沈皎深怕他下一眼就咽氣,于是解下自己的銀狐毛披風蓋在他的身上。

她擡起少年精瘦的手臂,挂在自個人更瘦小的脖頸上,還有十幾日才及笄的小姑娘,背着個十六歲的少年。

寒風凜冽,衣袂翻飛作響,小小繡花鞋踩在厚雪上發出清脆塌陷聲。

陸阿悲仿若回到寒冷的地窖,他記得有一年冰凍,僅一件已不合年紀些許緊身的衣裳煎熬度過寒冬,手腳生起凍瘡,其實他年年都生,只是那年格外得痛。

他恍若又回到阿娘生氣時,瘋阿娘發病時,會拿鞭子,帶着荊棘尖刺的,濺起污水,狠狠地抽他。抽出血,抽出猙獰的傷疤,一遍遍問,“為什麽抛棄我。”

為什麽抛棄我,陸阿悲也想不通。

他生來便是被人抛棄的,但在黑暗陰冷裏呆久的人是會麻痹的,他順應命運,順應風将他這片枯葉吹入渠溝。

可漸漸,他好像聞到了忍冬花的氣息,好像春天來了,地窖開始回暖。

真好。

“陸阿悲,你給我挺住。”

沈皎察覺到身上的人生命逐漸凋零,大雪紛飛,碎瓊間,少女鼻息沉重。

“陸阿悲,這世道不公,你要好好活着,活給天道看!”

少年沾着雪花的睫毛顫動,風雪亂舞間,他好像看見一個小小的腦袋,一道微弱的光指引前行。

緊接着朦胧,朦胧到模糊又陷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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