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林淼
第65章 林淼
林淼的墓地修剪在一處風水極好的樹林裏。
柳思南掉下山昏迷之前,其實已經離墓地非常近。
她的墓地分割於其他連綿的山勢,且植被茂盛,能在很大程度上預防山體滑坡和泥石流。
李錦屏帶着她從另一個方向上山,一路走過去,并沒有很多泥石流破壞的痕跡。
“是特意選的這塊地方嗎?”柳思南下車後靜立了一會兒,愉悅道,“這裏的空氣很清新。”
向陽的窪地有種松軟的甜香味,和青草、雨露的氣息交織在一起,中間是一條小路,通往墳墓的方向,兩人下車行走,互相攙扶,朝着小路終點而去。
“對,”李錦屏穿着平日裏很少穿的運動服,頭發随意束起來,整個人很放松,望向森林的目光很溫柔,“林淼在給我寄的信裏,說過她很喜歡佛羅裏達的天空,和好像永遠也不會枯竭的森林。”
李錦屏率先提起這個名字,柳思南抿了一下唇,把頭低了下去。
“那她,為什麽……”柳思南換了幾種措辭,“一個人,不是,美國,她在美國……”
李錦屏笑道:“你想問為什麽把她一個人留在美國,連墳墓都不遷回家嗎?”
柳思南輕輕點頭。
“因為,她喜歡自由,”李錦屏靜了一會兒,似是在整理自己紛繁的記憶,艱澀又困頓,“她大概不希望我把她拴在中國。”
李錦屏用的“拴”這個字,柳思南敏銳地發現她話語
中的措辭很微妙,正想問什麽,就見李錦屏繼續說:
“林淼是我父親在我小時候,病情最嚴重的那幾年,搞出來的孩子。父親不認她,小姑娘只好求上門,讓我母親給她們娘倆兒一個出路,母親自然不願管,想把人打發走。”
柳思南頓了一下,雖然早先已經猜到林淼可能不是李錦屏一母同胞的妹妹,但聽到這個事實後面的真相時,還是會為李錦屏感到難過。
病情最嚴重的幾年,父親非但沒有陪在身邊,還出去花天酒地,作出了孩子。
想必,李錦屏和她的母親都很難接受這個“外姓人”。
李錦屏的目光渺遠,聲音悵然,似乎透過了重重時光的帷幕,把當年模糊的一切,都擦亮給柳思南看。
“那時候,林淼走路還不穩,長得粉雕玉琢十分可愛。她撞到我身上,非但不喊疼,還想拉着我一起玩。”
“那是我第一次對這種幼小脆弱的生物,生出除了冷漠、不解之外的情緒。”
“在那之前,遇見這種弱小的生物,我會不理解他們都這樣弱小了,是怎麽存活在這個世上,為什麽還能活着,也對他們的生死毫不在意,冷漠旁觀。”
“但看見她的時候,我覺得,我可以拉她一把,她有了我,就能活。”
“於是得到我青睐的林淼,不再是随時可以被掃地出門的小三的孩子,而是屬於我一個人的,玩具。”
最後的“玩具”,李錦屏咬字很輕,幾乎在出口的瞬間,就逸散在空氣中。
柳思南扶着她胳膊的手掌輕輕收緊,心髒也跟着一縮,顫聲問,“你對她……不好嗎?”
李錦屏緩慢搖頭,迷茫道:”我也不知道,事至如今,我也沒辦法給出一個明确的答案。“
“我的占有欲比別人強得多,自己的玩具,從來不讓別人碰,她的一切事由都是我親自接手,我會給她親口喂飯,也會因把握不好溫度燙到她;我會哄她睡覺,雖然只是冷着臉坐在床前……我記得小時候,她很粘我,不怕我,也不反感。後來上了中學,主動聯系我的次數越來越少,直到大學畢業,我們因為她的職業選擇徹底談崩。”
柳思南問,“職業?”
“對,職業,”李錦屏點頭,“她要去當一名戰地記者。”
這次換柳思南驚訝不已。
戰地記者?
世界現在并不和平,仍然有大片的土地上蔓延着硝煙,戰争讓無數人流離失所。
林淼放着李錦屏給她鋪好的路不走,也不肯選一條更安穩的路,最後竟然去當了一名生命時刻受到威脅的戰地記者。
“她不滿意我插手她的事情,”李錦屏輕輕閉上眼,掩住眼中的痛色,盡量讓自己的敘述更加平和,“成年之後,我盡我所能去尊重她,不替她做決定。大學任由她選自己喜歡的專業,也任由她選南方千裏之外的大學,更是任由她一年才回來一趟。”
“這是我親手帶大的妹妹,只要她安安穩穩平平安安地活着,我可以不去招她煩。選新聞怎麽了,我照樣可以給她支持,讓她畢業就開自己的公司;去南方又如何,現在交通這麽發達,她在南方安家也無妨。”李錦屏說到這裏,聲音變得苦澀,頹然道,“可她偏偏要去做戰地記者。”
柳思南在這一刻,與李錦屏的想法不謀而合,“她太理想主義了,一個女孩子,沒有受過專業訓練,就敢貿然去做戰地記者;而她身為你的妹妹,對待從小把自己養大的姐姐,這麽重要的事情,卻不和你商量。”
“如果是你,”李錦屏轉頭望向柳思南,垂眸的目光有種淡淡的溫柔與期待,,“你會怎麽做?”
柳思南想了想,“最開始,肯定不能讓她去,然後問清楚她的意願,為世界和平做貢獻又不是只有自己親身上陣這一條路。”
李錦屏點點頭,平淡中帶着一絲自嘲,“所以我撕毀了她的offer,把她困在家裏,不讓她踏出房子半步。”
柳思南呼吸一窒,仰頭去看李錦屏,她從李錦屏的語氣裏聽出了不妙。前面的敘述裏,不難看出林淼是一個非常獨立非常倔強的小姑娘,這種性格絕對不能硬碰硬。
果然,下一刻,李錦屏閉眼道:“她從樓上跳下來逃跑,摔斷了四根肋骨,差點救不回來。”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揭露出兩人緊張到冰點的關系。
“我妥協了,”李錦屏淡淡的語氣裏掩蓋着經年不散的懊悔,“與其讓她死在家裏,不如讓她去實現夢想。”
柳思南難以理解,“可是,一定要弄到這種地步嗎,沒有別的餘地了嗎?”
李錦屏搖頭,“不知道什麽開始,她看向我的眼神裏,多了我看不懂的排斥與疏遠。她是那樣要強的人,我又把她的生命看得太重要,最後肯定是我妥協。”
柳思南默然點頭,“那之後呢,林淼為什麽……去世了?”
李錦屏兩人已經走過大半路程,再往上走兩百米,就到了林淼的墓地。
李錦屏看着遠處花澤芬芳的草地,平靜道:“她去當戰地記者的第二年,就被人拉上偷渡的船……你要知道,人口/販/賣屢禁不止,在那些沒有政府的混亂地區,更是肆虐倡狂。林淼大概是想辦法逃脫,卻被抓回來,為了懲罰她也為了控制剩下的人,他們挖了她的器官。”
李錦屏的身軀在柳思南的攙扶中細細發抖,“沒有麻藥,活生生的,挖掉。”
柳思南狠狠閉上眼,那一瞬間,李錦屏心裏的疼也無孔不入地傳到她的身體。
不同于親人平靜離世的悲痛,林淼連一具全/屍都拼不出來,這種慘烈殘酷的方式,給活着的人留下無法抹去的陰影,也留下了經年歷久都消散不去的噩夢,只要活着的每一天,想起林淼的每一次,李錦屏都在悔恨痛苦中度過。
柳思南輕輕撫摸李錦屏的鬓發,用掌心去溫暖她冰冷的脖頸,“別怕,我在。”
李錦屏緩了好久,才重新邁步,“而我那時,對林淼的失蹤一無所知。林淼經常一連幾天都聯系不上。幸虧有藍淩……偷渡的人在美國境內停靠,她發現有人鬼鬼祟祟在碼頭晃蕩,又察覺出這些船不是正經的貨船,於是她報了警。那份偷渡名單裏,赫然寫着林淼的名字,我被通知去認領屍體……要不是藍淩,林淼會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而我再也不會見到她,也不知道她是死是活,又經歷了什麽。”
藍淩?!怎麽和她有關系?
柳思南又詫異又恍然,“可是那時候,藍淩也是個小孩子啊。”
李錦屏悲傷道:“藍淩從小身體發育就遲,加上精神狀态不好,長得比別人顯小很多……而她報警後,親眼目睹了搬運屍體的場景,精神狀态再次受到刺激,就此停滞在少女的身軀裏,再也沒有長大。”
說到這裏,柳思南有種抓不住的謎團終於解開的頓悟感,頓悟之後,便是濃濃的沉重。
“我答應藍淩三個要求,”李錦屏繼續解釋,“不論時間地點,三個我力所能及的要求。”
柳思南怔怔道:“所以你給她設計了手表?”
李錦屏歉聲道:“是的,這一件事,我沒有向你坦白。這後面牽扯的事情太多,我那時候已經不想再回想任何與過去有關的事情,所以沒有和你解釋清楚,對不起。”
柳思南愣愣搖頭,小聲道:“我不怪你。”
這樣一來,藍淩所有異常的舉動,李錦屏對藍淩莫名的順從,都有了明确解釋。
“那天,你上山那天,”柳思南抓住李錦屏的胳膊,迫切地想問一個答案,“是不是她和你說了什麽!”
李錦屏點頭,平靜道:“藍淩應該是希望我能走出過去,但她又發病了,詞不達意,反而刺激到我,連夜上山。”
此時兩人已經走到墳墓旁。
這是一塊簡樸的石碑,上面無名無姓,只用雕刀畫了一個林淼的小像。
林淼和李錦屏長得有點相似,尤其是那雙薄薄的唇,抿起來的時候,總是顯得寡淡而不近人情,但當它們微微翹起,露出笑意,會讓人如沐春風,忍不住跟着一起笑。
柳思南伸出手指,指尖描繪在林淼的小像上,輕聲道:“原來妹妹長這個樣子。”
一個只存在別人敘述中的妹妹。一個從來沒有聽說過卻占據了李錦屏大半生命的妹妹。一個來得美好離去卻慘烈無比的妹妹。
林淼是不是知道了自己的出身,她對李錦屏到底是什麽态度,是真實又單純的厭惡,還是無法接受對自己非常好的姐姐,其實在最初只是把自己當成一個“玩具”,在李家所有人眼裏,她都只是李錦屏的“玩具”。這些都無從得知。
林淼已經不在了,沒有留下只字片語。
只是以一種殘酷的方式存在李錦屏的生命中,再也無法抹去。
李錦屏拉着柳思南的手,把人牽起來,“我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雖然可能你不在乎,但這是我調查到的全部內容。”
話音落下,柳思南正在疑惑,就見小道的另一邊駛來一輛小車。
上面走下一個并不熟悉也好久沒見的人——臨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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