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蜂蜜乳酪
林出跟着沈風來走進了街道對面的一家咖啡店。
作為世界上咖啡擁有率最高的城市,惠靈頓幾乎處處都能看到這種幹淨漂亮的咖啡館。這些小店沿着馬路鋪展開來,填滿了整個蘭姆頓碼頭。
他們在露天的位置上坐下來。沈風來叫來侍者,要了一杯咖啡和一杯檸檬蘇打水。
林出問他:“你的蘇打水是叫給我的嗎?”
沈風來點了點頭,用一種沉靜的語氣說:“你最近的臉色不太好,還是不要喝咖啡比較好。”
林出突然笑了一聲,是那種聽到了好笑事情的笑,“如果我記得沒錯,你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我了。”
沈風來沒有說話,身體向後靠去,目光一直落在林出的臉上。
林出發現他換了身衣服,穿着寬松的單色T恤和長褲,整個人看起來依然是修長而挺拔的。
與八年前相比,沈風來的容貌幾乎沒有變化,可是氣質卻判若兩人。如今的他沉澱出了一種成熟男人的氣質,不再鋒利迫人。當專注地看向一個人的時候,眼睛裏的神情是十分溫和包容的。
沈風來說:“小出,你太瘦了。”
林出下意識地反駁他:“我不瘦。”
說完,他就意識到這句話毫無意義,說出來只會顯得他幼稚,而且狼狽,完全在兩個人的氣場中趨于下風。
林出愣愣地盯着桌上的水杯看,情緒忍不住低落下來。
沈風來已經不再是那個讓他崇拜、追逐的鋼琴魔術師了,而他也不是一個18歲的孩子了。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包括林出自己。
他有很多必須去做的事情,鋼琴、音樂、夢想……他的身上承擔了那麽多人的期待,根本不該為了年少時的一段執念在這裏怨天尤人,浪費時間。
于是林出垂下目光,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裏面的水,說:“我不該這樣的,真是對不起。沈風來,我應該給你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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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風來坐直了身體,随後嘆了口氣說:“沒有這個必要。”
這時候服務員恰好端着兩杯飲品過來。沈風來轉過頭去,又向他要了一杯熱紅茶,以及一份蜂蜜乳酪。
甜品是現成的,服務員離開後很快又回來,把一個小碟子放到林出面前。上面有一塊小巧的乳酪三角,淋着琥珀色的濃稠蜂蜜。
“差點忘了,既然你來了新西蘭,就該嘗嘗這裏的乳制品。”沈風來輕聲說道,“麥盧卡蜂蜜,對身體很好。甜品能讓人保持心情愉快。”
林出一點胃口也沒有,但他不想再在沈風來面前顯得任性無禮,于是還是拿起勺子挖了一塊,放進嘴裏慢慢吃了。
甘甜的乳香味在口腔裏慢慢擴散開來,帶來一種非常純粹的美味。林出一口一口地吃着,感覺到蜂蜜特有的芬芳蔓延到身體裏,安撫一直隐隐作疼的胃部。
可是甜蜜的味道越明顯,藏在心底的空虛和苦澀就越發清晰,無論如何都無法忽略過去。
最後他把勺子下,說:“很好吃。”
“好點了嗎?”沈風來問他。
林出微微點頭,然後猶豫了一下,說:“沒有哪個演奏家,在發現自己只能彈奏出一堆垃圾的時候,還能保持心情愉快。”
沈風來把咖啡放下,緩緩說道:“你彈奏出來的不是垃圾。別這麽說,小出。”
林出沉默了一會兒,擡頭看他,“你又騙我。”
說這幾個字的時候他覺得難受,無法抑制地去回想從前。
生活在福森的時候他們也會練習李斯特超技曲目,那時候的沈風來會毫不留情地指出他的技巧錯誤和表現性的不足,喚起他的好勝心,陪他不斷練習直到滿意為止。
林出看着沈風來近在咫尺的眼睛,看他線條優美的下巴和脖子。
他有點想念沈風來了。
于是林出抿了抿嘴唇,說:“你看過網上那些對我的評論嗎?他們說的是對的,我退步得太厲害了。不僅是李斯特超技、唐璜、普羅三……就連貝多芬也已經彈不好了。沈風來,我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
這話聽起來根本不像從林出嘴裏說出來的,不僅不夠專業,連演奏家最起碼的自信都沒有,他從來沒有對別人提起過,如今卻在沈風來面前自然而然地表達了出來。他覺得自己大概是瘋了。
聞言,沈風來臉上的神情漸漸變得十分複雜。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用手指摩挲着杯子,冷靜地看着林出。
“我不認為天底下任何人有資格質疑你的音樂水準,小出。”
林出并不想聽這個,聲音冷下來打斷他,“你可以。”
沈風來停頓了一下,沒有說話。
林出執拗地再一次堅持道:“我說你可以就可以。我想要聽你的批評,或者指導……随便吧,什麽都好。”
然而他說完,沈風來卻遲遲沒有給出回應。
林出覺得氣憤,忍不住擡頭與沈風來對視,目光漸漸從茫然變得氣勢洶洶。
就這麽僵持了一段時間,他才聽到沈風來開口說:“如果你非要我評價剛才的那段演奏——小出,我并沒有聽到你在彈奏《狩獵》。我聽到的,只是一段不斷重複的肌肉記憶,它強行拉扯你的手指,在琴鍵上敲出音律來。”
沈風來的語氣有一種無可奈何,言辭間卻很嚴肅,“你根本沒有參與到音樂中去。這種練習沒有任何意義,所以我讓你停下。”
這樣的評價足以讓每一個演奏家感到無地自容。可林出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松了一口氣。他産生了一種類似自虐的快感,覺得自己大約瘋得還不輕。
“你說的沒有錯。”林出輕聲說,“我演奏的只是黑白樂譜上的蝌蚪符號,連音樂都算不上。”
沈風來皺起眉頭看着他。
“可是我已經很努力了。我知道每一個音符所在的位置,知道它們的脾氣和性格,可是它們卻不再回應我了。”
其實問題更嚴重。與其說林出沒有全情投入,不如說他無法再全情投入了。無論是精妙絕倫的和聲,還是情緒濃烈的變奏,曾經讓他着迷的音符再也無法煥發出任何活力,它們變得死氣沉沉,漏洞百出。那種沒有靈魂的音樂從自己指尖誕生的感覺,讓他痛不欲生,并且産生了深深的恐懼。
他不願意吃Dr.Miller那些會讓神經變得遲鈍的藥物,也絲毫不敢停下練習。他怕萬一停下,就連最後的肌肉記憶都會逐漸消失,那時候又該怎麽辦呢?
林出知道這其實是一種心理應激,但是他仍然擺脫不了這些負面情緒。
他向後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語地喃喃道:
“我不想彈鋼琴了。”
作者有話說:
注:
[1]李斯特超技、唐璜、普羅三:分別指《李斯特超級技巧練習曲》、《普羅科菲耶夫第三鋼琴協奏曲》、李斯特《唐璜的回憶》,都是著名高難度大師級鋼琴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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